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始十一年——蔡某人
时间:2020-05-14 08:50:42

  “那是那是,他人注老庄,不过随波逐浪之句,好一些,至多是起出言外,谁也比不上你萧辅嗣精道。”卫会半真半假调侃,摸他衣角,给摆平了。
  萧弼冷哼一声:“如此蹈袭,最是钝贼,我自是一流人物要涵盖乾坤,无间可伺!”
  说的卫会拊掌直笑:“好,你是一流人物,辅嗣看我呢?
  “你?”萧弼面如覆霜,却还是笑了,“至多二流半!”卫会丝毫没有要恼他的意思,只是勾唇一捻牛车上斜插的桂枝,轻抚说:
  “我这个二流半人物回去,倒不忙笔墨,我要好好琢磨琢磨当下的冷灶热灶,是个什么烧法。”
  洛阳城里贵族多居上东门一带,东北角偏南,明月奴赶着车在嘉柔的指点下顺着御道往南去,到永康里,见一朱门大府,一掣缰绳,稳稳停住了。
  从辽东出发前,姜修亲自给夏侯至去书一封告知嘉柔的大略行程。这个时候,明月奴把帖子一拿,上前递了,不多时,有两年轻秀丽婢子出来相迎。
  夏侯氏的府邸在巷陌尽头,任街上如何繁闹,这里却是几多清净。堂屋环绕,曲房连接,过嘉柔熟悉的凉风堂,她忍不住上前摸了摸长在中央的一株柳树,正是离开洛阳那年跟闰情姊姊所种。
  当年不过幼苗,而今枝叶大张遇秋转衰,想必到来年春天又是一番蓬勃景象。
  被婢女引领着到前厅,先奉上些新鲜果蔬,少顷,一人开始煮茶,执起精致银勺慢慢碾起玉钵里的雪盐。另一人则往铜香炉里添香,复又轻轻合盖,默默退出。
  不见主人过来,崔娘以为受了冷落很想说上几句,见嘉柔不急,只在那儿四下打量了半晌才等到夏侯至换过衣裳从内院而来。
  等一人影进来,崔娘眼前猛地一亮:二十余岁的年轻郎君,颀长玉立,入得眼帘犹带明月之辉,举手投足,俊致眉眼间的风姿着实令人心折。
  这才是洛阳城里真正的世家公子啊,崔娘心底轻叹,明白夫人为何定要送嘉柔回洛阳来定亲,凉州虽好,到底还是拘了眼界。
  一眼认出夏侯至,嘉柔抿着嘴的笑,她从不怕他。但如今长大了,不知从哪里生出几分忸怩,有点情怯味道,跟他款款见礼:
  “兄长。”
  仍是旧称呼,仿佛这一声“兄长”把一路风尘都抖落尽了。
  夏侯氏是本朝第一门第,夏侯至年少成名,先帝在世的青龙年间,一度和桓行简等勋贵子弟清谈明理,聚众交游,年纪轻轻,已经是玄学领袖。同桓行简一样,两人和当年一众友人皆被先帝以“浮华朋党”罪名免官就此赋闲在家。终先帝一朝,“浮华”案牵涉的年轻子弟终无出头之日,直到正始元年,得大将军亲厚,方再度出仕,先为散骑常侍,很快迁中护军一职掌宫廷禁军大权。
  被称作“玉人”的夏侯至,却并非真如玉人一般冷硬,此刻,淡淡把嘉柔上下打量过,低眉浅笑说:
  “是柔儿?”
  一点不曾改变,还是记忆里那道温和闲适的腔调,嘉柔害羞点头,脑子里一想自己再不是四年前在夏侯府里不辨日夜,闲来斗草,忙时读书的小孩子,竟是来嫁人的,无端起了惆怅。
  “你身量长了这么多?”夏侯至示意嘉柔坐下来,和他一道进茶。
  屏退下人,袅袅雾气升起更润得人脸眉黑唇红,一双眼,清亮亮的。夏侯至抬眼依旧在观察着她,笑道:“我听你父亲说,你还去了辽东,如何?”
