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氏甚至不是本省人, 是徐鼎和二儿子在某个西北县城附近驻扎的时候,二儿子娶回来的,大字不识一个, 行为也带了些小乡镇的土气,但菜烧得不错,长得淳朴了些, 但绝不丑的那种。刘氏跟着部队吃过苦,还给自己二儿子留了个种,之后也没提过改嫁的事儿,一心一意都扑在自己儿子身上, 是以徐鼎从来都没嫌弃过这个儿媳妇, 就算是做了将军,水涨船高,徐家媳妇应该有的待遇, 丝毫都没少了刘氏的。
别的时候,刘氏虽然是个文盲,却也不至于听不懂徐鼎话中有话。要是放在以前过苦日子的时候,能娶到虞明瑶这么一个暴发户的儿媳妇,刘氏做梦都能笑醒,可惜人往高处走了,养尊处优了这些年,自然心就野了。她这些年来,所有的心神都扑在自己儿子身上,儿子成亲了,还颇有点儿子被别的女人抢走了的感觉,再加上不满意虞明瑶的身世,林林总总,自然对虞明瑶加倍的严苛。
是以这会儿,刘氏一听徐鼎这么问,一肚子的话也憋得久了,再加上看虞明瑶哪哪儿都不顺眼,竟然张口就倒豆子一样数落了出来:“她?她问题大了去了。进门这都几年了?肚子还没动静,我虽然没什么文化,也知道女人无所出就是大罪!平时更是目无尊长,不懂得身为媳妇在家应尽的义务!您就说说她会什么吧?会做饭?会扫地?还是有什么?好吃好喝的供着,一天天还给我吊着一张脸,不知道的还以为这是要去参加我的葬礼呢!嗐,你没说,她心里指不定真的天天咒我……”
“妈。”虞明瑶在她吐出最后一个“死”字之前就打断了她,平静地看着她:“第一,做饭扫地我们都有女佣,我们徐家如今家大业大,身为徐家的孙媳妇,我不认为家务事是我应尽的责任。当然,如果您希望英耀娶一个女佣回来,我可以现在就和他和离。第二……”
她还没说完,刘氏听到“和离”两个字后就直接跳了起来!
“你们听听!!你们都听听!!”她一拍桌子:“还有没有天理啦?我说了两句实话,瞧瞧她就要和离啦!!这是威胁谁呢!我儿子想找谁找不到?是你虞家死皮不要脸地非要嫁过来的!暴发户泥腿子!当我稀罕你呢?呸!”
刘氏嗓门本就极大,这会儿情绪上来,整个大宅都被她喊得震天响,徐英耀带着点酒意和硬生生被逼着出了温柔乡的怒气,气势汹汹地一进家门,就听到了自己母亲的这一通痛骂。
这可真是给他原本就一肚子的气火上浇油!
昨晚发生的他不愿意再回忆的事情又重新跃然脑中,徐英耀气势汹汹地走过门廊,绕过屏风,狠狠一拍手边的廊柱:“虞明瑶!你他妈是不是又惹我妈生气了!世界上怎么会有你这种不知廉耻不懂礼仪的恶心女人!”
早上草草一瞥后,这还是虞明瑶第一次正眼看到徐英耀。徐英耀穿着休闲的浅棕色格子西服三件套,这会儿许是走得着急了,西装马甲的扣子都扣歪了,这本是滑稽的事情,但靠着他那股身上遮掩不住的浪荡公子的气质,竟然有种痞里痞气的感觉。
啧,真是白瞎了这幅长相了。
见虞明瑶不说话,还带着看商品一样的打量眼神将自己这么看了一遍,徐英耀更是火大,上前就踹了虞明瑶的沙发一脚:“你他妈哑巴了吗?给我说话!”
结果他这一踹,虞明瑶是晃了一下,到底是成年人,稳住了身形,反而是徐魂扬受了无妄之灾,直接从沙发上滑了下来。
大夫人惊呼一声,但她站得有些远,眼看自家儿子就要嗑到茶几上,一声尖叫还在嘴边,就看到徐魂扬在千钧一发之时被腾空抱了起来!
