泪珠子越滚越多,溅到嘉柔袖间,犹似春梦,顷刻间浸透地看不出痕迹。她静静听着,一双眼睛在李闰情的脸上仿佛黏住了,姊姊嗓音绵远,娓娓道来那些嘉柔从不曾知晓的旧事,温柔极了,也伤怀极了。
听着听着,嘉柔捏紧了帕子,恍恍惚惚间猛地从李闰情的眼睛里看到多情甜蜜的一瞬,她怔住了,鸿蒙乍破,生平十几载忽就明白了什么双眉微蹙竟红着脸不禁垂下了眼帘。
我也会遇到一个这样喜爱我的郎君么?他在哪儿呢?嘉柔慌乱间,无绪地把身旁小几上白瓷盘子装的那一个黄澄澄柑橘置于鼻底轻嗅,也不知道是什么味道。
“若我不在了,你愿意嫁给太初吗?柔儿?”李闰情拔地而起的一句突兀地把嘉柔思绪打断,她帕子一松,软塌塌地从膝头滑下去了。
那张晶莹如玉的小脸上,只剩难堪与错愕。
“不,”嘉柔下意识摇首拒绝,“他是兄长,我怎么能嫁给兄长,我,我真的不能……”心里已然又急又懵到话不成句,这太可怖,竟也成了嘉柔惶恐躲避不叠的源头。
刹那间,失望爬上了李闰情的眼睛。
忽的,窗子底下连冒出两声咳嗽,唬人一跳,嘉柔立刻听出是崔娘的声音,正纳闷没了后续,听得脚步声却从窗子底下走开了。片刻,又从明间近了,见崔娘风风火火直接进了稍间,一脸的隐忍,无意瞥了眼榻上坐着的李闰情,索性挺直腰板,垂目婉言:
“夏侯夫人,奴从窗子底下过无意听到这些话,柔儿不能跟将军回长安,她是来这说亲的,凉州城里都知道这么无缘无故又折了回去,不知缘由的,说不定要讲出些不中听的闲话,柔儿姑娘家,断不能平白受这个委屈。夫人与将军,是贤伉俪情深,羡煞旁人,想必也定能替嘉柔物色个门第匹配一表人才的年轻郎君,到时,刺史同夫人自会去长安拜谢。”
方才,只看夏侯妙带着婢子走了,崔娘觉得不对,凑到窗子底下听这么半晌,她五十的人,夏侯夫人的那番话刚出口打的什么主意一下就体会出来了。这不是害柔儿么?崔娘腹诽道,征西将军自然是好的,但万一你身子好了到时柔儿怎么耽搁的起?又算什么?倘是想给将军做妾,那委屈更万万不能受了。
果然,后头提得清清楚楚,崔娘再忍不住,半藏半露地等于替嘉柔回绝了这闹着玩儿似的提议。
既然如此,李闰情惨白的脸上再没了半分神采,出神片刻,轻声道:“是,我方才糊涂了,洛阳城里年少的郎君并不少,将军他,”抬眸看了看嘉柔,歉疚一笑,“吓着你了,柔儿,姊姊不是有心的。你兄长他即便人离了京都,也会牵挂你这事的。”
嘉柔看她眼睛里如雾的哀愁,一时只想哭,讷讷的,没有吭声。下人过来传饭,李闰情一阵咳得剧烈无比便在她这里先歇下。
这下,剩嘉柔格外犯难,凄凄惶惶地跟着婢子穿过游廊,又过水榭,脚底下根本不知道是往哪里走,心事重重地进了一处,隔着菱形窗格往里看去:灯火大炽,饭几上早布好了佳肴珍酿,人影幢幢,眸子从青色衣衫上的惊喜,陡然变作咯噔一下:
桓行简也在此。
嘉柔笑容褪去,脚下生根,磨磨蹭蹭地进来了,见到夏侯至眼眶子蓦地一酸,什么都没说。
几人落了座,嘉柔只觉得桓行简那道目光在自己脸上羽毛般轻飘一过,似乎又挪开了。
“我,我不怎么饿,刚吃了点心,我想回去陪李姊姊,”嘉柔坐卧不安,看向夏侯至,“兄长,等你用完饭我再来跟你叙话。”
“怎么了,又没有外人,”夏侯至举箸笑了笑,同夏侯妙一碰目光,“柔儿大了反倒怕生起来,你小时候,在园子里打秋千荡得老高,恨不能飞出墙垣去,从来都不怕。”