  纵然经年未见,他跟她丝毫没有生分,嘉柔不再拘束,却蓦地想起一人来,身子一抖,好似那两道鲜血在脸颊一直不曾真正干涸。她不由放下茶瓯,抚了抚脸:
  “不好。”
  “怎么个不好?”夏侯至仍拿她当小女孩,这一句听来,像是在生气。
  嘉柔便垂了脑袋:“我去的时候,王师破了城,后来,我听崔娘说大都督把公孙输手底下设立的百官都给杀光了。”
  顿了一顿,嘉柔眼睛里忽然浮上薄薄的一层水光,定定看向夏侯至:“不仅如此,我来时,听说大都督传令下去让人做京观,襄平城外头,到处都是死人坑。”
  夏侯至转动玉杯,微微后倚在足几上,听嘉柔把在辽东的见闻细细说了个遍,不予评判。这个时候,家仆进来送一封书函,夏侯至拿刀细细裁开,览毕,信随手放在匣中:
  “是毋将军,我已有两载不曾见他了,他还问起你到了没有。”
  这个时候,嘉柔留心到他眉眼间有些许倦色,怕叨扰到他,便说:“我去内院探望李姊姊,她知道我来了吗?”
  李闰情是夏侯至唯一的夫人,府中未有其他姬妾,一提她,夏侯至面色不算太好,忖度了会儿,说:
  “你李姊姊病一段时日了,总不见好,皆由我亲自照料,又有禁卫军的事情要忙,不瞒你说,这段时日我当真是焦头烂额。柔儿,先去桓府吧,见见清商,大都督带着子元去了辽东,她一个人在家不过教导女儿,早等着你来。”
  嘉柔怔了怔,隐约听见后院悠悠荡荡传出飘渺笛声,声音几多缱绻,又几多寥落,猜出大概是李闰情。要说识乐,当年在夏侯府里住正是她教的自己。
  想到这,嘉柔只是温顺地点了点头。
  夏侯至已经起了身,分明也是听到了笛声,一边往外走,一边说:“你放心,你家里将你托付给我,我自会给你定一门于你有益的亲事。”
  作者有话要说:  下章周四早八,上榜后时间统一为早八,老时间。
 
 
第8章 一捧露(8)
  在夏侯府里用过饭,夏侯至给嘉柔带上许多纸,珍贵难得:有密香树皮做的密香纸,纹如鱼子,味香而坚韧;光滑如丝绸的蚕茧纸;炎溪古藤作的纸。又有李闰情好时闲来无事做出的各色笺:
  碧云春树笺、团花笺、冰玉笺、杏红笺、松花笺等不一而足。
  “你李姊姊特意嘱咐我,要送这些给你,等她有精神了,还想请你讲西凉见闻给她听。”夏侯至看嘉柔密茸茸睫毛下一双眼似幼兽般,心中怜爱,却又觉棘手,以她品貌,堪配洛阳任何一个高姓子弟。
  可论家世,恐怕是没有人愿意的。高不成,低不就,夏侯至在嘉柔来之前已经想到,等见了嘉柔,看她出落至此,更觉难办。
  嘉柔不知他在打量自己时,心思百转千回,正要说话,夏侯至收回目光转而去吩咐她带来的一行人若干事。
  马车前头坐着一脸沉默很少话的明月奴,身旁,则是很爱唠叨的崔娘。夏侯至把这一路护送嘉柔来洛阳的扈从先安排到馆舍,翌日便可回凉州去。
  从凉州到辽东,再至洛阳,几千里路行下来,和这些人并没有几句话说。嘉柔听闻人要走了,一颗心,忽的像被什么攥了一把,微微启唇想道一句尔等珍重却又不肯出口,只倔强地目送人去了,自己才上车。
  那模样,又分明像谁家受了委屈不吭声的小娘子。夏侯至看在眼中,神色淡然:“以往你在我家里,我如何对清商,就如何对的你,以后也是,不会变。”
  此话不虚,他父亲权重一时,壮年早逝。再后来,母亲也故去,那是一个极有风骨无论如何也能维持优雅姿态的女人。整座府邸里,长姊嫁人,只剩他和妹妹相依为命,嘉柔一来,不过是多一个飘零幼女他一并爱护抚养罢了。
