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军,您看郎君这是什么意思……”
“郎君日后功名定不在我辈之下!”胡遵虽对他擅自冒险出箭心颇有微词,想起来,一阵后怕,但思量这年轻人胆子够大,心思也够狠密。目光一转,首级血糊糊的面上生生订死了一枝利箭,箭翎淹得透顶。
后头摇旗鼓噪,公孙输听闻大将杨乐被射杀于马下,首级都割了去,连连顿足,又见魏军士气正浓,忙整合三军,往襄平城里退。
这么一路疾行,返奔城门,马蹄声隆隆过了吊桥,当即一收,关了城门,就此不出。
看眼前局势,胡遵立刻跟随后而来的毋纯讨主意,请求攻城。毋纯不急着回应,目光一扫,落到正往回慢慢撤来桓行简身上,见他清俊一张脸上溅了几点子红,问说:
“子元,依你看,当下是否该趁胜追击?”
日头明晃晃的照人,桓行简后背湿透,长睫上也布了层雾蒙蒙的汗意,他勒住缰绳,胯.下骏马原地打了几个转,目光朝女墙上一凝:
“襄平本是其巢窟,但公孙输意在拿辽隧围堑困耗我军,如不出错,我猜他们的粮草当分了不少去辽隧。大都督用疑兵之计,公孙输没有时间转移辽隧的粮草,襄平城他撑不了太久的。”
“子元的意思是围城?”
桓行简一笑,持鞭遥遥一指,那份贵公子的清傲从容乍泄几分:“城墙上有长弓大弩、滚滚擂石等着我军,此刻强攻,不过平白牺牲兵丁。再者,此时急攻敌军尚未全部进城,便是攻城,也该先请示大都督,召集诸将共商大计。”
烈日当空,一丝凉风也无,从他们这个角度眺望过去,襄平城宛如一头沉默巨兽,墙头旗帜不动,却被五月的日头打的色艳如许。桓行简那张棱角分明的脸汗水愈浓,可话说完,一双眼冷冷的,绝无动容。
毋纯在他脸上端详片刻,意味深长,继而笑了笑:“好,我这就回去请示大都督。”
人一走,石苞方凑上来试探性看桓行简:“毋将军这回做副将,依小人看,怕不是陛下的意思,而是大将军的意思。”
先帝薨逝前,择选辅政托孤之人,大将军是首辅,桓睦虽资历声望远胜大将军,不过次辅。桓行简一双眼睛依旧望着襄平城,嘴角微扬,却是连声冷哼都不出,森峻眼风扫来,石苞那张黑脸一红知道自己多嘴,于是噤声了。
等人头送到中军大帐,诸将得知并非被胡遵斩杀马下,而是死于桓行简箭下,纷纷向大都督道贺。
桓睦置之不理,只用刀尖挑了挑灯芯,帐内倏地一亮,人并不表态,倒闹得一众人尬着脸,再瞄桓行简,那张脸分明更是毫无情绪,长眉深目,隐隐的光华全都压在了深处。
好在,灯下舆图一展,众人围拢过来很快商讨起攻城大计来了:首山大捷,襄平指日可待。一时间,嘴皮子都格外顺溜。
这已不是难事,诸将兴奋,有说有笑地出大帐。时令到了,夜间也夹杂着道不明的热气,只这偌大的兵营,几万人马,肃整万分,四下寂然唯独天上一泓清月洒下薄薄银辉。
桓行简一人独坐帐前,篝火哔剥,不远处有几个偏将围坐低声交谈,忽然,隐约笑声顺风而来。
原来,公孙输家中有五个女儿,据闻姿色不浅,襄平城又承平五十载不似中原混战,人丁兴旺,城里不知多少正是好年纪的女郎人.妻,届时论功行赏,实在是一桩美事。将士在外,又有多少是血气方刚的年岁,荤话自然不断。
“张将军,你也想哇,我当张将军素日里冷着张脸总一副樗蒲输大了的样子,不近女色呢!正想说你那一份,某替你领了罢!”