虞明瑶轻巧地将徐魂扬抱在怀里,还爱怜地揉了揉他的额角:“有碰到吗?”
徐魂扬也吓了一跳,这会儿还有点懵,但又发现自己毫发无损,他到底已经是开了蒙的年龄的,不至于吓得大哭,但脸色也不太好,但是在虞明瑶的怀里,徐魂扬扭了扭身子,趴在了虞明瑶身上,用所有人都听得到的声音道:“我没事,谢谢小婶婶,可是小婶婶……你真可怜。”
大夫人见儿子没事,缓缓松了口气,儿子可是她的命根子,伤了半根毫毛她都能豁出命去,但她对虞明瑶成见也挺深,这会儿虞明瑶救了徐魂扬一把,她虽然心底有了点谢意,却很快被“这档子事追根揭底还不是因为她虞明瑶惹出来的?要不是她,能出这么糟心的事情吗?!”的情绪给压了下去!
她快步上前,恶狠狠地等了徐英耀一眼,然后抬手要从虞明瑶手里接过儿子。
虞明瑶当然不可能扣着人家儿子不给,也不知道大夫人心里千回百转了那么多,只觉得小孩子受了惊吓,妈妈肯定也受了更大的惊吓,需要母子互相安慰安慰,就想把徐魂扬递回去。
岂料徐魂扬在见到自己母亲后,反而瞬间收起了自己之前些许惊惶的样子,又恢复到了虞明瑶初见他的时候老成模样,镇定道:“谢谢母亲关怀,儿子没事。”
言罢,还挣脱了一下,虞明瑶会意地将他放到了地上,徐魂扬一本正经地整理了自己的衣服,这才仰头看向大夫人:“刚才些许失态,是阿扬的错,让母亲担心了。”
大夫人:……
平时自己儿子这么守礼懂事,她还挺欣慰的,出去还和自己的搓麻姐妹团多有夸耀,结果今天看了自己儿子在别人怀里颇为撒娇的样子,为何此刻心里竟然平生了几分……奇异的醋意?
心里怎么都不得劲。
大夫人到底还是弯腰牵起了徐魂扬的手,不想让他在留在这些是非的中心:“阿扬,今天的功课做完了吗?怎么还在这里?该到哪个先生上课了?”
她一边这么说,一边用眼神去寻找,却发现原本应该一字列开的先生们不见了踪影,顿时多了几分怒意:“人呢?拿了钱不做事?是想被辞退?”
“我让他们都回去了。”刚才一直没说话的徐鼎神色不变:“怎么?难道还想让他们留下来看我们的家丑吗?”
大夫人神色讪讪,又重新狠狠瞪了徐英耀一眼,就像拉着徐魂扬离开。
徐英耀觉得自己可真是无辜极了,他刚才进来的时候醉意蒙蒙,怒气深深,根本没看清楚这房间里有哪些人,被大夫人剐了一眼后才隐约清醒过来的,然后就听到了徐鼎的这句明显带了些怒意的话。
众所周知,整个徐家的人,全都怕徐鼎。
大约是儿子都去得早了些,徐鼎上升的速度又实在快了些,所以在孙子们刚刚出生的时候,徐鼎还有些隔代亲和溺爱的成分在里面,但接触的人越多,眼界越宽,徐鼎的公务越多,徐鼎对待家里的人就越是严格。
一家不平,何以平天下。要让一个人敬畏你,最关键的是畏,畏极了,才会敬。
徐鼎对此深信不疑,贯彻到底。
所以听到徐鼎声音的时候,徐英耀的酒就瞬间醒了,他先是厌恶地扫了一眼虞明瑶,模糊感觉她是不是有什么变化,但也不怎么在意,随即才讪笑着看了过来:“爷爷,您怎么也在?”
徐鼎没理他。
另一边,徐魂扬跟着大夫人走了两步路,却又停下了脚步。
大夫人无法,这么多人看着呢,她不好太凶,只得压着了点儿不耐烦问他:“阿扬,怎么了?”