哎,怎么提小时候这些让人发窘的事,那一回,她因下了秋千跑太快新做的裙子被蔷薇丛刮烂了半幅,哭一大场。嘉柔猛地记起旧事,心里着实紧张,暗道可别往下再说了呀。
桓行简听得噙笑不语,眼睛望着她,等她无意同自己对上,眸光往下,筷子轻轻敲了下青釉盘子。那神情,似谑非谑,分明示意嘉柔要记得自己那番有骨气的措辞。
嘉柔心里直跳,再想他威胁自己的那几句话羞愤欲死,脑子里,蓦地又浮现李闰情在榻上的那一席话,惶恐难安。再去看夏侯至,突然就懂了自己若是嫁给兄长便要做那让人极不堪的事情,于是,这顿饭吃也不是,不吃也不是,浑浑噩噩地茫然举箸,泪珠儿一落,全洒眼皮子底下的酒樽里了。
几上,鱼肉洁白如玉,旁边置放着姜、橘皮、白梅等调出的金黄齑料。这么挑箸一蘸,入口极其鲜美。几人用饭皆文雅有序,姿态好看,再好吃的饭食也不会有大快朵颐观感。
“柔儿?”夏侯妙察觉她异样,又见她迟迟不动筷,“没有合口味的?”
“不是,”嘉柔的人如同在火里油里煎熬着,天人交战,等迎上夏侯至投来的关切目光,再忍不住,拿帕子捂住了嘴,只露出两只清波荡漾的眼。
一时间,两兄妹面面相觑,夏侯至微作思忖,对桓行简道:“我带她出去说话,去去就来,你们先用。”
廊下有风,昏黄的灯笼映照下,槛栏外那一片的花卉植被尽成锈红腐碧,乌糟糟的,嘉柔看着心下更是一灰。
“柔儿,有什么话大可像从前那样跟我说。”夏侯至本想伸手轻抚下她小巧的脑袋瓜子,念她来年春日及笄,自己到底该避嫌,于是,手在袖中未动。
嘉柔泪眼朦胧,帕子绞得死死的,泥塑似地立了半日,夏侯至极有耐心,也不催促。只让人去取披风,怕她受冷,嘉柔看在眼里再想着李闰情的“不能白首”之语,突然心如刀割,想的是如果姊姊真不在了,梧桐半死,鸳鸯失伴,兄长一个人在长安谁又为他取衣避寒呢?
该是何等孤单?
“兄长,我只跟你一人说,你不要告诉任何人。”嘉柔身子微颤,细白牙齿咬得嘴唇都要破了。
作者有话要说: 下更入v,周末准备万字章,周一早八见,谢谢你们的厚爱。
第18章 愁风月(6)
“我想回凉州嫁人,”嘉柔羞窘开腔,“离姨母近些,我也好能孝敬二老,兄长,我想跟你们一起走。若是得了空,我还能去探望你和闰情姊姊。这些,是我先前不曾想到的,只想着要听姨母的话。”
那一夜的记忆忽然风涌般堆到眼前,嘉柔手心陡然出了层冷汗,不可以,谁也不可以知道这件事。等回了凉州,她就孝敬姨母再不嫁人,实在不行,当个比丘尼听高僧鸠摩罗什讲经去。
这边胡思乱想,手绞着帕子一颗心七上八下的,听夏侯至却是短促地笑了声,松口气的模样:
“柔儿,原来你想的是这个。我可以告诉你,你姨丈不会一直守着凉州,早晚入京还朝,你留洛阳,是你姨丈姨母替你计划得长远,若是你在凉州嫁人生子,才真正和他们远了。”他温和安抚她,想是她年纪小,一时哭笑不得,“等你有了自己的家,日后再做母亲,就不再那么想你姨母了。”
嘉柔的一双手从披风上慢慢松开,失神站着,每个字都听得一清二楚,后面再听夏侯至说什么只觉神思昏昏。尤其他郑重的那句“你长大了,要体谅你父亲和姨母的苦心”便知自己什么都不必再说,身上一阵冷一阵热,不知是个什么滋味。
既然如此,又何必长大?