  嘉柔两只翩然的眼,顿时凝住了,因崔娘还在身边那些贴心的话不好意思大喇喇跟夏侯至说出来,只是对他粲然一笑。
  桓睦封舞阳侯,府邸在延年里,马车再往北走即是。嘉柔倦倦的,有些睡意,脑子昏沉间听到鞭子响在头顶似的,崔娘撼了她两下,那软热的口气紧跟来到耳朵畔:
  “柔儿,领路的说舞阳侯府到了。”
  得了兄长的音信,夏侯妙知道嘉柔要来,命人来迎接。舞阳侯府对称布局,回廊包绕,厅堂之间互通有无。嘉柔头一次来远不像进夏侯府那样熟络,只知道跟着下人绕过花园,走进甬道,院子里窗槛疏朗,前梧后竹,又置有青松,望上去犹如怪蟒张牙。
  等出月洞门,猛地抬首看到了一人,嘉柔一踟蹰,早被对方看的一清二楚。
  “姊姊!”她认出廊下沉静立着的夏侯妙,惊喜奔了过去。
  夏侯妙像她这个年纪时便是格外寂静的女孩子,沉沉的,仿佛身体里被什么定住。如今做了母亲,那份静,几乎变作了枯静。
  “柔儿,我要认不出你了。”夏侯妙手抚上嘉柔一把凉滑黑顺的长发,水般淌下,有些恍惚地说,“洛阳城里,去哪找一个好郎君来配你?”
  四年前,夏侯府里的人都说这个小姑娘长大了,无人能及,果然不假。
  嘉柔闻到姊姊身上熟悉的熏衣味道,又听这话,两颊顿时绯红,忍不住像小时候那样把她拦腰一抱,埋她怀中,这才娇娇地说:“我不嫁人,我还要跟以前那样跟姊姊和兄长住一起。”
  看得旁边婢女们先是吃了一惊,随后掩住嘴乐了:舞阳侯府里不曾见过这样娇里娇气的女郎,那位小小的女公子也不曾如此粘人呀。
  夏侯妙无可奈何一笑,牵住她,在风动铁马声里把人领到收拾好的住处来。此时,夕阳在山,紫绿万状,园子里雪白的一丛木槿在余辉中微微摇曳,嘉柔顺手掐了一朵,到了屋里,绕过山水屏风,见书几上设笔墨纸砚、香合、熏炉之属,旁侧又别设小石几一具,以置茗瓯茶具,雅致非常。
  面南的窗户底下横着一美人榻,榻后且留半室,并不住人,只用来置放箱奁、衣架、熏笼等物件。
  再去看绣床,被四扇屏风围将起来,上有白鹤青天,正欲震翅高飞,连绵出一派神骨俱清的意境,别有江湖之趣,尽洗软红尘土。嘉柔无暇欣赏,只觉浑身惫懒,往睡帐里一躺,整个身子顿时陷入了锦绣堆中。
  “我累了,姊姊。”嘴里话已经不清楚,含含糊糊的,崔娘在旁边看她没了个拘束的模样,怕被人看轻,忙要拉她,夏侯妙拦住了:
  “让她先睡吧,沐浴吃饭晚些不迟。”
  可这一睡,极是沉酣,鬓边压住一朵丰硕木槿,盈白如玉的腕子压在绣褥里,落出了浅淡的花纹印子。等人再醒来,沐浴更衣,那股惺忪慵懒劲儿散完,水嫩眉眼流转间则是一股清新活泼的明秀了:
  “咦,天大亮了?怎么不喊我?”
  纨素笑嘻嘻把她朝镜子前一按,灵巧给翻出梳子,又一边推过妆盒让她自己挑花钿:
  “一夜只磨牙,哪里能叫得醒?”
  啊,嘉柔脸上一热,红腾腾的成片,不知是害臊还是羞恼:“怎么会,姨母说我早不磨牙了,我不是小孩子,怎么会老磨牙……”
  从镜子里一打量,嘉柔那模样真成一朵娇羞的水莲花了,眉低下去,眸子里的光芒也被垂下的长睫掩住。脸皮真薄,纨素忍不住想继续逗嘉柔,故意摆出一张发愁的脸,“岂止是磨牙,姑娘你还流了一枕头的哈喇子……”
  “纨素,”崔娘抬脚进来,听人正嘴里胡闹,一脸严肃地走过来拿过马蹄形玳瑁梳篦,仔细顺嘉柔那一头乌黑青丝,“这里是舞阳侯府,规矩大,柔儿是客,眼下逢着定亲,更得注意不能失了脸面,我看你嘴里横竖没一句像样的话是想回凉州去了!”
