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老爷子问她:“你要回去了没?”
路无坷点点头。
她这番不爱说话的样子给不认识的人看到了估计得以为她是个哑巴。
沈老爷子瞧这女孩儿是自己那混账孙子带回来的,回去路上好歹有个人能跟他聊聊他这个孙子,便讨嫌地问了句:“能不能麻烦你顺便把我推回去?”
路无坷没想到眼前的老人这么平易近人,眨巴了下眼睛。
老人问:“不行?”
路无坷终于开口说了句话:“没有。”她走了过去。
老人这大病一生起来就瘦成了皮包骨,身体基本上就只剩了副骨头,沈老爷子就是,外表看起来硬朗,但实际上外套套在身上空荡荡的。
路无坷不合时宜地想到了奶奶。
奶奶去世前也是这样,在医院折腾了两三个月,瘦得不成人形,握着她的手都像是在握一把骨头。
奶奶去世不过也就几天前,却仿佛已经过去了一个世纪之久。
每一天路无坷都会想到奶奶,漫长又缓慢。
沈老爷子一句话把她的神思叫了回来:“那小子脾气是不是不太行?”
路无坷知道他问的是沈屹西,就在老爷子以为她不会应声的时候,她开了口:“不会。”
沈老爷子还以为是自己耳朵坏了,笑着问:“真的?”
问完自己倒是笑了,从鼻子里出了口气:“我看啊这世界上就没有比他脾气更臭的。”
路无坷想了想,其实有的。
她自己。
连沈屹西都说她脾气臭,她也确实每天都在气他。
沈老爷子明显很疼这个孙子,一路上跟路无坷聊了很多沈屹西。
说他打小不服从家里安排,一天天在外面野,就差跟车过日子去了。
又说他这孙子脾性可大得很,前几年跟家里人吵了个架后就走得天高皇帝远的。
路无坷居然认真地在听沈老爷子说话,那张巴掌大的小脸上神情专注。
她在想,沈屹西原来是因为跟家里闹了矛盾才去澜江的。
这件事沈屹西没跟她提过,刚在一起那会儿她问过沈屹西为什么会去澜江。
沈屹西当时好像说的离首都远。
一路上都是老爷子在说,路无坷一声不吭的。
人的一生老年这个阶段是最孤独的,子女有自己的家庭事业,孙子孙女有自己的学业。
沈老爷子终于找到个可以聊聊天的人,话跟说不完似的。
路无坷把人送到了房间门口。
沈老爷子跟她道了谢:“小姑娘别嫌我今儿话多,好不容易找着个人说话,话多了点儿。”
其实路无坷能感觉到沈老爷子并没有把她当孙子的女朋友来对待,反倒像对待家里任何一个员工。他们也不会费那个劲儿去反对他们,在他们眼里二十出头的年纪恋爱都是儿戏,用不着大惊小怪,年轻的时候爱怎么玩怎么玩,他们不会管。
路无坷没接他抛过来的道谢。
沈老爷子说了一早上也有点乏了,神色明显有些疲累,却还是强撑着笑意:“小姑娘,今儿谢谢你了。”
他伸手开了门,却不知道为什么动作忽然一顿。
老人突然慌张了起来,一只手按上了胸口,腾出来的那只手去转轮椅,朝桌子那儿滑了过去。
结果却在颤颤巍巍抖着手去拿药瓶的时候一个不小心碰掉了药瓶。
白色的药瓶子啪嗒一声摔在地上滚出去好远,拿不到了。
沈老爷子呼吸已经开始急促,他此时才想起门口还有一个人,苍白着一张脸还硬撑着对路无坷温柔地笑了下。
“小姑娘,帮我拿一下那个小药瓶。”
路无坷视线落在沈老爷子那张苍白如纸的脸上,几秒后走进了房间里,往那药瓶踱步了过去,可她却没把那药瓶子捡起来。
“小姑娘,”沈老爷子颤着唇,好言道,“把药瓶子拿给我一下。”
路无坷像个调皮的小孩儿,伸手就能拿到药瓶子递给他,可她偏偏不。
沈老爷子终于发觉不对劲了,眉皱得很深,艰难地转着轮椅过去。
路无坷眼睛里很干净,没有任何杂质,就是很单纯地看着他在痛苦。
沈老爷子撑到了这边,就要从轮椅上俯身去拿,从轮椅上摔了下来。
路无坷咬了咬唇角,低头冷漠地看着他,扶都不去扶。
沈老爷子在赶她让开,就在指尖快碰上药瓶的时候。
药瓶被踢开了。
白色塑料瓶子里的药片哗啦响,骨碌骨碌滚开了。
沈老爷子手紧紧地按在胸口上,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睛,方才的从容和沉着消失殆尽,话几乎是咬牙切齿地说了出来,最后那点儿涵养支撑着他没骂人。
“你这是做什么!”
