擦拭干净嘴角,他又还了回去:“你父亲知道你来吗?”
“知道,不过主意是我自己拿的。”张莫愁的双目停在他修长手指上,眼波凝住,一颗心跳个不住,下颌忽被人抬起,她浑身都跟着战栗。
“回去准备一下,明日过来,不过我帐子里不留人过夜,记得让家里人事后接你回去。”
桓行简手一松,轻佻滑向她娇嫩的唇间,食指在她口中别有意味搅动两番,看少女红唇半张双眼懵懂却又毫不畏惧地望着自己,笑了笑:“对了,你怎么得以进来的?”
“我说我是毌将军派来侍候大将军的,门口有个少年人,他听见了,盘问我几句,我等了好半晌后他告诉我可以进。”张莫愁口齿清楚,俏脸上有机灵劲儿,一个字都不落下。
桓行简“哦”一声,噙着笑示意她退下。
帐口不远,借着火光果然看见了卫会,卫会看张莫愁出来,本打算问几句,余光瞄到桓行简立刻住嘴,往回走了。
“大将军。”卫会捏了把汗,这事,他有些自作主张了,毕竟冒出来这么个颇不俗的女郎,也在他意料之外。顺水推舟一把,不清楚桓行简是否满意。
桓行简松动松动筋骨,轻笑道:“士季连我私事都这么操心,我是不是该赏你点什么?”
大将军皮笑肉不笑的,卫会头皮发紧,忙单膝一跪:“属下不敢了,见她还算标致,又查清了底细确是毌将军手下人的女儿,所以才斗胆让她来伺候大将军,女子到底细心些。”
桓行简抬腿给了他一脚,卫会险些没厥倒,听他在上头道:“下不为例,我不喜欢自以为是的人。”
卫会把唾液一咽,见他话挑得明白,反而松口气,点头认罪不迭。愣片刻,拿不定主意似的把眼睛一抬:“那属下告诉张敢的女儿,让她不要再来了。”
却见桓行简那张脸上,一副琢磨不透的样子,他眉头舒展,在火光映照下似乎依旧噙着三分笑意:“不必,也无不可。”
这一阵风,一阵雨的,卫会暗道大将军终究是个男人,美色当头,军中寂寞,温香软玉入怀如何能狂浪个够呢?目送他朝其他营帐走去,卫会直起了腰身,手里那根方才无聊拽的青茅草折了两折,再一咂摸,不由得陷入了沉思。
自出帐子,张莫愁那颗心还是顶着胸口直往外窜跳一样,她来时,天光还未散尽。这么折腾一圈,天早黑透,她却忘记怕,浑身都激动得微微发颤。拎着食盒回城,将令牌一解拿给守城的官兵看,侍卫认出她是将军张敢的女儿,便也放行。
回到家中,只大她半岁的姐姐见她终于现身,忍不住扯她问:“你吓死我了,父亲不在家,你又到处乱跑万一出了事可怎么好?”
张莫愁食盒一放,净过手,坐到铜镜前不慌不忙去打量自己这一路走出汗是否脂消粉融:“能有什么事?大将军的大军可就在寿春城外驻扎着呢,这个时候,就是洛阳城也没寿春安全。”
看着镜中青春的脸,嫣红的唇,她陡然想起桓行简那一番暧昧动作,虽不大明白,却又好似懂了点什么,不由把脸一抚,眉眼出神,活脱脱一副少女怀春的模样了。
这副情状,落入姐姐眼中,看得生疑:“莫愁?你怎么了?”
一声轻唤,打断思绪,她透过镜子冲姐姐一笑:“不怎么,我从大将军那来,明天开始,我要去伺候他了。”
“啊!”姐姐顿时慌神,“你在胡说什么?你,你怎么认得大将军?”
张莫愁把玩着发梢,脚下一踢一踢的:“他一来,寿春城里哪个不知?他又不入城住私宅,身边肯定没女人照料,我不过毛遂自荐而已。”
听得姐姐一脸错愕,蹲下来,一把抓紧她手:“你疯啦?父亲正苦恼给你定哪家亲事合宜,你一个姑娘家知不知道跑去侍奉他意味什么?”
