痴缠——何缱绻
时间:2020-05-14 08:54:21

  那些年,他轰轰烈烈地路过她的青春。
  她本该平淡无奇的青春,好像也变得不再普通了。
  不再普通了。
  脱离如火如荼的高中,大学就变得相当平淡。
  这种平淡被横亘于他们之间的距离,又冲淡了不少。
  她与他在一个偌大的城市的两端,每次见面需要坐很久很久的地铁,那时怀礼还在港城读医科大,偶尔闲下来会开车送她过去。
  多数情况下是他们之间靠这趟地铁奔向对方,交换着奔向一个城市的另一端。
  大二那年的冬天,她参加学校游泳社得了重感冒——参加社团的事没有告诉他。
  不是不说,而是忘了说。
  那些年明明在一个城市,却生生成了异地恋。
  这种“异地”的感受不仅仅是距离上,学校上,城区规划上的概念。
  还有生活圈子。
  对她和他而言都很陌生的城市。
  他认识的人她不熟悉。
  有次他手机没电了,他们学校周围发生恶性的无差别伤人案,她着急找不到他,辗转多方,通过同城的同学,去打听有没有认识的在他学校的人,问到与他同系的同学,花了很大功夫,终于联系到他。
  得知他在理科实验室待了一整天都没有出学校,他自己都不知道附近发生了什么。
  他忘记报平安给她,那天晚上他从实验室出来就匆匆来了港西。
  她也是那时候才发现自己那么没安全感,抱着他哭了很久。
  她以前高三被校园暴力欺负得最狠的时候,八岁那年父母离婚的时候,爸爸带着哥哥一走了之一声招呼没对她打的时候,都没有那么哭过。
  她的圈子与他也没有交集。
  别人只知道她的男朋友在港东的港城大学,但对他不甚了解。有次社团的一个朋友回来跟她开玩笑。
  怀兮你男朋友好穷啊,我去港东找我女朋友玩儿,看到他在帮烧烤店搬啤酒呢,我叫他过来喝酒他也不来,一点面子都不给。
  哎你何苦呢找个这么穷的男朋友,我见过你爸你哥,当牙医的挺有钱的吧?怎么第一次喊你男朋友来喝个酒……
  话没说完,怀兮就给了对方一巴掌。
  她浑身发抖,她说,你懂什么。
  他们什么也不懂。
  她八岁时父母离婚,爸爸带着哥哥去了港城,不告而别。
  没有人告诉她父母离婚,所谓的怕伤害到她,换来的是一次次无底线的隐瞒和欺骗。
  最开始妈妈,舅舅,周围很多人都告诉她,爸爸只是出差了,带哥哥去外地看爷爷。
  于是她还做着等妈妈的学校放暑假一家四口去旅游的美梦,直到有一天发现爸爸和哥哥都好久好久不回来了,妈妈才告诉她,他们原本幸福的四口之家被齐齐整整地一分为二了。
  所以她讨厌被欺瞒。
  十分憎恶。无比讨厌。
  他们也什么都不懂。
  程宴北八岁时爸爸酒精肝去世,没两年,他妈妈跟别的不知哪里的男人给他生了个妹妹,然后将妹妹与他同时扔给了奶奶,卷走家里所有存款一走了之去了港城。
  奶奶从那之后靠吃低保和做一些薄利辛苦的针线生意供他读书。
  所以他从来不喝酒,厌酒如仇。
  所以他一开始填志愿,不愿与她一起去港城。
  所以他咬着牙,一边读书一边打工兼职供自己上学,供妹妹读书,供奶奶生活,坚持了那么久,近乎一年半,就是咬着牙,咬着牙,一个字也不告诉她。
  甚至他们出去的大部分花销,还是他在出。
  她在他面前永远像个无忧无虑的孩子,从不懂他的艰难。
  他永远给她最好的,生日节日什么从没落下过,尽可能去满足她那些,根本不需要,根本无需维持,他只要说一声,她就彻彻底底放弃的虚荣心。
  她说,他们什么都不懂。
  其实她也不懂。
  从那时起,她就看不懂他了。
  -
  更迭了数个梦,怀兮忍着手背酸胀,朦胧睁开了眼。
  眼前,一片苍白的天花板,混着丝丝缕缕,仅能被她捕捉到一点点的消毒水味道,充斥在近乎失去了嗅觉的鼻腔。
  一个护士过来替她换吊瓶。
  刚才一大瓶下去,好像用了一个多小时。
  她就这么靠在程宴北怀里睡了一个多小时。
  生病了没力气,她又嫌椅子靠背坚硬,可医院病房满了,只能在输液室输液,他便坐过来,伸出手臂,让她靠着他。
