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周老太君犯了迷症的那些日子里,她见了年轻的女孩儿,只管叫“东宝儿”,抓着不放,便很喜欢的样子。
若是不见了人,就往往会伤心落泪。
因此萧宪听小厮又这么说,突然间心中冒出了一个胆大包天的主意。
此刻他对东淑道:“老太太因为想念我们东宝儿,犯了迷症,时常的不认人,反把别人看成了东宝儿,她的病一直时好时歹的,多少太医来看过都没有用。”
东淑毕竟聪明,听他解释了这番话,又想起之前他的说的“跟我见一个人”,顿时惊愕地问:“萧大人莫非是想让我假装你们姑娘,去见老太太吗?”
萧宪见她果然聪慧非常,便道:“不错。横竖是个法子。”
“这怎么成!”东淑摇头道:“且莫说这是骗她老人家,最重要的是老人家病着,你叫我去、若是再吓着了,弄的病反重了却怎么是好?”
萧宪长长叹了口气:“你有所不知,太医们已经说了,老太太身体差还在其次,她得的是心病,年前太医们就说了叫准备后事的,那具寿材至今还收在府内呢!所以你放心,就算你此刻去见了……有什么意外,也跟你不相干!”
东淑看他眼圈发红,显然也是难过非常的,心里也有些不忍,便喃喃道:“你们老太君还真的很疼你们那位姑娘啊。”
萧宪默默地看她一眼:“你今儿帮了我这个忙,不管怎么样,回头我便帮你周旋镇远侯的事情,如何?”
东淑拧眉,飞快地想了想:“成交!”
萧宪本正有些哀恸之意,听了这两个字,忍不住又想笑,他跺跺脚,又是无奈又是好笑的摇摇头:“真是见面不如闻名,天下竟然有你……”
揶揄的话他到底是没有说下去。
东淑道:“萧大人是堂堂的吏部尚书,统管天下吏治,要是百官表率的,公然出言讥谤我这内宅女子,可不是什么工整的言行啊。”
“赶紧跟我走吧。”萧宪啼笑皆非,真想在她脸上捏上一把,就像是昔日跟萧东淑相处一样,他克制着:“你只记得见了老太太后,少说话,就算要说,也说些宽慰之语。知道吗?”
正此时有几个丫头匆匆经过,一眼看到萧宪跟东淑站在一块儿,顿时惊呼起来。
萧宪并不理会他们,只对东淑使了个眼色,便领着她进门去了。
老太太的上房之外,阖府的女眷听说消息几乎都来了,乌压压地站了一地。
大家都知道老人家的身体很不好了,每一次犯病,都做足了抢救不回来的打算。
所以一个也不敢缺席。
等到萧宪带了东淑进门,有几个一眼看到,顿时皆都色变。
萧宪顾不上跟她们一一解释,只领着东淑直入里间儿。里头,长房的大爷、也就是萧东淑跟萧宪的父亲萧卓跟二爷萧宏等几个男子也都守在跟前,旁边是萧卓的夫人张氏,以及萧宏夫人陈氏等几个女眷。
萧卓听见外头响动,回头一眼看见东淑,顿时也惊住了。
萧宪对着父亲做了个手势,领着东淑到了床边。
张氏本正在旁边拭泪,见状抬头,看到东淑的刹那,浑身一颤,脱口叫道:“东宝儿?!”
她的声音很大,把屋内的人都惊了一惊。
榻上的老太太本已经半是昏迷了,原本握着李祈晴的手也都放开了,听了这句,却微微睁开了双眼。
萧宪顾不得别的了,见张氏起身要扑过来,便忙领着东淑上前:“老太太,您睁开眼睛看看,东宝儿在这里呢!”
周老太君双眼眯起来,看向眼前,若隐若现的一张脸。
她怔了怔:“东……”她慢慢地睁开浑浊的眼睛,枯瘦的手开始哆嗦着想抬起来:“东宝儿……来接我了吗?”
萧宪闻言悬心,本想让东淑快点说两句话,哄着老太太安心。
但他还没开口,东淑已经握住了周老太君的手:“老太太,您在说什么呢?我好好的在这里,可是您怎么、怎么居然瘦了这么多?”
她的声音带着颤抖的哭腔,一句话还没完,泪先涌了出来。
萧宪惊呆了,直直地站在旁边,无法出声。
周老太君听了这句,目不转睛地看着东淑:“你、你真的是我的东宝吗?”
“当然是我!”东淑将她的手蹭在自己脸上,哽咽着说道:“不然您又以为是谁?”