“放你娘的连环屁,老子提着脑袋瓜子跟大都督在蜀国趟死人堆时,你他娘还尿裤.裆呢,这就想占老子便宜啦?”
听他几人粗鄙不堪尽情玩笑,想必是习惯的,桓行简丝毫不以为意,夜深露重,夜气蒸腾着草锈,本混在空中被这篝火燃得没了边儿,只剩干燥火焰往脸上浸。
一天好月,照的四围山色都只在这一鞭皓亮中,他心思越发清透:这一仗到底意味着什么。大都督年过六旬,长途奔袭三千余里,不过是打赢了平外患,打不赢除内忧,横竖都落不了一个好。洛阳城里,暗流汹涌,桓行简思绪漫漫忽见石苞拖拉着两条腿走来,一脸苦笑:
“郎君,我看要变天。”
皓月当空,变哪门子天,桓行简不发一言瞥他眼。
“小人这条腿之前受过伤,逢着阴雨天要来,骨头缝里就开始麻。”石苞嘶嘶两声,一双眼睛热切切望着桓行简,不言而喻,这个时令下起连绵大雨来不足为奇,想要围城可就难能围上去了!
一霎间,桓行简脑子已掠过无数个念头,面上却不急不躁,天要下雨,那是谁也拦不住管不着的。如此安稳睡到后半夜,一道闪电忽起,照得亮如白昼,紧跟着,炸雷不断,瓢泼大雨射下来,土腥气一卷,弄得军帐里抖抖索索直呛鼻。
桓行简一惊,在噼里啪啦的雨点子声里倏地坐起,凝神辨听片刻,又缓缓躺下。
石苞那条腿倒准的可怖。
大雨不止,一连下了三五日还不见消停的意思。这天探马慌里慌张来报,上头山洪下来,怕是营地要灌水。
诸将大惊失色,唯大都督岿然不动,不说移营,也不说攻城。等洪水千军万马似的呼啸而来,黄龙一般,营地灌水,足有尺把深,人马辎重果真都泡在了水里。
襄平城里,公孙输见天意如此喜不自胜,此一役,只有能守得住襄平,逼得桓睦进退不得,耗死他个老贼在襄平城下便是大功告成。
坐下谋士把白羽扇一摇,挥走嫩蝇,闲闲地跟公孙输剖析局面:“洛阳城里,新帝践位,本有四位辅政大臣,那两个不消说,出身微寒,不过仗着是先帝宠臣并无多大实权。真正掌权者,是都督内外诸军事的大将军和大都督,这两人,面和心不合在洛阳城里人人皆知,主公只要细想便能明白,桓睦如今以六十又六高龄远征辽东,打赢了,那是天子有识人之明,桓睦至多赚个老骥伏枥志在千里的虚名。反之,他若是能死于辽东,岂不正遂了大将军的意?年近古稀之人,死在外头,又是死于征伐,是再寻常不过的了。”
“哦,”公孙输恍然一怔,直敲案头,哈哈大笑说:“原来洛阳打的是这个算盘,妙极,妙极啊!”说着一扫众人,“诸位不必惊慌,这雨继续下,我就不信桓睦老儿不移营,他一旦移营我等立刻大开城门杀他个措手不及!”
既算定桓睦大军难能久驻,辽隧的守军也逐渐向襄平城内集结。
魏军这边,诸将见雨势是真没有个要停的意思纷纷奏请移营,桓睦把脸一拉,花白须发下是个活阎王模样,眸中精光浮动:
“不可!敢言徙者斩!”
当天书记官无意将泡了的木几挪到一角干燥处,桓睦得知,当下命人斩杀了书记官,军中愕然。
诸将哪敢再劝,然而雨竟下了大半月不止,一日一日煎熬下去,三军恐慌。桓行简每日不过随父巡视军营,入帐后,两只靴子被水泡透,乌浓的睫毛沉甸甸颤着,靴子也不脱,直接坐在胡床摆上凭几,端然翻几页书,一副洛阳府邸里的做派。
这日,诸将撺掇着都督令史张静再来劝,都道令史跟随大都督多年征伐四方,既陈情利弊,焉有不听的道理?
