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军,恕下官也难能判断。”医官迂回地说了句。
桓行简双目依旧红着,死死盯住他:“什么叫难能判断,事关桓家清白……”
“子元,”夏侯至打断他,“好了,让他去跟大将军复命去吧。”
如是闹一场,外头石苞在天寒地冻里生生迸出一脊背的汗,黏黏糊糊,好不难受。见人都进去了,忽的瞥见嘉柔也拉着阿媛小手上阶,疾步一拦,有意撞了她,嘉柔抬眸,对上石苞那双寒意透骨警告意味十足的眼神,不明就里,只紧紧牵住阿媛。
刘融等人见医官的话模棱两可,没个准头,心里气恼只能强压着问:“到底是有没有问题?”
“这,回大将军,因尸斑所遮已然看不清肚腹本来面目,下官实在不敢言之凿凿。”医官分明是个左右为难的模样了,碍于夏侯至在场,瞧今日这情形晦暗不明的,心一横,道不偏不倚两头都不得罪。
气氛僵住,此刻桓行懋也从长安一路疾驰到了洛阳城里,一见家门口列了两队兵丁,暗觉情势不妙,等进来,一脸悲悲戚戚噙泪小跑到灵堂。
“嫂嫂!”桓行懋早瞥见了各路人马俱在,也不管,回想夏侯妙往昔对众弟妹的温柔关爱,半是真情半是作态,嚎啕起来。
他这么乍然出声,刘融冷睨过来一眼,极不甘心,语气硬邦邦的:“今日看来是叨扰太傅了,至亲亡故,难免心急,太傅不会怪罪吧?”
说完,却狠狠剜了夏侯至一眼,颇有恨铁不成钢的意味,客套话一完,带着人马,又浩浩荡荡离去了。
只杨宴在临走前,凑近说道:“你是磊落君子,桓行简可不是,太初啊,清商可是你唯一的亲妹妹,今日你回不过神错失良机,可叹可叹!”
说完,倒去桓睦跟前不知真假的作了一揖:“太傅,今日多有冒犯。”
这才直腰在众目睽睽之下,飘然跟着去了。
桓行简藏于袖中的手微微抻展,吩咐人把父亲送回去,转身时,同桓行懋碰了碰目光,什么都没说。
这几日,桓行简只饮了些白水,一日一餐,也用的极少,夜间不睡,独自守灵。
此刻,那张本就棱角分明的脸,更显尖锐,高耸的眉峰下眼睛深不见底。他走到神思恍然的夏侯至身旁,疲惫道:
“清商该入棺了。”
两人一前一后走到夏侯妙身旁,夏侯至颤着手轻轻抚了抚妹妹的鬓发,上头,戴的是当初桓行简下的一样聘礼,一枝金钗。
“我有话想单独问你。”夏侯至抬头说。
桓行简垂眸凝视着夏侯妙,凉意深藏,坦然道了个“好”字,两人一道抱起夏侯妙,将她小心翼翼放进了木棺之中。
把所有人等都屏退,阿媛恋恋不舍地不肯走,嘉柔柔声劝她:“走吧,阿媛,你舅舅和父亲有话要说,回头我再带你来,我们一起守灵。”
阿媛似乎一夜长大了,那张稚气小脸上,忽露出与年纪不符的郑重:“好,柔姨,过一会儿你一定带我来,我要陪母亲。”
灵堂终于只剩了他俩人,夏侯至一双眼,早隐忍得几要滴血,罕有失态地将桓行简衣领揪起,两人趔趄着踢翻了脚下长明灯,彼此看着对方,皆像受了伤的猛兽。
“我告诉你,我是为了阿媛,你说,清商到底是怎么死的?”