她订了亲,自有人交待了该懂的敦伦之事,此刻,听一向胆大不安分的妹妹如此说,简直心急如焚。
张莫愁不为所动,把她手一拿,微微笑道:“我大概懂,无他,我想做大将军的女人。姐姐说我不知羞耻也好,说我辱没门风也好,可我就是不想留寿春城,我要跟他回洛阳,我知道他是全洛阳城里最有权势的男人,所以,我想为他生儿育女。长远的,我都打算好了,要是他有一日腻歪我了,我有孩子,也能过得下去,万一我生的是个聪明有志气的小郎君呢?说不定,可以当世子,或者,”她眉眼间那抹稚嫩彻底抹去了,露出与年纪不相称的成熟来,可话却没说完,只化作一笑。
姐姐完全听得呆住,她不懂,讷讷望着张莫愁,嘴唇蠕动两番什么都没说出来。
“我会告诉父亲,他拦着也没用了,因为,”张莫愁忽伶俐一笑,手指擦过嘴唇,盯着那一抹红艳,幽幽道,“大将军指名要我侍候,他敢不听吗?”
第74章 竞折腰(21)
日头高照。
临近五月,城外杨树发的茂盛,油亮亮的叶子反射着太阳的光,土地荒芜,久未有人耕种,径畔偶见一二鲜艳野花,但照例有布谷鸟一声又一声从林子里传了出来。
这个时令,倘若深深呼吸,定能捕捉到风里裹挟的草木清香。可战事吃紧,晌午临近,除了城砖被晒得温热,空气里就只剩下腥腻腻的血沫子味儿。
对面吴军歇了一气,女墙上的魏军便身子一歪,靠在了墙砖旁,守将张田一脸油光地上来,先大略拣点了擂石滚木等,再四下一看,东倒西歪的兵丁们个个眼神空茫,倦怠不堪。
诸葛恪的大军昼夜不分攻城,前头地形虽窄,可架不住他一波接连一波马蜂一样出巢涌至。张田嘴唇起皮,干得发紧,唯独两只眼在兜鍪下依然坚定,手往青砖上一扣,一边同几个门督说话,一边凝神远望。
“咚”“咚咚”,强劲有力的鼓声再起,黑压压的吴军成一线快速扇动的鸦翅迎面而来,到了眼前,面又散开,这支先锋以皮盾护身,抬了数十具云梯,瞬间搭上了合肥城头。
“快!掀了云梯!”张田嘶哑着嗓子吼了声,一时间,城头石块如雹子般倾泻,被砸中的吴人,便哀嚎惨叫着从梯子上直直栽了下去。没被砸中的,则被后头人潮逼着朝上攀登,双足奋力,好不易到城头露了面,魏军一刀劈过来,血水如泼,连人带梯被合力掀翻了过去。
如许几个回合,双方厮杀得天昏地暗,眼看吴军锲而不舍,云梯倒了竖,竖了倒,后续兵力源源不断强攻上来,魏军陷入苦战。张田喝了一声,朝掌心吐了两口唾液,脚下一跃,冲到墙头战鼓前,甩开膀子亲自为将士们击鼓打气:
“生是魏人,死是魏鬼,弟兄们,大将军有中军二十万,定会来支援,抗住了!”
话音刚落,便有一记冷箭擦耳而过十分凶险,张田咬着牙,只管“咚”“咚”“咚”把个战鼓敲得震天动地,见主将生死与共,士气大振,到底是占据着守城优势,这一波,胶着不下,到日暮十分,夕阳如血,堪堪坠向山头,吴军方鸣金收兵。
张田筋疲力尽,棒槌一扔,直愣愣往地上一躺,头顶的天空跟着急遽旋转,汗湿透了他的脸庞。
“将军,将军!”门督宋方蹲跪下来,一脸忧色地看着他,一声声急唤,将张田昏昏荡荡的思绪拉回来,“我军损伤惨重,再无人支援,怕撑不住多少日子了。将军,怎么着也得想法子知会寿春的毌将军,请他来救啊!”