徐魂扬转过身来,朗声道:“太爷爷,阿扬觉得小婶婶可怜,是因为小叔厌恶她,二奶奶厌恶她,连家里的佣人都可以肆无忌惮地说她的坏话。佣人多目不识丁,人云亦云,但这人云中的人,却总有个源头。阿扬觉得小婶婶没错,小婶婶学识渊博,刚才给阿扬教英文的时候,教得比陈先生还深刻有趣,阿扬只听了一遍就记住了。阿扬不是小孩子了,能分辨善与恶,好与坏。小婶婶是好人。”
小孩子的声音清脆悦耳,一板一眼,咬字极为清晰,让人想要假装听不到都不行。
大家的脸色顿时微妙了起来。尤其是刘氏和徐英耀,徐魂扬的这番话简直就像是冲着他们的脸一顿左勾拳右勾拳!偏偏他们还不能和一个小孩子红脸!于是目光顿时都投向了大夫人。
——这孩子为何能说出这样一番话?还不都是你耳提面授?不然小孩子懂什么?
——好啊你个大夫人,没想到你平时和我们一起嚼舌根,结果背地里又是另一张脸?平时给虞明瑶绊子使得最多的就是你,教出来的儿子倒是见人说人话?!好能耐啊你!
大夫人万万没想到徐魂扬居然说出来了这样一番话!当然也注意到了其他各家的太太们神色各异的目光,用脚指头想都知道这些人在腹诽自己什么!
这个虞明瑶,到底给自己儿子灌了什么迷魂汤!
她心里愤愤,面上却不显,只连忙打圆场道:“哈哈,哈哈哈,童言无忌,大家不要在意,不要放在心上……”
“啪啪啪。”三声短暂却沉厚的掌声响了起来,徐鼎面无表情地鼓了鼓掌:“说得好。”
一言出,满屋俱寂。
“母亲,您弄疼我了。”寂静中,徐魂扬忍不住出声道。
众人这才猛地回过神来。
徐鼎……徐鼎居然如此旗帜分明地站在了虞明瑶这边?她们虽然素来都知道徐鼎是护着虞明瑶几分的,但也都是提点两句罢了,大管家和大夫人何等手腕,怎可能让徐鼎看出来半分不妥,加上徐鼎并不关心后宅之事,大家也都没把关于虞明瑶的这件事多放在心上过。
怎么今天就……
心思稍深些,脑子转的稍快些的,已经及时管住了自己想要站队的脚,思忖今天大家都被召到一起,莫非是因为虞明瑶?
但很显然,刘氏绝不是上述的这种人。
她向来都自恃自己的儿子是遗腹子,她可是吃着苦,和徐家一起从微末中爬起来的,连徐鼎在日常里都会让着自己三分,对徐鼎的畏惧自然少一些。刚才在听到了徐魂扬的这一番话的时候,她就已经快要忍不住了,要不是看在徐魂扬是个小孩子的份上,只怕她已经跳起来手撕了,刚才用眼神剐大夫人剐得最狠的也是她。
这会儿听到徐鼎帮了一声腔,刘氏可真是再也坐不住了!
“这可真是,一个敢教,一个敢听,真是能耐了。”刘氏冷哼一声,阴阳怪气道:“反正我不听,我儿子也听不进去那些污言秽语,脏了我的耳朵。”
虞明瑶叹了口气,重新站起身来:“正好,我刚才的话还没说完。说的时候也还有人没到齐,不如我重新重复一遍好了,爷爷,您看可以吗?”
为了防止再次被人打断,虞明瑶特地先问了一句徐鼎。
徐鼎这会儿可真是被气了个半死!
连留洋归来、整个京都都公认为青年才俊见识广博的谢家小孩都认可了虞明瑶的才学,结果到了自己这个目不识丁的儿媳妇嘴里,就变成了“脏了她耳朵的污言秽语”?!
徐家……徐家竟然在他不知道的时候,家风败坏至此了吗?!
如此一来,徐家……何以长存啊!