“大都督,今淫雨不止,人心不定,还望大都督许三军速速移营啊,否则,恐士兵们要哗变。”张静与诸将匆匆而入,抹了一把面上的雨水,拱手执军礼开门见山。
桓睦不过与桓行简父子两人对着沙盘低语,此刻,微微抬首,看张静一眼,复又垂眸,铿锵说:
“张静故犯军令,按军法斩首。”
“大都督,静说的都是肺腑之言,而今人心惶惶,将士们日夜泡在水中。我军长途奔袭,讲究的当是速战速决,倘是这雨一直下,到时人疲马困……”
“哪来这么多废话,来人!”桓睦喝住了他,神情冷酷,哪里还有当年跟蜀国拖泥带水纠纠缠缠的半点意思?
诸将脸一白,面面相觑,毋纯看不过眼忍不住劝说:“大都督,令史他……”
桓睦倏地抬眸,毋纯对上那么双沉静不着波澜的眼,剩下的话直直噎了回去。一时半刻间,帐内死寂,诸将眼睁睁看张静被两个荷刀扈从给架了出去,随后,又见桓睦冲儿子微微示意,桓行简掀帐而出,亲自监刑。
帐外,张静倒一声没再争辩,只跪在泥水里冲着帐子拜了一拜,糊了满脸的泥泞,对桓行简扬声说道:
“郎君,替我转达大都督,张静告辞了!”
桓行简薄唇微抿,面上无甚情绪,只乌黑俊眉上雨水如激流般纵横而下,他略一颔首,张静的身子很快歪倒在一片黄泥水之中。
眼见跟了桓睦整整二十载的令史竟说杀就杀,无不骇然,却再不曾有敢言移营者,军中乃定。
桓睦在中军大帐悠悠落下棋子,手一顿,望了望外头黑黢黢的夜色沉吟说:“行军前,凉州刺史张既告诉我姜修在山东一带漫游,听闻中枢要打辽东,给我占卜,得一升卦,所谓有水则生,我本以为说的是过辽河。”话说着,手底已对桓行简呈合围之势。
怎么看,桓睦的胜局都是显而易见的了。桓行简莞尔,嘴角走势分明是霜雪一般线条,一粒黑子落下,立下破了父亲的长龙围困。
“有水则生,大都督,姜修这一卦说的看来是这场磅礴大雨。”
“怎么说?”桓睦不紧不慢问。
灯火如豆,舆图上山山水水晦暗不明,有几条蜿蜒却始终清晰如故,桓行简一双眼犹似黑夜里的一把刀,冷清璀亮,长睫覆出些许阴影,衬的那一管鼻子尤为□□:
“属下是说粮草。”
父子默契对视一眼,桓睦输了,手底稀里哗啦一阵把棋局推开,笑了声,起身绕到舆图前抚须咂摸起来。
暴雨这么下着,辽河水位激长,魏军的粮草果真省了力气,从青、徐两州直接走营州,过渤海,径自送到襄平城下。
襄平城里却开始捉襟见肘,等雨势微小,试探性放出百姓来采樵放牧。诸将见状,忍不住要去偷袭。桓睦在中军大帐和衣而卧,守兵把一干人拦在了外头,说:
“大都督抱恙,谁也不见!”
诸将先是一愣,问询了病情又急说:“我等有要事禀告,你快去通报!”
守兵摇头:“大都督说了,这雨要是不停,就无须搅扰他。”
“哎?我说你听不懂人话是不是?误了军情你几个脑袋能担起?”
