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少奶奶在旁瞥了她一眼:“难得你这样夸赞人,若真的彼此妯娌和气,那自然是皆大欢喜。”
方氏笑道:“怎么大奶奶觉着我们妯娌之间不和气吗?”
袁少奶奶似笑非笑道:“你今儿是怎么了,说话总像是带着刺儿。”
方氏道:“什么刺儿不刺儿的,你怕是多心了吧。”她便跟东淑道:“家里上下谁不知道,咱们大嫂子是最贤良的人,以后你在这府里长住着就知道了。”
袁少奶奶一笑,不置可否。
两人陪着坐了片刻,见天色不早,袁氏道:“你是新妇,今儿本该是洞房花烛夜,故而不必出去应规矩。可是看这般情形,今夜三爷恐怕未必会回来了……昨儿他似乎就是在宫内过的,倒是委屈你了。”
东淑道:“大嫂子放心,我自然知道轻重缓急,何况来日方长,倒是不必计较这片刻。”
袁氏笑说:“你果然懂事。既然如此,我们就先不打扰了。对了……你才来,未免有些不适应的地方,倘若这屋里缺些什么或者你要什么,只管跟他们说,若是那些丫头婆子不服管束,你能料理了最好,不愿理会的话就告诉我,我自帮你处置。”
东淑道:“多谢。”
于是两个人起身离开了新房。
东淑送别了两人,身心一阵疲惫。
她今儿起的绝早,且从早上开始就没怎么进食,此刻一整天了,却并不想吃东西。
忖度着李衾今夜只怕当真不会回来,自己又不必出去应酬,便又洗漱了一番,倒头安歇。
如此一来,却错乱复杂的做了好些奇怪的梦,时而梦见李衾跟自己要那道遗诏,时而是萧宪被皇帝逼迫,东淑便跟他求让他交出遗诏……
到最后,突然又出现李持酒的脸,脸上却是血痕满布,看着他说道:“姐姐,我要死了。”
东淑吓得惊醒过来,一时心惊肉跳的竟无法入睡。
撩起帘子往外看了眼,桌上的龙凤红烛已经烧了一半儿,窗户上还是暗蓝色的。
甘棠就睡在左手侧的小榻上,有两个丫鬟站在拨步床的外围,正也打盹。
东淑慢慢地放下帘子,却并不躺倒,只抱着膝盖出神。
宫内,武德殿。
皇帝看着面前的萧宪:“朕想不到你竟是这样固执,那个东西对你而言就那么重要?”
萧宪垂着眼皮,脸上似冷非冷的:“皇上既然已经看过了御库之中的记录,就该知道,那个东西对臣没什么要紧,倒是对皇上您而言很重要。所以皇上才把臣软禁在内宫,不是吗。”
杨瑞笑道:“萧尚书,朕自忖也没有薄待过你,你又何必这般敌视呢?朕又哪里软禁过你,只是好言规劝罢了,你若早点儿答应了……此刻早就回了萧府、欢天喜地的送你那位干妹妹出嫁了,如今白白错过了佳期,只怕也叫她为你担心。”
皇帝是故意选在这日把萧宪留在宫中,无非是想借着这个让他就范。
萧宪的唇角牵了牵:“那道遗诏虽然是先帝的旨意,但是,倘若皇上英明贤德,那道旨意对皇上而言自然就如一张废纸一般。又何必这样这样大张旗鼓煞费苦心呢。”
杨瑞的眼中掠过一道阴沉的光:“萧尚书,你莫非是在说朕不够英明贤德吗?”
“臣自然不敢。”萧宪不卑不亢的。
杨瑞微微眯起双眼:“萧宪,朕也不想跟你虚与委蛇了,不如你说一句实话,你是不是觉着朕不堪大任?所以想用那道遗诏扶那一个人。”
“臣说过了,这道遗诏是否有用,全看皇上,不在臣的私心。”
皇帝走到萧宪身旁,认真凝视着他的脸:“你以为仗着世家的势力,朕就不敢对你怎么样吗?”
萧宪缓缓抬眸:“皇上若要处置微臣,不提世家如何,只怕那道遗诏很快就会给公布于众。”
“你……”皇帝脸色一变。
萧宪道:“皇上不会以为先帝临去,只交代我跟高公公吧?”
“除了你们,还有谁?”皇帝神情有些扭曲。
就在这时,外头有个小太监匆匆地走了进来,跪地道:“皇上……”
皇帝正在气怒之时:“滚出去!”