路无坷很无辜地看着他:“不知道啊。”
昨晚的梦魇缠着她的眼底,在那一小块儿白得扎眼的脆弱皮肤上染上了点儿青灰。
病态的,娇弱的。
她慢慢在沈老爷子面前蹲了下来,轻飘飘说了一句:“这话你可能得问钟映淑。”
她话音一落,原本伸长了手想去够药瓶子的沈老爷子忽然整条手臂怔住了。
路无坷跟问有没有糖似的:“还记得她吗?”
沈老爷子颤着手慢慢地回过头看她。
“当年你一条因工致癌为员工欺诈把人打发了,不承担不治疗,逼得人一家在老家待不下去,最后事没谈妥,一辆车把人撞死了。”
路无坷语气平平淡淡,像只是在讲述别人的故事。
沈老爷子胸口剧烈起伏着,明显终于知道她是谁了。
她不过一条曾经被他扔在地下随意践踏的生命,果然她的命不是命,这么多年再见面,他已经认不出她是当年那个穿着蓝白条纹相间校服的女孩儿了。
路无坷对他的痛苦视若无睹:“后不后悔当年没把我也一起撞死?”
沈老爷子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呼吸已经喘不上来。
“撞死了,好像就不会有今天了。”
她那张巴掌大的小脸很纯,像一个天使中的小恶魔。
“怎么样?这种快要死了的感觉怎么样?你要不要也尝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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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黑色的赛车驰骋在赛道上,砂石尘土弥漫。
排气声嘶吼着几乎快要把赛车撕扯开,不要命地飙着速度。
一开始沈屹西和许知意两个人还很规范地玩,后面就随意了,怎么刺激怎么玩。
直到中午两人才玩够了,沈屹西这会儿闲下来才发现手机里有几个未接来电,是程寓礼打过来的。
他给程寓礼回了电话,程寓礼那边很快就接听了。
这会儿车慢下来跟龟爬似的,沈屹西嗓音都跟着变懒了不少:“什么事儿?”
“沈屹西,接下来我要跟你说个事儿。”
“什么?”
“当年你车祸那事儿过去太久了,可能我之前印象有点模糊,但今天想起来了。”
程寓礼好像深吸了口气:“你女朋友就是你当年差点撞上的女孩。”
话音一落,柏油路面上响起一道刺耳的轮胎刹停声。
第54章
七年前首都发生了一起严重的连环车祸。
一死五伤。
死者飞出了二十米远, 当场死亡。
这是路无坷见的钟映淑最后一面。
那天晚上, 很爱漂亮的钟映淑躺在柏油路面上不成人形,身下血泊成河。
这本应该也是路无坷这条命的下场。
她身体甚至已经被撞上, 可前后不到一秒的时间, 一辆从侧边冲过来的车硬生生让她和死神擦了肩。
金属剧烈的撞击变形声, 刺耳尖锐的轮胎抓地声。
那天路无坷身下全是血,合眼前的最后一刻是那辆翻滚着天旋地转的车。
……
路无坷再次恢复神智是在医院走廊, 入眼是晃动着一盏过一盏的白炽灯, 和模糊了眼睛的血色。
耳边脚步声匆忙急促,担架车车轮轱辘转动,两路人马。
旁边担架床上的人在昏迷, 眼皮被倦意扯着耷拉着, 像只是睡了一觉。
男生即使闭着眼也能看出五官出色到张扬, 浓眉挺鼻, 脸上蹭了血污, 胸口上划拉了一道长长的伤口, 浑身是血。
路无坷脸色苍白如纸, 神绪混沌地看着他。
白炽灯在他脸上一明一暗。
很快她的眼皮支撑不住,两人一起陷入了昏迷。
担架床很快分道扬镳, 往不同的手术室奔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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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屹西接完程寓礼的电话后立马往家里赶, 给路无坷打电话她一概没接听, 沈屹西一路疾驰连闯了三个红灯。