张田闷哼一声,强撑起身,脸色惨白:“我如何不知?只是,出了这城,四下都是吴军,投递消息谈何容易?”
身旁,忽跳出一小兵,抱拳铿锵道:“属下愿前往寿春!”
张田看他不过十六七岁模样,一张脸,青涩犹存满是灰,可眼睛黑是黑,白是白,那神情肃然极了。
“好,你叫什么名字?”张田把手朝他肩头一搭,爱怜问道,小兵响亮答道:“小人姓刘,排行老三,就叫刘三!”
张田把他歪斜的兵服一整,握住他肩头:“刘三,你这一去凶多吉少,你可想好了!”
“属下想好了!”刘三头一昂,靠近了,听张田把口信一说,提着兵刃下了女墙,先吃顿饱饭,把嘴一抹,趁着夜色悄悄出了城。
刚想绕道,前头忽窜出一队人马,火把通明,高据马背上的人一扯缰绳斜睨过来:
“好啊,耗子到底出洞了,终于让我等到这天,来人,捆了他带回去!”
刘三自知在劫难逃,索性也不挣扎,推推搡搡的,被一路带到中军大帐外,膝窝那被人冷不丁用力给了脚,扑通跪下了。
对方面目不清,操着口半生不熟的洛阳官腔道:“说,合肥城里到底有多少守兵?你等伤亡多少了?你是不是要去寿春请兵?少年郎,你只要说了,太傅饶你不死。”
夜色如墨,出鞘的厉光晃晃照着人面,刘三被绑着手,冲对方果断地啐了口:“吴狗!要杀就杀,我生是魏人,死是魏鬼,你们这些死蛮子给我个痛快的!”
见他虽然年少,然气节凛然,随后几日里无论如何拷打都不再说半个字,只好割了首级。翌日清晨,于城下挑衅,挂在了马背上跑几圈,看得城上张田红了眼眶。
“将军,属下愿意再突围!”这回是张田的贴身侍卫李义,张田回身,一双眼端详他许久,一切尽在不言中,把头一点,“李义,你跟我几载,当初你我也是舍得一身剐追随大将军的人。你放心,若是此战我有幸还在你却不在了,我定会向大将军禀明一切,他最是赏罚分明,该你的荣誉一分也不会少!”
李义含笑摇首:“我本就是刑余之人,连累父母兄弟,今若能报国而死,死得其所!”
说罢,一脸的视死如归,跟张田告别又带了一同乡方华这回选择从城外羊肠小道过。
月色迷蒙,林间枝枝叶叶刮了一脸的血印子,两人顾不得那么多,猫腰赶路,眼见要出去了,李义把方华一拦,低声道:
“我怀疑前面有吴人等着,记住了,你晚些出来,我去把他们引开,不要管我,无论发生什么只要有一线生机你都要记得往寿春方向跑!”
方华早听得泪流满面,知道他这一去,便是再不能回头,哽咽把脑袋重重一点,目送他先去了。
果然,吴军算准这段时日张田必会不断遣人出去送信,心下猜出合肥城情势不妙,在此路口设防,轻而易举捉住了李义。
随即撤回,一番逼讯,却不料李义跟刘三一样都是硬骨头。骑兵把他绑在马后,沿着凸凹不平的路,拖了半晌,灰尘漫天剐蹭的李义一身褴褛冒血,骨头都散了架。纵然如此,依旧咬牙不吭,无奈之下把人押到合肥城下,哄诱道:
“只要你说句大军既班师撤回洛阳,吾等尽作弃子,何不早降?太傅便能给你享用不尽的荣华富贵,怎么着,也好过你如今一个无名无姓的小卒。”
李义早磨的一嘴血泡,一拉一扯,尽是撕裂般的痛,他扬眉一望,俨然可见城头飘着的军旗,还有手持兵刃矗立的同袍们,正都无声望过来。
白晃晃的日头下,只有旗子被风吹得哗哗作响。
“好,把我再送近两步,好叫他们都听得到。”李义一张口,脑子里分明有根筋拉扯着跳疼。背上,忽被人猛推了几把,他踉跄站住,最后依依四望两边不老青山,此处异乡,并非他的家乡,但却是无数将士为之捍卫的疆土,李义忽咧嘴一笑,用尽平生力气大声高喊起来:
“壮士们!大军就在合肥不远了,勿要投降!勿要投降!”