桓行简回望于他,面上并无半分惊愕,动也不动:“我刚才说的够清楚了,你知道,我这个人不喜欢过多解释。你要是非觉得我害死了同床共枕八年,为我生儿育女的发妻,那你就去告诉大将军,我父亲如今早军印上交,大权不在,我也不过就是个禁军长官,征西将军和大将军要收拾桓家,易如反掌有些夸大了,绰绰有余总是够的。”
“你……”夏侯至一副进退失据的模样,忽然,一拳带风冲着桓行简而去,他也不躲,往后踉跄了两步,跌坐于地,两手撑在了身后。
“纵然不是你害她,可清商为何会郁结于心?你对她,多有亏欠因为我知道你桓行简根本就不是长情之人!”夏侯至俯下身来,又要将他拎起,桓行简转头吐了口带血唾液,眸子极冷:
“你是在怨我吗?她为何郁结于心你是不是应该去问你的表兄?”
“问我表兄?”夏侯至君子作色,亦如雷霆,“你我心知肚明,改制之事,是要割如你河内桓氏一般的豪族世家身上的肉,所以太傅敷衍我。再有,洛阳城经战火纷纷,该不该重修?先帝年间那些不断上表称所谓大兴宫室的老臣们,哪一个家里不是庄园无数,良田万顷?豪族与朝廷争利,与百姓争利,终先帝一朝,愈演愈烈,你心里不清楚吗?你若是大将军,宗室仰仗,你桓行简又会如何行事?!”
句句带刀,字字见血,两人皆都忘记了上一次这样毫无顾忌推心置腹说话是什么时候了。桓行简始终压着情绪,漠然道:
“你跟我吼什么?我从未臧否过你改制之事,什么叫我河内桓氏一般的豪族世家,论家世,夏侯不是本朝第一望族?你家里没有庄园还是没有良田?正始改制,改的都是别人家,你是不是也心知肚明?历朝历代,改制都不是易事,操之过急,朝令夕改,圣人说其身正,不令而行。其身不正,虽令不从。征西将军,你以为呢?”
两人目光纠缠,谁也不退一分。许久,夏侯至慢慢松开他的衣领,神色黯然:“我从未忘记过年少时立下的志向,纵然玉有微瑕,来日方长,可雕可琢。”
桓行简拿手背擦了下嘴角,一道红痕,赫然跃上,心底冷嗤而已。
“舅舅!”阿媛忽然从灵堂外跑了进来,本都走了,走到一半忽然挣脱了嘉柔的手往回跑。嘉柔无奈,只能在后头追她,两人到了跟前,听见的正是肉身搏斗之声。
“舅舅,别打我父亲!”阿媛闯进来,惊恐地护在桓行简胸前,哭道,“今日大将军来想杀父亲,舅舅不知道吗?我已没了母亲,难道舅舅要看我再没了父亲吗?”
童言无忌,夏侯至又惊又痛,略显茫然问阿媛:“谁告诉你的?”
“没有人,是我自己看到的,今日他们要逼父亲承认母亲是他害死的……”阿媛呜呜地哭,回身搂住了桓行简,小脸却别了过来,看夏侯至,“求舅舅不要让大将军杀我父亲,母亲是病死的,不是父亲害死的,我知道她病得很重连我也不大想见,是没精神照料我了!”