小太监吓得哆嗦起来:“宫、宫门上说镇……”
皇帝磨了萧宪这两天,总是奈何他不得,不管是软磨硬施,都没有效果,此刻心中的杀机无处宣泄,见小太监这么没眼色,便喝命人把他拉出去打死。
那小太监吓得不知所措,只能拼死颤声道:“皇上,是镇远侯,镇远侯求见……”
这一声“镇远侯”,把萧宪跟皇帝都惊呆了。
李持酒来到武德殿前,张望了会儿,迈步进内。
这时侯萧宪已经不见了,只有皇帝一个人,跟众内侍宫女等在殿中。
镇远侯上前跪地行礼:“参见皇上,万岁万万岁。”
杨瑞之前面对李持酒的时候,心思是喜忧参半的。一来他挺喜欢李持酒的性情,并且李持酒又是个武功超群能够打仗的,但另一方面对于李持酒,皇帝又有着莫名的嫌恶跟深深的忌惮,所谓嫌恶他不知从何而来,忌惮嘛倒是很清楚,主要就是岁寒庵的那件心病。
所以曾经一度想要把镇远侯除之后快罢了,谁知这小子偏偏命硬的很。
先帝临去把李持酒打发走了,这让杨瑞有一点点心安,横竖眼不见心不烦。
直到那道遗诏呼之欲出,而他亲眼目睹之后,才蓦然惊心,并明白了自己对于镇远侯那从一开始就有的“嫌恶”是从何而来。
李持酒在北关打了胜仗,新帝表面儿欢喜嘉赏,心里却恨不得李持酒就真的死在那里,那就是一了百了,老天庇佑了。
万万想不到,镇远侯悄而不闻的,如同从天而降似的出现在京中!
此时看到李持酒在跟前跪倒,望着他衣袍上沾灰带尘的,新帝无法形容心中的感觉。
“镇远侯,”他平静了一下心绪:“你……不是在北关吗,怎么忽然回到京中?”
李持酒道:“皇上,微臣先前追踪敌寇不慎误入荒漠,好不容易爬了出来,不料听说家中母亲病重,所以才赶紧回来探望母亲的病呢。微臣是一片孝心,皇上也是个很讲究孝道的人,该不会降罪吧?”
他居然先下手为强,想堵住杨瑞的嘴。
新帝的确是打算着要不要扣他一顶“无旨擅回”的罪名,听他这般说,便笑了声道:“你还知道你的行为有所不妥?你明知故犯,可知罪加一等?”
李持酒展颜笑道:“皇上,我又不是临阵脱逃,我带兵深入北漠,还杀了一个他们的什么王呢,大不了我不要军功了,把我这擅自回来的罪名抵消了呗?”
“胡说,你以为这是在买菜,你还讨价还价的,”新帝呵斥了声,虽然知道这个人是自己的劲敌需要除掉,可是当面儿跟他相见,听他说话看着他的神情,那股杀心却不知不觉没那么浓烈了,“若每个将领都跟你一样,岂不是天下大乱?”
李持酒大言不惭道:“若每个将领都跟我一样能征善战,那皇上你的江山岂不是稳固若金汤吗?”
杨瑞听了这句,忍不住嗤地笑了,却又忙皱眉:“镇远侯,你这性子还是不改。”
李持酒道:“我这性子到死也不会改了。幸而我也不犯什么大错,我也不是大官儿,脾气坏一些无伤大雅,皇上您说呢?”
新帝盯着他看了半晌,望着他那嬉皮笑脸浑然不羁的神情,本该觉着他可笑的,但不知怎么心中竟有一点点莫名的羡慕。
终于皇帝长叹了声:“好吧,既然你说你回来是探望老夫人的病,怎么又进宫了?”
“我娘对我而言自然是第一位的,孝道当先嘛,我尽了孝,接下来自然要亲自来向皇上请罪。”
“人家说忠孝不能两全,你这么做,却是把孝放在前头了,你还敢耍嘴!”皇帝呵斥。
李持酒道:“我只是无名小辈,到底又不是什么大禹可以三过家门不入,何况要进宫自然是难的,不如先看了老娘再来见皇上……到不了讲究忠孝两全的地步啦。”
皇帝皱起了眉:“你这胡搅蛮缠的本事也跟着见长了。”
“多谢皇上夸奖,”李持酒却笑道:“对了皇上,听说萧尚书大人也在宫内,怎么不见他人?”
“你问萧宪做什么?”皇帝才有些松弛的心又绷紧,警惕地看着李持酒。
李持酒回答:“听说我娘病着,萧大人跟我……前夫人曾去侯府探望,他既然在宫内,我也好当面儿谢一声。”
杨瑞听是这样答复,微微一笑:“说起来你回来的倒正是时候,今儿正是江雪嫁到李府的日子。”
李持酒撇了撇嘴,并不做声。
杨瑞道:“怎么,你好像不高兴?”