  吓得纨素连忙“好崔娘”一叠声叫了通,崔娘睨她,数落几句见她知道了轻重不再啰嗦,亲自看着嘉柔用饭。
  纤腰笔直,一拿一放一食一饮都很有规矩,咀嚼更是悄无声息,嘉柔这些举动落在崔娘眼里,这方满意颔首。
  “姊姊呢?”嘉柔遮袖拿青盐水漱口时问,一转头,去看外头动静。崔娘跪坐到她身旁,给嘉柔准备补唇脂,先涂茉莉花汁,润透了,再点上几点,示意她抿嘴儿,薄薄上这么一层便已是妩媚鲜妍到极致了。
  “夏侯夫人起的是真早,我说我人老觉少,她倒起的比我还早。天蒙蒙亮时,她过来这院怕你是要晏起,告诉我,近两日大都督就要班师抵京,今日先陪她舅姑去北邙山祭祀,你醒后该做什么做什么。”
  以往这个时候,在凉州,盥洗用餐后,不是做女红便是读书写字。或者,跟姨母带着一干人去街上看热闹,有西域的胡人吞刀吐火,易貌分形。再不济,还能跟仙仙一道上城墙,趴在垛子那往下看来往的商旅过关卡,驼铃一晃一晃的,头顶上还有苍鹰的清啸,风则在裙角乱窜。
  嘉柔略觉无赖,和纨素崔娘把带来的东西分门别类摆好放好,干等夏侯妙回来。
  如此过了两天,倒做成几样事:拜见了大都督的夫人张氏,对方端坐上首,面容平和,五官依旧很美,一双眼睛格外地亮仿佛什么都能看透似的。她至始至终没说什么话,最后,只是交待夏侯妙要照料好嘉柔。
  夏侯妙又带女儿阿媛过来,正是髫稚之年,雪白可爱,见了嘉柔稍稍怕生,按母亲吩咐脆生生喊了句“柔姨”,倒让嘉柔闹了个大红脸。
  在凉州,连喊她姊姊的人都没有,她是最小的,如今已经被人称作“柔姨”了。嘉柔一双眼睛温柔腼腆地带了笑意,望向夏侯妙。
  那眼神,有懵懂,有新奇:当了娘的人是什么感觉?她心里乱乱的,又觉得羞,一个大姑娘家亲都没定,怎么想到当娘的这种事了?
  “柔姨,我怎么没见过你?”阿媛见嘉柔温柔可亲,很快熟络起来,隔壁就是夏侯妙作画用单独辟出来的两间屋子,她偶尔随母亲过来,一抬脚,顺道就溜到了嘉柔的住处。
  嘉柔端详她面相,总觉熟悉,似曾相识又说不上来,阿媛的样貌并不像夏侯姊姊。
  “是呀,我从凉州来。”嘉柔笑吟吟把从凉州带来的小玩意儿取出,阿媛不识,眼睛里满是雀跃,“这是什么?”
  “骨笛,用鹫鹰翅骨做成,我吹给你听。”嘉柔笑着朝嘴边一放,手指一搭,音色极是清亮,别有风味,是小阿媛不曾听过的。
  “凉州在哪儿?那都有什么?”阿媛坐在紫檀镶楠木心的杌子上,脚丫轻荡,小脸一派神往,她觉得嘉柔手里的骨笛神秘极了,凉州也神秘极了。
  嘉柔笑眼弯弯,朝她小巧秀挺的鼻子上一挺:“凉州呀,有的东西可多了,地上有大漠,雪山,芨芨草,骆驼,天上有鹞子和秃鹫……对了,夜里还能听见啊呜啊呜的狼叫!”她顺势做了个吓唬人的动作,阿媛身子一歪,惊异地睁大了眼睛,险些掉下去。
  嘉柔扶稳了她,咯咯笑起来,再定睛,见阿媛不错眼地盯着自己看,便问:“怎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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