  一开始她想离他稍微远一些。
  但好像是人实在没力气,还是因为往事涌上心头,那些从他出现在她的摄影棚前,上了他的车以来,不断从心口,从记忆中涌现而出的依赖感占据了理智。
  她就这么靠了上去。
  期间电话响了两次没接。
  有蒋燃的。
  有怀礼的。
  还有黎佳音的。
  都没接。
  他的电话也响过,他也没接。
  两个人好像就这么默契地心照不宣,默契地在此无声相拥,默契地,谁也不对彼此没有对方的过去,没有对方的当下通风报信。
  小护士好像全然把程宴北当成了她的男朋友,嘱咐了几句,跟他看着她的手别乱动,不然手背要鼓包了。
  程宴北也不辩解,低低“嗯”了声,听着护士的嘱咐,就将她的手放入他掌心。
  十指相扣住,保证她纤细单薄的手背是一个平面。
  他五指干净修长,骨节分明。
  怀兮自然地偎着他,也没看他,察觉到他的力道握紧了她的手,几次握紧着,她鼻息微动,无声地笑了笑:“你干什么。”
  鼻子不通气,如此像是嗤笑,也不知是在自嘲还是什么。
  她浑身没劲儿,没力气挣开他。
  嗓音也沙哑。
  程宴北没说话。
  忽然地,靠近了她一下。
  怀兮下意识往一边躲一躲,这才抬头。
  他的胸膛朝着她,一条手臂拥稳了她,往上抻了抻身子,等她靠稳在靠背,伸手为她调整吊瓶的位置。
  怀兮想抬头,他半垂眸,笑着睨她一眼。
  “不许看。”
  “……”
  搞什么。
  程宴北说完又坐回去,拥了拥她。他的左手握住她右手。她右手手背已微微泛起了青紫一块儿的颜色。
  让她就这么靠着他。他一时也有些困顿,长腿疏懒地抻开。
  从口袋里拿出手机。
  晚上八点。
  赛车场那边应该快结束了。
  他正暗自思量,MC总部那边发来一条消息。
  他今天临时也有一些事物要跟那边协商处理。
  滑着手机屏幕,漫不经心地打着字回应对方,怀兮不安分地在他怀中动了几下。像只慵懒的猫儿似的。
  靠在他怀中,抬眼。
  他低睨她一眼,笑:“怎么了,一直看我。”
  她不说话,就这么靠在他的怀中,抬眸看着他。
  视线灼灼的。
  眉眼清澈,眼底一颗泪痣,勾人又漂亮。
  她盯着他半天,他却没有多不自在。
  微微俯身靠近了她,稍偏了下头。如此近若咫尺,他的唇在她的唇上方两三寸的位置。
  呼吸交绕着。
  程宴北垂着眼,睨着她饱满潋滟的双唇,眼底泛起笑意来:
  “干什么盯着我啊,嗯?”
  怀兮睫毛下意识一颤,他声线沉沉的,几乎从她鼻尖儿拂过,她的心也跟着打颤。
  却没说话。
  空气却仿佛静默在此刻。
  以为他要吻上来,可却没有。迟迟没有。
  他停在了一个十分克制的距离,容彼此的心脏空虚地擂动着。
  她不再看他了,稍稍地垂眸,片刻后,静静地问。
  “如果当初我们没分手。”
  “……”
  她倏然又抬眸,对上他笑意凝在眸底的眼睛。
  “你现在会快乐一些,还是难过一些。”
  程宴北一怔,半弯的唇角渐渐僵硬。
  “你今天不去比赛,真的没事吗,”怀兮看着他,嗓音沙哑的说,像是要咳嗽,或是尽力尽力地压着心口的感觉,“如果我们当初不分手……你也不会有现在的成就吧。”
  他不说话,她却已替他下了结论。
  “应该不会比现在好受,对吗。”
  “……”
  说罢,她重重地叹了口气,忽然挣开他的手。
  她的手机一直在身上外套的口袋里嗡嗡震动。下面的外套还是黎佳音的。
  上面压着一层他的。
  手机贴着他的那一侧,两层外套阻挡,她在打吊针的手很不方便,一开始是想自己来,没半秒就放弃,无意识地看了他一眼。
  程宴北深深提气,仿佛从刚才的神绪中抽神出来。
  轻轻说了声“别动”。
  帮她拿了出来。
  一通来电。
  不出意料来自蒋燃。
  他眉心轻拢。
  怀兮立马将手机拿了过去。
  她左手第一次扎针没扎好,直接给扎肿了。她是右撇子,这么滑手机很不方便。
  没拿稳,“啪——”的一下。