周老太君的手落在东淑脸颊上,柔软的如同花瓣似的脸,因为流着泪,湿湿润润的,那点熟悉的温暖跟娇软,让周老太君原本已经有些浑浊的双眼慢慢地透出了几许光:“东宝儿……”
她哆嗦着抚过东淑的脸,又将手覆在她的头上,细软的发丝在掌心,透着暖暖的热气儿。
是,是真人儿没错!
泪也从老人家的眼角滑落出来,周老太君含泪笑着说道:“东宝儿没事儿啊、我知道,我就知道。”
东淑哭的停不住:“我没事,老太太也不许有事,不许您撇下我。”
“好好好,”周老太君的手滑到她颈间:“乖孩子,祖母不会撇下你的,只要你好好的,啊?咱们都好好的。”
除了这祖孙两人,其他在屋内的众人,张氏夫人虽知道不可能,但在这时候却也忍不住由感而发的,索性从后面搂住了东淑,哭道:“我的儿!你总算是好好的呢。你叫老太太跟我何等悬心啊……”说到最后,也是哭的情难自已。
只有萧卓萧宏等人,虽然震惊非常,却还保持着清醒。
但是现在显然不是戳穿的时候,萧卓便陪笑道:“都别哭了,这是好事,何必再闹老太太……”说了这句,又靠前对周老太君道:“老太太您看,孙女儿就在跟前儿,您可要保重身子才是正理。”
周老太君搂着东淑,露出欣慰的笑容:“知道,没事,你们都不用围着我呢,自去忙别的吧。”
话都说的明白起来。
萧卓暗暗惊讶,这才领命后退,又叫太医过去诊看。
他在萧宪手臂拍了一把,叫了萧宪到外头,才又询问详细。
萧宪回过神来,便说了自己的用意,萧卓听罢不悦道:“你向来行事很有体统,今日怎么这么没有规矩!这种偷龙转凤的把戏,只能骗得了一时,如何是长久之计,等老太太明白过来,你叫她情何以堪,你怕她老人家在东淑身上受得苦还少吗?”
萧宪道:“老太太的身体从来康健,因为妹妹,才得了这病。太医说心病,所以我想若心病不除,这病自不能好,既然都不能治了,索性下一剂猛药,若是老太太能好,自然……”
“胡闹!你这胡闹,该怎么收场,外头的人听见了又该怎么非议?”
“儿子只想老太太无恙。其他的暂时顾不得了。”
两父子说着,里间太医诊了脉出来,脸上却有惊讶的喜色。
萧卓忙问道:“如何?”
太医道:“老太太的脉象本来已经微弱了,现在却突然强而有力起来,竟又有了勃勃生机,真是稀罕事。”
萧卓仍未敢掉以轻心,迟疑问道:“会不会是……”
太医知道他问的是会不会是“回光返照”,当下道:“大人放心,照我看来,却并不是那个,而是真的情形在好转。”
他说了这句,迟疑片刻又低低道:“之前有句话下官不敢说,现在倒是无妨了——其实之前老太太的心病,怕不是别的,只是老太太她自个儿不想活了而已,但现在却不一样……可见萧尚书这一剂心药下的很对。”
等太医去开药方,萧卓看向萧宪:“你别得意,这烂摊子还不知怎么收拾呢。”
东淑来萧府的时候,已经是下午时候了,耽搁了这么久,天色渐渐暗了下来。
幸而老太太喝了药,已经睡下了,太医又诊过说无碍,东淑才得小心松开了老人家的手,到了外间。
这会儿除了张夫人陈夫人等几个亲近的女眷,其他的都退了。
张夫人已经听萧卓说了真相,但是看着眼前这张脸,依旧的情难自已。
东淑看着面前的妇人和蔼的神情,心里也有一股暖意流动:“太太不要伤心……”
勉强说了这句,竟不知继续说什么。
张夫人抬帕子掩着口,几乎要哭出来,越看越是伤心难舍,便颤声道:“宪儿送一送吧。”便回过身去。
萧宪陪着东淑到了外间,东淑因也哭了许久,竟有些头疼,走了几步便累了。
廊下的光芒幽暗,萧宪回头看她,心里有万语千言,比如——之前在老太太跟前怎么会哭的那样,又怎会说出那些贴心贴意的话。
那简直……就是萧东淑该说的呀。
看着东淑靠着柱子的纤弱身影,萧宪忍着眼中的湿润走回到她身边:“累吗?”