徐鼎在心中喟叹道。
还好自己的这个曾孙懂事情,明事理,但他不是聋子,许多善恶之分和自己独立思考的大道理,都是虞明瑶方才教给她的。想到这里,徐鼎下定了决心。
本来再怎么护着虞明瑶,孙子还是亲孙子,又是老二唯一的血脉了,徐鼎说不在乎肯定是假的,要罚也是高高举起,轻轻落下,但是这一次,他是真的失望透顶!
瞧瞧这对母子,不分青红皂白,信口雌黄!毫无半点徐家人应该有的气度和休养!尤其是徐英耀,这一天鬼混在风月场所的!简直就是败坏徐家的名声!
听到虞明瑶的话,徐鼎暂时没应,而是先看向了徐英耀。
徐英耀最怕的就是徐鼎了,被这么扫了一眼,腿下意识一抖,然后就感到了来自爷爷铺天盖地的气势,随之而来的则是一身暴喝:“徐英耀!给我跪下!”
这话余音还未落,徐英耀已经双腿一晃面露惊惧地跪下了。
刘氏哪里允许自己的儿子受这个委屈,顿时抢上前来:“凭什么让我儿子跪下!英耀做错什么了!”
徐鼎神色冷漠,威严道:“看来是我平时对你纵容太过了。刘氏,既然你不服,那你也跟着他一起跪下吧。”
刘氏瞠目结舌,张口欲辩,却第一次见到徐鼎这么气势沉沉,就像是下一刻就要命人将她拉下去毙了的样子,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
“凭什么!”刘氏挣扎了半晌,只小声抱怨:“这不公平!”
“你要公平?”徐鼎冷笑一声:“你和你儿子一起跪着,不就公平了吗?”
见到刘氏还不动,徐鼎面色更沉:“怎么?你还想要我亲自动手请你跪吗?!”
话都已经重到如此地步了,就算是刘氏也不得不低头,她默默地跪在了儿子旁边,又重新看向了虞明瑶,心道自己这个便宜儿媳妇肯定也跑不掉!
结果没想到,徐鼎竟然这才对虞明瑶开口道:“好了,这下没有人会打断你了。”
虞明瑶其实看出来了徐鼎的心路历程,但她丝毫不觉得意外,亦或者有被冒犯到。家主考虑的,当然永远都是自己家族内部的利益,像徐鼎这样日常肯提点她几句的,已是难得,在这种社会环境下,此刻竟然愿意真的为自己撑腰,说不感动是假的。
虞明瑶抿抿嘴,也不矫情,直接继续将刚才没说完的话继续说了下去:“如我刚才所说。第一,做饭扫地我们都有女佣,我们徐家如今家大业大,身为徐家的孙媳妇,我不认为家务事是我应尽的责任。当然,如果您希望徐英耀娶一个女佣回来,我可以现在就和他和离。第二,还请母亲告知媳妇在家应尽的义务,就以您为标准吧,您说说,您都做了些什么,我和您学,当然如果您不满意,如第一条,和离我不介意的。第三,暴发户泥腿子这话,我不希望再从您的嘴中听到,如果您一定要这样诋毁我的家人,虽然我已是出嫁女,但母家荣辱与我本就一体,您若是执意还要这样辱骂我,那我不吝将您的话白纸黑字写下来,用录音机录下来,然后我们对薄公堂,我虽无用,却也不能任凭我的父母任人侮辱,名誉受损!”
“况且,虞家与徐家本就有婚约在身,履行合约是信用问题,是人活一世的立身之本!我虞家死皮赖脸?死皮赖脸来嫁个天天流连书寓、三过家门而不入以为自己是在大禹治水的丈夫吗?!”
“第四,我与阿扬所教授的,绝无半分您所说的污言秽语,关于这一点,请您务必向我和阿扬道歉,我说的是人生在世,顶天立地的道理,阿扬年纪虽轻,却聪慧灵敏,早就有了判断是非曲直的能力。我倘若说得不对,他自然能够分辨出来,又岂容只会写字名字的您在这里给我扣帽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