话音刚落,李义的嘴立刻被吴人用短刀砍得血肉模糊,他狠命一挣,张着血淋淋的嘴喉咙里发出嘶嘶的声音,音节断续,再无多少力气。直到胸口忽一阵痉挛的痛,他低头看了看糊血的矛尖,应声倒地。
地上黄土震起,漂浮的尘埃模糊了最后的视线,青山之上,是湛蓝澄明的天空,白云有信,他心里最后叫了声“娘”,头一歪,彻底气绝。
女墙上兵丁们见李义不屈而死,顿时士气倍增,一排排长矛如林般高高举起:“大魏男儿,誓死不降!大魏男儿,誓死不降!”
张田眼中迅速闪过一抹晶然,把兜鍪一正,对门督充满希望道:“方华应该脱身了,寿春一定能接到消息!”
这边,方华果趁李义的调虎离山之计逃了出来。然而,他不敢掉以轻心,一人,一马,背负着全城的希冀脑子里只有一个方向,便是寿春。
半途遇雨,他只能在树下同他唯一的伙伴--一匹灰蒙蒙的马儿相依相靠。这样的雨不停,只让道路愈发泥泞,可他不能一直这么等下去。
这个时候,马忽然拧着脖子不肯往前走,方华浑身淋了个透,生拉硬扯,一身上下早分不清是雨是汗了。
他随张田守城,大体顺着官道往东北方向就是寿春地界还是清楚的。骑上马,抄近道,马蹄子踩进溪中飞溅起一颗颗玛瑙般的水珠来,凌凌作响。
雨势不觉止住,方华淋了一夜的雨又没完没了赶路,滴水未进,干粮也早在仓皇中不知几时丢了个精光。腹中空空,加上想起高热,方华逐渐头重脚轻,怕自己从马上栽下来摔死,只得下马。
前方,人烟在望,他进入了往寿春城的必经之镇--茶安镇。碧影一颤,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嘉柔本跟小鱼在溪边浣衣,听到动静,忙都起身张望,却见个陌生的汉子正趴在溪边往嘴里捧水直灌。
两人都吃了一吓,好在不远处,李敢就在桑树下自愿当个护卫赶都赶不走。他两只眼,几乎黏在嘉柔身上,此刻,自然一马当先跑了过来,虎视眈眈看着方华这个不速之客。
倒是嘉柔,一眼认出他身上的兵服,犹豫上前问道:“你是从洛阳来的吗?”
方华虚弱至极,眼前人影重叠,他定定神,答道:“不,我从合肥来,要往寿春去……”说着眼前一黑,人就要倒下来,被李敢眼疾手快从身后头一托,听他肚子里叽里咕噜地乱叫,赶紧冲嘉柔友好的笑笑,“没事,这人八成是饿晕了!”
合肥是重镇,嘉柔在书房不知陪伴桓行简多少时光,他案头的,墙上的那些舆图,自己也跟着不知看了多少回。此刻一听“合肥”两字,又辨他口音和装扮,自然警觉,细柔的嗓音中多了一丝刚锐:
“劳烦你把他背回去。”
见爱慕的姑娘头一回正经跟自己说话,李敢喜不自胜,那颗心活蹦乱跳的。不过,要他扛个青壮汉子,确实吃力了些,心下又不忘思量把个大男人往李婶家里送不合适,索性弄回自己家,反正家里除了母亲再无女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