落落寡欢重回席间,满目佳肴,索然无味,嘉柔勉强吃了两口。等到月落西山,夜凉更重,整个侯府显得静默庞大无声蛰伏,这让嘉柔总觉得此间像头上古巨兽,似在等待吞噬着什么。
再有寒鸦栖枝,风吹得稀疏树叶哗啦啦作响,说不出的凄凉,她也起身出来相送夏侯夫妇。脚步一顿,嘉柔不禁回头,原是桓行简踩了她的裙角,不知是有意无意,这么淡然处之从她身畔过去。
她心里砰砰急跳,可那个人,却像是什么也没发生过的一样。
青石板上牛车声远去,成一团漆黑的影,最终消失不见,嘉柔红着眼,被夏侯妙又揽在身边柔声宽抚几句。
临到就寝,夏侯妙举了灯仔细瞧桓行简脸上那道已经没早晨那么扎眼的一道红痕,起身净手,方从圆盒里勾出点药膏,轻轻给他涂抹上,说:
“秋意萧索,园子里枝枝叶叶都干枯得厉害,我已经让下人去修剪了。”
他随意扯的谎,此刻嘴角微翘,好一只有脾气的小兽,该用力气的时候很没用,倒是挠他时,格外有劲。桓行简起身慢条斯理拿巾子擦了擦手,一笑带过。
窝了几日,临近重阳,廊下菊花开的正好,飒飒西风里,蕊寒香冷,嘉柔独个儿把下人送来的几枝茱萸插进布袋,听一旁崔娘还在唠叨李闰情当日的事,也不说话。
崔娘话说着,把眼睛一觑,总觉得嘉柔哪里与往日不太一样,可这乌眉妙目的,不过脸庞越发光洁柔润,见了自己,照样撒娇卖痴。只是,人坐着发呆的时候多了,有时字落了墨,有时绣针串了线,不知这么个小小的娇娥在想什么。
姑娘大了,总是心事多呐,崔娘心里喟叹。
等九月九日,夏侯妙过来带嘉柔阿媛去登高。车马备好,阿媛趴在母亲怀里快乐地像只小雀儿。嘉柔望着她,又是好一阵出神,她像阿媛那么大时,也是这样笑的。
铜驼街闹市里,熙熙攘攘,有卖菊花酒的,有卖新采茱萸的,也有卖洒遍木樨的花糕。人人都欢欢喜喜,笑语不断,恍惚间,仿佛重回凉州,嘉柔亦受感染,下了车,从自己绣着嫩红妖白的芙蓉荷包里掏出几吊小钱,买了两朵丰腴的玉翎管,分给阿媛一朵,两人笑嘻嘻各自戴上了。
夏侯妙带崔娘帮自己去铺子里为张氏选布料,留嘉柔阿媛两个,由人陪着,在街上东走西逛。忽然,脑袋后头被什么东西轻轻砸了一下,嘉柔去摸,手陡然被扎,顿了顿再去扯,却粘在头发里怎么也扯不下来。
“阿媛,请你帮我看看。”嘉柔微微弯腰,听阿媛“呀”一声,小心翼翼把那东西取下来给她看:“柔姨,是枚胡苍子。”
正是这个时令的胡苍子,青色殆尽,只余老黄,质地坚硬可不扎手吗?嘉柔回头四看,对上双笑意满盈的脸,是熟悉的轻薄不羁,见她回首,立刻对身旁一脸严肃的萧弼挤眉弄眼:
“采采卷耳,有钩有刺,佳人回首,一顾再顾。”
听他在这不伦不类地狂言诳语,嘉柔认出这两人,脸上登时红了,半羞半恼,手臂一扬把胡苍子使劲丢了回去。卫会头一偏,轻巧躲过,得意欢快地冲她道:“姜姑娘,刚才不是我扔的,是他!”
说着,推搡着萧弼就往嘉柔身边凑,嘉柔躲避不及,身旁婢子忙上来要护着,被卫会沉着脸冷斥:“一边儿去!”