夏侯至闻言泪如雨下,视线模糊,看着妹妹留下的唯一至亲骨肉哽咽点头:“好,舅舅答应你,不会有人伤害你的父亲,不会。”
语落,阿媛敏捷地从桓行简怀里起身,走了两步,郑重其事地跪倒对夏侯至叩了三叩:“多谢舅舅。”
夏侯至不由蹲下紧紧地搂住了阿媛,一时无言,唯有不断摩挲她的小巧发髻。他再次同桓行简对上了目光,桓行简嶙峋孤坐,神情寡淡,双唇因连日苦熬已经脱皮,只有下颌那依旧是一道流畅紧绷的线条。
这让他在重重疑虑中,不得不放弃一些念头。
灵堂外,嘉柔听到阿媛那几句,犹遭雷击,忽然意识到阿媛年纪这样小,已经没了母亲。是啊,难道还要她再失去父亲吗?嘉柔懂那千般滋味,她心里苦涩极了,怯怯朝里头看了一眼,昏黄灯光下,夏侯妙的棺木静默无声地置放在那儿,好似质问,又好似征询。不,嘉柔痴痴地想,姊姊最可亲可敬她一定不想看到兄长和夫君有如此龃龉。
嘉柔心急急地跳,她断不肯轻易去笃定说一件自己无法确认的事。当日画室的一幕幕,竟如玄意,困死在胸中。外面,道旁两边一盏盏的白灯笼延伸到目光尽头,曲折一合,全都氤氲到如墨泼洒般的夜色里头去了。寒风刺脸,浮光掠影,把她穿着丧服的纤薄身段勾勒得别有凄艳。
听里面阿媛忽然叫了声“柔姨”,嘉柔猛地回神,呼吸不稳,哈出一团白雾搓了下冰冷的手垂首进来了。
长明灯重新摆放端正,她跪在那儿,往里添了些纸钱,火焰一亮,照的她秀致面庞跟着红润两分。
“夜里寒气太重,柔儿,你不必守灵,带阿媛回去歇息。”夏侯至整顿下思绪,温声说道,嘉柔慢慢半抬了目光,摇摇头,“兄长,就让我再陪陪姊姊吧。”
说着,察觉到桓行简那道不浓不淡的目光似乎落在自己身上,嘉柔一个寒噤,佯装不知,拥着阿媛在蒲垫上坐到半夜,两个人都困倦到极点,碰着头的打瞌睡。
桓行简同夏侯至却都各自清醒着,再无交谈,只时不常地往灯里添酒,断续烧着纸钱,空气中尽是悲哀飞尘的味道。
因为冷,嘉柔迷糊着眼朝身上盖的被褥里拱了一拱,朦胧间,听一道低哑的声音近在眼前:“别硬撑了,回房。”
嘉柔睫毛一颤,看清是桓行简顿时便被定住了,混沌间,只有一个念头:
我要跟兄长离开这里。
第28章 蒿里地(5)
下葬这天,洛阳大雪。
一棺既起,不可落地,风雪飙扬乱眯人眼,行路难,在山在路也在人情反覆间。送葬队伍与风雪一色,孤松危立,寒石崎岖,嘉柔鬓发上缀了玉屑无数,视线阻断,只有一脉又一脉的凉意直往脖颈里钻。
已然哭到眼酸,此刻,倒没了多少眼泪,身上的丧服□□枯了的胡枝子所缠,浸透飞雪,她记得它的枝条修长袅娜,从仲夏到孟秋,叶上浮起白露,开出极小却浓艳的紫红花朵。如今,葳蕤一变萧条,让人要凝神思量才能记起它美丽过的容颜。
一时间,悲从中来,嘉柔不知道日后思及夏侯妙是否也如此。那些荆条缠住衣角,勾连回忆,一枝一叶,凋萎于世。可胡枝子明年还会再抽出新芽,开遍山野,而夏侯姊姊不会回来了,她眼中那片湿凉的水光迅速弥漫成雾沉沉的一片:
春天多好呀,这个世上总有人等不来某一个春天。
北邙山上坟茔无数,王公贵戚,多少弄权人。夏侯至伫立风雪中,神思深陷,放眼埋骨之地不由想起昔日少年人的一句戏言:
吾等俱是北邙人而已。
话是杨宴说的,富贵膏芽,偏要谈天地,言生死,黔黎之苦不知,人间之愁未尝,一张嘴便是百年身后事。
“帝非帝,王非王,千骑万乘走北邙。”他低吟起献帝年间洛阳小儿的谣谶,抬眸间,和桓行简一接,对方显然是听到了,在纸钱飘摇里,眉宇染白,薄唇紧闭,不过把微锁的目光投向了远方。
下山时,步步蹉跌,阿媛滑了一跤被桓行简提溜起来抱在怀里,她人小,失去了母亲便格外想粘父亲:
“是不是舅舅要走了?”
