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双眸一闭,缓缓靠在了枕头上,嘉柔呆怔片刻,再开口,已经带着哭腔:“他死了吗?”
这边,医官浑身湿透,手里还拈着箭镞,不及他回答,桓行简惨白的唇微微一张:“没有。”嘉柔闻言,那表情不知是喜是悲,该哭该笑,退后两步,颓然地坐在了小榻上。
这个时候,外头传来笃笃的敲门声,石苞下意识一按剑,疾步出去了。医官便将箭镞放到几旁,嘱咐一通,很是啰嗦,桓行简那双眼又张开,人虽虚弱,可脑子却是清醒的,这也是他不肯用麻沸散的缘故:
“你,把箭镞拿给我看。”
他看向的是嘉柔,嘉柔恍惚了下,忙站起身,把那尚残留几分温热的箭镞拿起,鲜血浸透,她一阵颤抖捧到他眼前。
白生生的手,红殷殷的血,很刺眼,桓行简垂眸观察半晌,嘴角浮起一丝森寒,示意医官退下,才对依旧捧着箭镞维持一个姿势的嘉柔一笑:
“还害怕吗?放心,我怎么舍得你当小寡妇?”
一想到自己情急之下说的那些话,嘉柔脸一偏,烛光下,正巧把面上那几点半凝的血点子露了出来。这情形,何等眼熟,桓行简伸出手,像初见那回一般,在她脸上轻轻捺开,色如胭脂,他不由低吟道:
“同心花,合欢树,我可是把你刚才的话都当真了,柔儿?”
嘉柔心里一阵酸涩,她摇摇头,想要走开,桓行简将她一拽呼吸声碾过嘉柔的耳畔,她发间清香,惹他意动,桓行简浑身烫起来伤口依旧作痛不止,但嘴唇,已情不自禁贴上了嘉柔的脸庞:
“别躲我……”
门当啷一声,又被推开,一股寒冷的气流顺风而入,烛火晃了晃,石苞冷不丁看到这一幕,忙尴尬的错开眼,背过身去。
嘉柔霍然起身,手却还被桓行简拉着:“不准你走,先等着。”说罢,虚弱地冲石苞的方向一扬下巴,嘉柔一脸燥热,心中烦乱,走过去跟石苞低声道:“大将军叫你。”
石苞这才回头,走上前把廉事追捕刺客的事回禀了:“射箭的人没什么下落,不过,这个表演杂耍的倒是捉到了。郎君,他是羌人,你一定惊讶他是什么人派来的。”
因为伤势重,桓行简已经起了高烧,原先煞白的脸,变得嫣红,可眼睛却是一如既往的凛凛:“阿梅噶?”
在西北,他用离间计分化了羌人一部,想必,阿梅噶是回过神了。这个女人……
“他说,这不过是我们汉人的用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当年魏武也曾派人到西北行刺杀之计。只要能杀了大将军,洛阳城必乱,乱了,也就没人能分心管得了他们了。”石苞道。
“好一个美梦,”桓行简冷笑,他忍痛道,“邓艾曾跟我上书匈奴人事,整个边关,这些非我族类,始终都是隐患。他们算盘打的很好,”说到这,只觉喉间腥甜隐隐,他眸光流转,忽觉一阵寒意,“不对,他们不该这么清楚我的踪迹。我没同他们正面交锋过,如何认得我样貌?这么确定?”
说罢,目光从石苞脸上移开,落到箭镞上。
石苞便将箭镞一拿,端详片刻,征询地看了看桓行简,他道:“这是内府所造,杀力威猛。”
“啊?”石苞一脸的惊愕,脑子转的也快,“郎君,难道……怎么会呢,刚有李丰夏侯至被诛,怎么敢?”