东淑“嗯”了声,其实不止是泪,更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在她心里头酝酿,涌动,沉甸甸的。
萧宪道:“出去得走上一段。我抱你吧。”
东淑吃了一惊。
她还没来得及开口,萧宪已经俯身。
萧宪将她轻轻地抱入怀中,然后他一怔:“比妹妹轻很多啊。”
东淑本来很讨厌他把自己当成“萧东淑”,何况又给他抱着,这本是不合规矩的。
但是此刻不知为什么,竟觉着这个怀抱有些熟悉,温暖而可靠。
最初的迟疑之后,东淑将头往萧宪胸前蹭了蹭。
“哥哥……”心中模模糊糊,冒出了这样的一声。
萧宪送东淑上车的时候,她几乎已经睡着了。
睁开眼睛惺忪的看着他,朦朦胧胧的嘴唇动了动,却没有叫出声儿。
萧宪却会错了意,望着她道:“答应你的那件事,我不会食言。”
东淑清醒过来,终于向着他一笑:“多谢萧大人。”
萧宪仍旧站在门口,久久没有动。
直到马车缓缓往前消失在夜色的长街上。
萧宪才说道:“备车,去内侍司。”
作者有话要说:么么哒!持久知道有人惦记着他,明儿就会蹦出炼丹炉啦~持久:我变黑了,也更强了~
被子:馅儿你看出来了吗?
宪哥:我觉着你更黑~
被子:……谢谢
第36章
内侍司刑狱的气味非常不好闻, 尤其是夏天,血腥气随着热风四处流窜, 夹杂着一种难以形容的臭味,简直能把人活活熏倒。
赶着风大的时候, 鬼哭狼嚎的声音越过内侍司的高墙传出很久去, 就算是大白天在太阳底下听着,也会让人有不寒而栗望风而逃的感觉。
所以宫内的人私下里又叫这种地方是“剥皮司”。
牢狱的刑房里, 竖起的刑架上多了一个人。
他只穿着皂色的纻丝裤子,赤裸着上身, 双手给分别向着两侧的刑架上用铁锁拴了起来,竟像是吊在了刑架上一样。
因为没穿衣裳, 身上的伤也是一览无余,像是已经给鞭子抽过了,也许还有别的伤痕, 处处血迹斑斑, 连暗色的裤子上也能看得出来,血渍层层。
肉眼可见处,是肩头跟腰间的两道伤痕格外重些,皮肉都外绽了出来。
有的血还是新鲜的慢慢下滑,有的却已经凝结了。
一个身着内侍服装、白脸的太监站在他的跟前, 脸上皮笑肉不笑的:“镇远侯,您可别怪奴才,奴才也不过是听命行事而已。”
被吊着的人慢慢抬起头来,他的脸上也有一道明显的伤痕, 额头是一层的冷汗,把几缕晃落的发丝打湿,纠缠着垂在脸颊边上。
那些汗浸润的浓眉跟两只眼睛格外的鲜明。
太监对上他的眼睛,心中一震。
已经快两天了,寻常的人受了这样的刑罚,已经去了半条命了,更没有了精神气儿。
但是这会儿,在他面前的这双眼睛却依旧的犀利如同鹰隼,透着虎视眈眈的劲儿。
给人的感觉就好像……这个人并不是被捆在刑架上受刑,这眼神透出的是要捕猎的意味,仿佛完全不把捆着手脚的铁链看在眼里。
似乎,这站在他跟前的人才是得乖乖受死猎物!
这太监也算是经验老到的了,手上不知沾了多少血,捏着数不清的性命,什么硬骨头狠角色都也是见过的。
可是……这还是第一次,从一个小侯爷的身上看到这种睥睨天地的气质。
明明已经捱了这么久的刑罚,他居然还是这么着,寒冰烈火似的,令人望而生畏。
太监很不高兴,目光从李持酒的脸上缓缓往下,在他健硕的胸前逡巡片刻,复一路继续移动。
先前李持酒进来的时候,衣冠整齐的,看着也不怎么着,就是一个普通武官的身量罢了,顶多比其他人显得挺拔些,腿更长些,腰……似乎也更细些。
但是解开衣裳,才发现并不是起先想的那么单纯。
这人一身的皮肉筋骨,实在是完美的令人羡慕赞叹。
就如同此刻所见的,窄窄的腰腹上,很明显的是几块精壮结实的腹肌,因为喘气而微微的起伏动弹,汗珠跟血珠儿在上面滑动,然后沿着腹肌的沟壑曲线缓慢地向下滴落。
太监眼睁睁的看着,忍不住竟舔了一下嘴唇。
他的眼神不怀好意的目送那血珠滑入濡湿的腰带,又在腰带之下的地方停了一停,终于才笑道:“真是一幅好身板子,怪不得人人说小侯爷风流成性,若是奴婢也有这么一副身子,这样雄厚的本钱,何止一个风流成性呢……”
李持酒嗤地笑了:“你能吗?”
太监的眼睛微微眯起,却又笑道:“奴婢当然是不能了,做梦也想能的。”
他说着竟抬手,手掌按落在镇远侯胸前的伤口处,微微用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