李持酒才说道:“皇上您这话说的,那到底是我才和离了的人,我跟她说过了,就算我死了她还得守寡一年呢,如今倒好,我活的好好的,她连几个月都熬不了就又嫁人了,这女人真是那个什么薄情寡义……”
杨瑞不由笑道:“常听人用水性杨花形容女人,薄情寡义是说男人的,你如此倒像是个怨妇口吻。”
李持酒道:“我自然没皇上这样博古通今文绉绉的,想到什么说什么就是了。不过话说回来,今日既然是她的日子,怎么萧尚书没在萧府?”
杨瑞道:“镇远侯,你对萧尚书很是在意啊。”
李持酒道:“这个大概就叫做爱屋及乌。”
“嗯?”
“皇上知道的,他是江雪的义兄,我自然也多敬重他几分。”
“哦,原来如此,这么说来,你对江雪倒也算是情深义重了,既然是这样当初又怎么轻易和离了呢?”
“当时是一时冲动,所以后来才后悔的。”
杨瑞又笑道:“镇远侯,你的私事真是一塌糊涂,幸而你带兵不是这样。”
李持酒挺胸道:“多谢皇上夸奖,我这是小事糊涂大事明白。”
杨瑞白了他一眼,想了片刻道:“说来朕的确许久不见你了,你既然进宫了,索性就在宫内多留一会儿。等朕想好了该如何处置你再做打算。”
他这句“处置”自然是一语双关,说出来却像是调侃。
李持酒像是没听出来:“那好吧,多谢皇上隆恩。”
杨瑞道:“你这人行事鲁莽,不能靠近后宫,就去前头体仁阁那里暂时一留吧。”
李持酒认真道:“皇上,要如何处置我可要尽快想想明白,我娘的病不算太好,我还得回侯府伺候她老人家呢。”
杨瑞盯了他一会儿,却也无法,挥手道:“你去吧。”
他不提萧宪,李持酒也没再问,便磕头退了出来。
等李持酒去后,杨瑞才叫人把萧宪从偏殿带了出来,他打量着萧宪道:“萧尚书你看,真是人算不如天算,他居然自个儿回来了。”
萧宪的脸色微变:“皇上为何要留镇远侯在宫中?”
杨瑞道:“朕正想着他在北关的话,未免鞭长莫及,如今他回来了倒是好。”
萧宪唇角微抿,皇帝留镇远侯在宫中自然是不安好心,毕竟偌大的皇宫,要悄无声息除掉一个人自然容易。
杨瑞见萧宪不语,便道:“你也再想一想,到底是要冥顽不灵,还是弃暗投明。”
内侍上来,领着萧宪出门。这两天皇帝把萧宪安置在南书房,对外说起来,也说是为了要紧的政事留着他在宫内。
镇远侯住的体仁阁,距离此处隔着三重大殿,这也是皇帝行事谨慎怕他们碰头的意思。
小太监领着萧宪往上书房而行,半刻钟不到,就进了南书房。
萧宪心事重重进门,忽然眼前人影一晃,跟随他的两个太监来不及反应,就软绵绵地倒在地上。
萧宪吃了一惊,定睛看时,竟发现面前站着的人正是李持酒。
“镇远侯?”萧宪双眼微睁,“你怎么在这里?”
李持酒道:“我自然打听到皇上让萧大人住在这儿所以来找您的,要不然我干嘛要留在宫内?萧大人,皇上有没有为难你?”
萧宪语塞,带看了他片刻:“你、你从哪里听说皇上为难我?”
李持酒道:“我……”正要说是听东淑担心,又怕说出来萧宪知道他接近东淑难免生气,便改口道:“有个当内尉的兄弟告诉我,说皇上不知为了什么事不许你出宫,我很担心所以进来看看。”
萧宪盯着镇远侯,眼圈不知不觉有些发红:“你是担心我?”
李持酒眨巴着眼睛:“当然,不过看萧大人你好好的我就放心了。”
萧宪看着他的笑脸:“你……”想说他胡闹,竟为了自己这般“自投罗网”,但又从何说起呢。
但这是在宫中,他虽然神不知鬼不觉摸了来,难免惊动旁人,若是给皇帝知道他两个私下见面,以皇帝多疑的性子,恐又节外生枝。
当下飞快地收敛心神,便道:“镇远侯你听我说,你要尽快出宫,若有机会最好还是去北关,别在京城最好。”
“为什么?”李持酒疑惑。
萧宪道:“总之你听我的。”
李持酒问:“那你什么出宫?”
萧宪沉默:“我也不知道。”
“那我就不走,除非你跟我一起。”李持酒把双臂抱在胸前。
萧宪呵斥:“别胡闹,你非但要走,更加不能让人知道你跟我见过面。”
“这更是奇了,怕什么,我们又不是聚在一起造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