桓行简眉眼一冷:“有些事,要一鼓作气,想必是算准了我会觉得他不敢,至少,不会在李丰夏侯至没死多久就有动作。”一想到这,他忽气血上涌,隐忍着,“只不过,若是为除我,就能跟胡人勾结引外族杀进来,简直其心可诛!这群蠢货,这种事一旦开了头,若朝中无能人驾驭局势,后果不堪设想,草原上有的不只是牛羊,更有恶狼……”
一阵闷咳,牵扯的伤口几乎再次崩开,石苞担忧不已,忙劝道:“郎君!你的伤最要紧,这些事容属下先去摸排,你静养几日,精神好些了再处理不迟。”
桓行简呼吸沉沉,一脸的倦色,点头道:“不要声张,就先对外说我是因西北一役被羌人报复,近日里,洛阳城先审查一遍。”说着,眉头一动,是个陷入沉思的模样了。
“是,今夜找两个婢子来照顾郎君,属下在外守着。”石苞提议道。
“不必,她在就够了,有事我会叫你。”桓行简一揉太阳穴,觉得口干舌燥,“让她给我端盏茶来。”
外间,嘉柔正拿澡豆子反复清洗手上的血迹,听里间桓行简同石苞两个大约是说刺客之事,因声音低,也不大辨得清,再被喊进来时,桓行简的一张脸已经红如春花,可依然噙了几分笑:
“那人刺我前,你跟他用胡语说了什么?”
嘉柔端着茶碗,先喂了他,继而一五一十把话一学,一时间,桓行简滚烫的呼吸喷洒到脸上,她看看他,手一伸,果然额头烫的可怕。
“我让人给大将军煎药。”嘉柔想走,桓行简喊住她,那神情,虽带笑但眸子里已多了两分不易察觉的冷锐:
“柔儿,今日刺杀我的是阿梅噶的人。”
嘉柔惊讶看他,桓行简将她表情变化尽收眼底,淡淡道:“如果,我这回真被羌人杀死了,你应该高兴。”
嘉柔不由得眼圈一红,喉头哽住:“我为什么要高兴?”她怔怔看着桓行简,薄唇紧闭,心里虽有被误解的委屈,但此刻并不愿意发作。
“因为,我杀了你兄长,你一直为此事耿耿于怀,羌人算替你报仇了,你不高兴吗?”桓行简忽莞尔,因为心力不逮,两只眼,呈现出一种近似狂热般的颓败来,人被高烧顶着,有些情景,他需要回想,“今天晚上,你的确很高兴,不是吗?”
第116章 分流水(5)
仰头看她,那张饱满洁白的脸上,有种哀伤而淡漠的神情,嘉柔想了一想,脑子里顿时轰的一声,两腮滚烫,是被人无端揣测的愤懑和无措。
“你生气了,柔儿。”桓行简居然笑的出,他点了点头,“你气我疑心你,但又不愿意跟我这个身受重伤的人计较,藏在心里,让自己难受。等夜深人静了,一个人反复咀嚼着那份不信任,愈发疑惑,怎么就跟了我这个人,可能还要恸哭一场,是这样罢?”