守兵把两只眼睛放得麻木虚空:“将军们别为难小人了。”
一众人气闷难当,不知谁眼尖瞧见了正端汤药撑伞而来的桓行简,稀里哗啦围上去,桓行简便把碗递给了守兵。
“子元……”
桓行简面上淡淡的,手里捏着垫滚烫汤碗的巾子,微微一笑:“我知道将军们想说什么,襄平城里有百姓出来了,毋将军,大都督先前怎么说的?我记得大家都在。”
“这算什么,岂不是让公孙输小瞧了我们?”有人咄咄,余者便跟着附和两句。音调有意挑得老高,让帐子里的桓睦能听得到。
“长途奔袭,远道而来,却只能在泥水里泡着,不行,我们得向大都督要个说法去!岂能疑而不攻,坐失良机呢?!”
急性子的人,越说越带了几分怨气。
放眼望去,诸将都比他桓行简年纪大,哪一个不是南征北战惯了的?见他年轻,说起话来粗声大气也浑不在意了。桓行简涵养极佳,默默听着,垂眸拿巾子慢条斯理擦了擦指尖不知几时沾上的褐色药汁。
“雨不停,我军铁骑的优势难显,现在打草惊蛇,只会吓跑了他们。襄平城里粮食如果不出大都督所料,应该快吃尽了。这样,哪位将军有十足速战速决的把握只管找大都督请战。”
第4章 一捧露(4)
这话听着不大妙,诸将一副忍气吞声的模样踢踢踏踏踩着泥水散了。
这一等,等到雨停,竟已经是六月底。
太阳刚露头,魏军这边鸣鼓合围,云梯、巢车一股脑地上,深挖地道,高堆土山,不分昼夜强攻起来。黑压压的箭雨往来,一会儿急,一会儿缓,雨停后暑气如烧滚的水汩汩从大地上蒸腾起来,混着血腥,直冲得人恶心反胃。
短暂的寂静后,又是新的一轮攻城。
毋纯人在马背上,聚精会神地瞧着前头战况,忽的,见着官服的两耄耋老者被牙将带过来。
“报!将军,这是公孙输的相国和御史大夫,请见大都督!”
嗤地一声冷笑,毋纯毫不客气说道:“公孙输割据一方,至多而已,他这是胆如斗大做春秋大梦,辽东弹丸之地,何来相国御史大夫?!荒唐!”
骂完,傲睨两人,叫这俩老头汗涔涔而下,战战兢兢被带到中军大帐,定睛一看,见上头坐着当今在世为数不多老将之一的桓睦,自有杀伐气,勉强把公孙输的意思说了:
“若大都督愿解围退兵,我君臣愿自缚面降。”
话音刚落,桓睦花白眉头一抖,冷笑反问:“你君臣?”腰间佩刀折的亮光灼灼,身旁,桓行简能从父亲的细微表情中分辨出到底是真没了耐心,还只是寻常伪饰。往来人身上扫视,他这双眼清明如镜,默不作声。
御史大夫颤巍巍要辩:“仕于家者,二世则主之,三世则君之,我等生于荒裔之土,出于圭窦之中,无大援于魏,世隶于公孙氏,报生于赐,在于死力!”
这番话一出,听得桓睦突然一笑,喝道:“昏言昏语,拖出去砍了!”
“大都督,两国交战不斩来使……”这两人苍苍激烈谩骂起来被架到大帐外,不过片刻,只剩两颗血糊糊首级。
“襄平城里,怕是粮草殆尽了,否则,公孙输不会遣人来求和。”桓行简把刚才的话悉数笼进耳中,此刻走向帐口,手指一动,掀开帐子露出窄窄缝隙,见使者已斩,方又慢慢松下手来。
桓睦“唔”了声,踱起步子,吩咐说:“让主簿虞松过来。”
不多时,一个和桓行简年纪相仿头戴葛巾身着布袍文士模样的人进来,容长脸面,轩眉秀目,行过军礼立下备好笔墨,笔走龙蛇很快作出檄文一篇,措辞辛辣:
“楚、郑列国,而郑伯犹肉袒牵羊迎之。孤天子上公,而建等欲孤解围退舍,岂得礼邪!二人老耄,传言失指,已相为斩之。若意有未已,可更遣年少有明决者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