小小的孩童,也是疲累极了,脑袋一歪,窝在了桓行简的肩头。
“嗯,舅舅在长安还有政务要处理,不能逗留太久。”他步履沉稳,目光一调,知道嘉柔和夏侯至在后面。
阿媛眼珠子咕噜噜转着,小脸凄然:“是不是柔姨也要跟舅舅走了,父亲,我不想让柔姨走……”说着,嘴巴一皱,又是个想哭的模样。
心底深处的那抹杀意顿起,桓行简淡薄无声,天地间仿佛只回荡着脚踩雪泥的杂乱。
回了桓府,照丧礼流程还有一顿晚饭,不过本族亲友。夏侯至被桓行简留下,眼下,似乎也并无用饭的心情,怀抱着阿媛久久无言。
最终,强打起精神说:“闰情还病着,等雪一停,我就启程回长安。临走前,有一事得跟你打声招呼,柔儿要回凉州。我本想的是,让她搬去我府里住,也该准备出嫁的各项事宜了,她执意不肯,想从凉州发嫁,我不好太驳她的心意。”
话音刚落,阿媛从夏侯至怀里噌的起身,一口气跑到嘉柔的园子,后头跟几个婢子,一路紧跟,生恐跌了她。
嘉柔脱去丧服,换上素色衣裙,发髻轻挽,正收拾东西。小几上,摆着几样清淡汤粥,两盘点心,早搁的半温不热也不见动一下筷子。
听门“砰”地开了,打断了旁边左劝右劝崔娘的声音,见是阿媛,嘉柔丢开手里叠放的衣裳,忙回身抱住她:
“阿媛,你用过饭了吗?怎么手这样凉?”
阿媛鼻子一抽,便哭了起来:“柔姨,你别走呀,母亲不在了,舅舅要回长安,你要去凉州,父亲又要当值就剩我孤零零一个人了!”
一连串的话,把嘉柔听得酸楚至极,未及开口,阿媛把个小脸仰的水光光一片,呜咽哀求:“柔姨,别走,我一定听话你让我做什么我便做什么,别走呀……”
旁边,崔娘又悲又气,一面怜悯她年纪小没了娘确实可怜,一面自己有苦难言,这边觑着嘉柔神色唯恐她心软,飞快地喊道:“柔儿。”
嘉柔两眼鼓满了亮晶晶的泪,低下头,在阿媛光洁饱满的小额头上亲了又亲:“阿媛,等我嫁过来了,你再来萧府,我天天陪你玩儿,好吗?”
阿媛只是哭着胡乱摇首:“不好,求你了柔姨,别离开我,为何你们都要离开我,”说着忽把眼泪一抹,讨好似的跟嘉柔商量起来,“柔姨,我一定不惹你生气,我保证,我很乖的从没惹过我父亲母亲生气,你信我呀!”
被缠的没法,嘉柔只好先答应下来,急的崔娘在一边使劲打起眉眼官司也无用。
应下来后,阿媛不说走,亲昵依偎在她这里。许是太累,不多时阿媛昏沉睡过去再叫不醒。崔娘过来相看,正欲启口,嘉柔轻轻摇了摇头从床榻边起开,朝外走:
“我知道崔娘想说什么,我去去就来。”
知道夏侯至此刻应该还在府里,嘉柔提着灯,到东厢房廊下站了会儿,拦下个婢子:“征西将军在吗?请他出来。”
话说着,里头夏侯至听到嘉柔声音,走出来,形容也是万分憔悴:“阿媛在你那睡下了?”
“兄长,我……”嘉柔的目光在他脸上一掠,下意识朝里头看了看,隔着窗,依稀看到桓行简的身影,他似乎有所感应,一抬眸,嘉柔嗓子眼都要跳出来了,迅速扭过头:
“兄长,阿媛不想我走,可我还是想走。我,”说着羞了一瞬,脸热热的,“崔娘说,该准备嫁衣了,还有好些事得张罗起来,姨母她疼我,肯定能为我准备齐全。”
眼下这个话题,不合适宜,嘉柔强忍着说了,期盼地把眼睛一抬,听夏侯至轻叹:
“柔儿,刚才奴婢过来回话了,说阿媛在你那哭闹。兄长有个不情之请,你先听听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