最隐秘的心思,被桓行简一一点破,嘉柔羞恼,却也不作声了。桓行简筋疲力尽的,摇摇头,轻声道,“我这么说,只想告诉你,我其实很了解你是怎样的人。柔儿,人活一世,性命何其可贵,生而作人,脚下踩的全都是路,哪怕我只有一条可走,也是路,不是吗?你跟着我,难道真的就是绝路吗?不见得吧,”他笑容苍白,摇摇欲坠,“生死一刹那,你还是想着护我。”
“你错了,换成姊姊兄长,或者是阿媛,”嘉柔冷眼旁观,“我同样会挺身而出,你不必觉得那是单单对你。”
“你心里有我,我知道这个就够了。你十几岁的人,不要把事情想的那么颓,柔儿,你既连死都不怕,为何就不能想着我偏要做桓行简的女人,才不管他是什么人,他走到哪一步,我就跟到哪一步。你若这样,该多好。”桓行简唇越发白,脸越发红,滴血似的,眉宇间凝结着一股沉郁,嘉柔听他呼吸重的很,把枕头替他一放,揶揄道,“大将军还是别那么多废话了,万一,没被一箭射死,却是啰嗦死的,传出去,吴蜀两国也要笑魏大将军真是死的潦草。”
说到死,一时间,嘉柔的神思竟恍惚起来:往事如烟,旧梦难寻,为何死的偏偏是兄长那样的贞洁之士?她眉拢哀愁,心里沉甸甸的。
桓行简已是头昏脑涨,一笑轻卧,抓住了嘉柔的手,闷闷道:“我哪敢死,为了不让你成小寡妇,我得忍着不死。”
嘉柔手一抽,扯过被褥搭在他身上:“大将军要是真死了,我这样年轻,大不了改嫁,谁要你忍?你大可不必忍。”
他似是哼笑了声,眼睛一阖,脸贴在干燥柔软满是阳光气息的被角,喃喃道:
“很好,你比我想的勇敢,日后若生个小郎君,他必像我……”
言辞越发模糊,末了,几乎听不清在说什么,嘉柔把茶碗撤去,金钩一放,见他眉头攒着并未舒展,可鼻息已起,是个沉睡的模样了,那颗心,依旧七上八下的不得安宁。
她在榻边坐了片刻,两只眼,炯炯的一点不见困意,羌人敢来刺杀他?这太可怕,她自然知道桓行简对待边关异族态度强硬,绝不姑息,他这个人,向来如此,又何止是胡人?他若真的有个好歹,吴蜀两国连带着胡人必当是个良机会来进犯,到时,洛阳城会成什么样儿?嘉柔一揪领口,呼吸急促起来。
这么胡思乱想了一阵,毫无头绪,等药煎好送来,嘉柔撼醒桓行简一口口喂下去,自己便在窗下的榻上和衣而卧,迷糊睡去。
这一觉,桓行简睡的并不安生,伤势太重,朦胧间听到嘉柔起夜,她害羞,把个夜壶挪到外间大气不敢出。蹑手蹑脚回来,正要吹灯,想了想,忍不住撩开帐子去探看桓行简,不想,正对上他漆黑的一双眸子是睁着的,他微微一笑,竟还有心情逗她:
“我听到了,美人就是美人,便是小解,也如珠玉叮咚悦耳得很。”嘉柔疑心他烧糊涂了,帐子一松,自己又爬上了榻。
因伤势缘故,翌日桓行简也没急着回公府,在驿站里住了几日,反反复复,烧起烧退,桓夫人闻说心急如焚赶来,却被他轻飘飘劝了回去。
等移回公府,唯独待嘉柔,毫不客气,换纱布、喂药,把个嘉柔使唤的团团转,幸亏她底子好,有孕在身也不碍行动灵活,桓行简心满意足地看着人在自己眼前转悠,微有精神,便要打趣她:
“我看,你这身子骨,日后给我生七个八个的完全不是问题,只是,到时选谁做世子,我倒怕他们兄弟相争,祸起萧墙啊!”