萧弼那双眼睛里头,分明火热,可脸色臭得不行一副嘉柔欠他很多钱的模样,因为清瘦,人如同一只单薄的大公鸡,骄傲不减:
“不是我,我没那么无聊,我没有往人头上扔东西的习惯,平日里,除了注书,不过喜欢下棋投壶而已。”
好啰嗦,嘉柔看他那样子,不知怎的,噗嗤一声倒乐了,心里并不记恨他那一回轻视自己,而是幽幽问:
“你怎么这么瘦呢?看着像病了。”
这一下,听得萧弼一颗少年心觉得极挂不住面子,他素忌讳别人说他体弱,此刻,忍着不发作,只问嘉柔:
“你管我病不病的,你看我注的老子了吗?”
语气虽冲了点,但眼睛却很期盼。嘉柔本想走,抬眸嫣然一笑丝毫不跟他计较:“看了,你真是大才,我从没有见人那样注释老子的话,很新鲜,它陪我不少日子呢。”
说着,脸上的笑意有消散的意思,萧弼目光闪烁,好似定在她脸上又好似不耐烦总往旁边乱瞥一通,听她这么说,有点固执地追究:
“你觉得何处新鲜?”
“圣人有情呀,大家都觉得圣人没有喜怒哀乐,怎么会呢?遇之不能无乐,丧之不能无哀。不仅仅是圣人有情,情之所钟,正在我辈,你也是这么想的,对不对?”
瞧萧弼,他怎么总是板着个脸呀,嘉柔心里发笑人又活泼起来,头上簪的花欲坠不坠好似停了只白色纤蝶,翩然动人,萧弼情不自禁伸手,很细心地替她把花又插戴紧了两分。
这太唐突,嘉柔警觉朝后退一步,自觉话太多了,匆匆道一句“多谢你的书”牵住一直好奇相看的阿媛,转身走开。
萧弼那点刚从心里冒出的欢喜,还没走到眼睛里,见嘉柔人要走,情急之下,忍不住求救于卫会。卫会促狭,将从翠云峰登高采来的一把胡苍子塞他手里,说:“砸她!”
于是,不及细想,一把胡苍子一股脑地全都洒上了嘉柔鬓边,瞬间挂满头。嘉柔晃晃脑袋,刚抬手,阿媛大惊:
“柔姨,你头发里全是胡苍子!”
嘉柔一摸,果然如此,阿媛婢子几人围着她手忙脚乱去摘,她头发乱了,花也掉了,大庭广众之下嘉柔气得几乎要哭出来,一双盈盈泪眼,瞪着萧弼:
“你这人……怎么这样啊!我哪里招惹你了……”
萧弼踟蹰,被问住,可看她亭亭玉立细柳一样站在那,粉腮缀泪,是如此好风景,心口砰砰直跳,很想问一问她愿不愿意嫁给自己。
一张白脸烧得人心也跟着滚烫,萧弼呼吸微促,手攥成拳,最终也只是急急对卫会说:
“劳烦士季为我买玉翎管。”
卫会故意拖长了调子,哈哈大笑:“呵,辅嗣什么时候跟我这么客气啦?”萧弼负气梭过去两眼,伸手搡他,“你去不去?”
“去,我这就让人去,你别管我啊,快抱着俏女郎别让人跑了。”卫会不忘戏笑,这边吩咐小厮赶紧地去买玉翎管。
“糟了!”一抬头,看见夏侯妙携了几个家仆朝这边走近,无奈之下,只能硬着头皮拉萧弼上前先施礼。崔娘见嘉柔一头青丝张牙舞爪炸开,挂着胡苍子,又嫌弃婢女手下不够细致哪能这么生拉硬拽的,气不打一处来,忙先替她拾掇了。
夏侯妙认得卫会,再看萧弼,大概也猜出来略一点头,不作他话。因车马在人群中不好行进,让人把购置物品放了,带嘉柔一干人离开。
身后,剩一个萧弼把眷眷的目光极不甘地在嘉柔那身海棠红罗裙上不挪眼,好半天,走上前将那朵玉翎管捡起,吹了又吹,拂掉灰尘方置于袖间。
“夏侯至一走,做主可多半就是这位桓夫人了,辅嗣,别气馁,我给你想个法子,多半能成。”卫会眯起眼,尽收萧弼那一番动作,他姿态像极了一只狡猾的猫,爪牙一伸,锐能伤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