  又掉到地上去。
  她这下彻底不方便了。
  程宴北淡淡瞥了眼她手机,就移开了视线,往座椅靠了靠。
  没想帮忙似的。
  之前的几个都没接,接起了肯定又可能要撒谎回应蒋燃。怀兮本来不接也行的,但看他一副倦漠神情,她又想接了。
  仿佛回到那些年,无休无止地与他赌气。
  和好。
  赌气。
  和好。
  赌气。
  赌气赌气。
  再赌气。
  没了下文。
  思绪一怔,她鼻子有些酸,任手机嗡嗡作响着,她也捡不起来。
  仿佛又在赌气。
  可很快,就被他一个俯身,捡了起来。
  她愣然地跟着他一低头一抬头,见他眉心紧拧着,滑开之前,还淡淡瞥了她一眼,说了句:
  “少说两句。”
  “……”
  他低低一笑,笑得颇有几分苦涩——不知是否是被她的那些话所影响或是触动。
  “我吃醋。”
  他说。
  怀兮愣了愣。接了过来。
  “……喂。”
  她嗓音嘶哑,很艰难地,很艰难地,才出了一声。
  电话通了。她的心却不在这通电话上。
  边想着,他一向这么直截了当,从来都是吃醋就说这么磊落的个性——甚至现在。甚至在她有男朋友的情况下,他这个前男友还能大言不惭地说出自己吃醋这样自大傲慢的话。
  可为什么,那些年,他们之间,会那么别扭。
  他为什么又非瞒着她不可呢。
  “喂?”蒋燃那边也一声。听着情绪不佳。
  怀兮这才仿佛被叫醒了。
  她生病了思绪跟不上,又愣愣地“喂”了一声。
  程宴北不动声色地皱紧了眉。
  眉头深锁。
  另一边,蒋燃没跑完剩下的三圈就从赛道下来了。他边脱着赛车服上衣,和头盔一齐塞给一边的人。
  迫不及待地又打给了怀兮。
  刚中场休息,他看到怀兮新发的朋友圈。
  照片上她在输液,手背都青紫了一片。惹人心疼。
  还开玩笑说,她这种感冒了能扛一阵是一阵的人,都不记得上次输液是什么时候了。
  他以为她只是寻常的伤寒,吃点药应该就没事,没想到居然去输液了。刚休息时看到,就火急火燎地打了几通电话,她都没接。
  又被赛事组那边催着上赛道。
  今天程宴北不在,据说是临时去了MC总部那边处理事务了。
  他一骑绝尘。
  还剩最后四圈,他跑了一圈就下来了,一路上除了觉得赢得无趣,却总心头惴惴的。
  担心她。
  此时在蒋燃胸腔的,好像除了以往的猜忌与嫉妒,终于有另一种好像被他忽略了很久,也被压抑了很久的情绪,占了上风。
  直到听到怀兮那么沙哑,像是砂纸碾着朱砂从他心口滑过的声音,要把他的心磨碎了一样。
  他终于好像能意识到,原来他与她之间,他对她,还有在乎。
  而意识到这种在乎——尤其意识到这种在乎是后知后觉的,更令他抓狂烦躁,近乎致命。
  因为或许有个人。
  有个已经从她的世界淡出许久的人。
  比他先一步在意到了。
  趁人之危抢占先机,比他更在意。
  哪怕是一种抱着玩玩儿态度的伪装。
  “怎么声音都哑了,”蒋燃又心疼又无奈,“不是让你买药吃了吗。”
  他这样的语气,好像是在责备自己。
  人已经赶紧奔出了赛车场,往停车坪那边去开自己的车。一路快步如飞。
  “啊,我那个……”怀兮轻轻咳嗽两声,看了一边的程宴北一眼,他又将她打着针的右手捏回了手心。
  跟刚才一样十指相扣着,放平她手背。
  怕她跑针了鼓包。
  她却挣扎开他。
  好像是心虚。
  或者什么。
  眼神闪躲着,不再看他,而是跟蒋燃对话,有些虚弱地笑笑:“我明天还要工作,今天临时加班,有点严重了……”
  程宴北看着自己空荡荡的手心。
  眸光倏然落寞下来。
  “我就来打个吊针,马上结束了。”
  怀兮语速极快,匆匆地说。
  仿佛怕蒋燃下一句就是:“程宴北有没有跟你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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