听他厚颜无耻旁若无人地说笑,嘉柔手底一停,一双眼,忽变得冰琢似的明亮:“这世上,不知有多少女人愿意给大将军生孩子,你想要多少,就要多少。”
“煞风景。”桓行简一笑而已,目光灼灼,从嘉柔腰身那顺势下去,她很显怀了,可除了腹部,余处依旧纤秀如初……似乎察觉到一道炽热目光在自己身上流连不去,嘉柔蹙眉,孩子正在肚子里踢了她两脚,近日总这样,害的她夜里辗转反侧,又勤起夜,到白日里人愈发惫懒了。
“怎么,孩子又闹你了?”桓行简专注问道,话音刚落,石苞进来回禀宫里又来了内官。
大将军遇刺,天子当即赏赐无数药材补品,琳琅满目的摆了一院子。这没过几日,赏赐来的未免勤了些,桓行简眸光一定,笑意莫测:“就说我还是不好,不便接旨。”
果然,还是跟上次一样,内官笑盈盈地主动进来,把口谕一宣,桓行简歪在榻上,氅衣半披,面色欠佳,那有几分憔悴的脸上倒褪去了往日的凌厉之气。不过,口谕是太后的,内官笑道:
“太后很挂心大将军的伤。”
“太后如此厚待我,我这做臣子的连正式衣裳都没能换,失状了。”桓行简微笑说道,“石苞,领内官到前厅用茶。”
内官忙摆手道:“奴的差事既办妥,还要回去复命,不敢清扰大将军。”
桓行简握拳轻咳两声,道个“好”字,目示石苞送客。等人一走,他轻蔑一笑,掀开被子,披着氅衣走下了台阶。
这两日回暖,一出来,眼睛像是受不住日光的照耀,桓行简以手遮额,漫漫一扫,傲然道:
“拿走,分给府里的兵丁。”
见他出来活动,石苞很是关心:“郎君,医官说你这伤得静养两三月呢。”
“无妨,我自己的身子自己清楚,我又不是妇人生孩子。”桓行简丝毫不放在心上,听有脚步声,再抬头,只见一侦骑装扮的小兵飞奔而来,跑到跟前,将竹筒一呈。
桓行简取出书函,细细一读,眉头不觉皱起,冷笑道:“姜维又出兵陇右,他那点家底子,穷兵黩武,不折腾光是不会死心了。”
小兵惴惴不安觑了他一眼,复又垂下脑袋:“回大将军,蜀国都在传……在传……”
看他吞吞吐吐的,石苞踢了一脚:“有话快说!”
小兵苦着脸,一抬头:“不知怎的,蜀国都在传大将军死了。”
听得石苞张嘴就骂,斥退了小兵。一扭头,见桓行简负起手,正踱步沉吟,他人嶙峋了几分裹在宽大的氅衣里更显峭拔,立了片刻,忽古怪一笑:
“看来,蜀国那边是有人故意放的消息,说我死了,姜维想趁火打劫。放消息的,只能是阿梅噶,不管我死没死以姜维素来喜主动进攻的性子,势必都要拿这个当最好的借口出兵。”
石苞目光追随着他,犹豫道:“郭淮将军一直卧病不起,二公子人在长安,郎君,也只有他最合适了。”
“不错。”桓行简言简意赅一颔首,随后进屋执笔,举荐桓行懋为主帅,前去陇右。
余日之后,桓行懋接了旨便马不停蹄先回洛阳,按流程,他需在洛阳城西高十丈宽阔无比的平乐观前请天子检阅部队,再带兵出征。
军情紧急,桓行懋刚进洛阳城本欲在驿站落脚,等时辰一到,再进宫面圣,可半道被人一截,他一勒马,扯着缰绳望了望,正是石苞。
“二公子,大将军请你先回公府!”
马头一调,桓行懋问也不问直奔公府,人一到,翻身下马挎剑撩甲进了大门,被石苞相引,来到书房,见的却是兄长一身燕服半靠足几,那胸前,因缠了厚厚的一层绷带而膨起,一眼就能看出异样。
桓行懋在长安亦听到些风言风语,一时大惊,可洛阳很快给他去了封书函,说兄长并无大碍。今日一见,那张脸,多少还有些苍白之色,桓行懋心里一急,还没开口,人先哽咽了:
“大将军……”
“征西将军这是怎么了?”桓行简好笑地看他一眼,书简一丢,“我要是人真没了,你扛得住吗?”
说着,换了个舒服的坐姿,“我没事,先叫你来,是想交待你一些事。”
桓行懋稳稳情绪,让自己冷静下来,道:“上次战役,刚过去没几个月,姜维这次真是心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