他去到老爷子房间的时候老爷子已经倒在地上快要绝气。
地上白色的药片散了一地, 路无坷正把药片囫囵塞进老人嘴里。
沈屹西进去的时候她抬了眼。
小脸苍白的, 平静的。
沈屹西目光落在老爷子身上, 几步过去在他身边蹲下,伸手去解老爷子的衣领带和腰带保证他呼吸保持通畅。
他没让路无坷叫救护车,自己一边手想去掏手机。
抱腿坐在旁边的路无坷却开了口:“叫了。”
沈屹西手顿了一下,看向她。
两人还没说上话,家里那些照顾老爷子的人从门外涌了进来。
路无坷还没来得及去牵沈屹西的手就已经被人暴力地挤到了一旁。
大家混乱着焦急着,只路无坷游离在人群外。
她不属于这里。
过会儿叶丛莲和沈父也过来了,这还是路无坷第一次见到沈父,威严的,不苟言笑的,沈屹西果真长得很像他。
救护车来得很快,老爷子被医护人员抬上担架床离开了房间,房间里瞬间空了大半,人流来了又散去。
路无坷好像对周围发生的一切完全没有感知,只站在墙边发呆,直到某刻她冰凉的手被人捞过握在了手里,她才慢慢地收拢了神绪。
门口的沈父似乎是朝他们这边看了过来,声音里没有盛怒,也没有埋怨,只是平平淡淡地跟自己的儿子说:“一起送你爷爷去医院。”
说完就走了,直到离开前都没看路无坷一眼。
沈屹西跟没听到似的,脚都没挪,他双手掰过路无坷的肩膀,让她面对他。
路无坷脸上到现在还是他进来时看到的那副神情,平和里带着安静,薄唇乖乖地阖着,抬眼看他。
沈屹西去瞧她眼睛,眼皮抬出一道深深的褶。
“有什么事儿等我回来再说,现在去我房里待着。”
路无坷看着他,有句话梗在了喉咙里,她微张了张唇。
沈屹西眼睛沉沉地看着她,等着她的话。
她终究还是把唇阖上了。
沈屹西见她不说了,叮嘱她:“回房间等我。”
路无坷只盯着他看,目光描摹他的眉眼唇鼻。
跟七年前在医院走廊一样,就算只剩一口气都要记住他。
沈屹西口袋里的手机响了,他没去拿,最后咬咬牙,跟她说:“别乱跑。”
说完终于肯松开她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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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老爷子做手术的时候,沈父和沈母都在外面一起等着。
沈屹西坐在手术室外头的椅子上,腰板佝偻着手肘撑在膝盖上,双手交叉抵着唇,黑色的瞳眸里幽深寂远,在凝思。
其实沈屹西和老爷子以前爷孙俩的关系不是现在这样,反倒还挺不错的。
相比家教严格的沈父,老爷子对孙子的管教方式要纵容得多。这俩管教方式最大的不同就是沈屹西要在外头惹事儿了沈父不会给他收拾烂摊子,这祸是他干下的他自己就得负责,而沈老爷子则是连屁股都给擦干净了。
男孩子一般跟父亲关系都不怎样,原因就是父子俩硬碰硬,话不投机半句多。
老爷子就不一样了,就那好脾气,孙子基本都不跟他老人家对着干,关系自然好。
沈屹西和老爷子爷孙俩产生矛盾还是因为七年前那件事。
那会儿沈屹西就高中,那个年纪的男生稍微呛一句碰一下都能打起来,沈屹西当时和杨天成程寓礼没少跟人打架,三天两头生事儿。
不过沈屹西一般惹了事儿都是自己解决,除非是棘手的。
那次去找老爷子也是为了给杨天成求个情,那次杨天成跟人在夜店打架捅了人一刀,直接给关局子里去了。杨天成他爸也算有头有脸的人物,但那段时间正好赶上特殊时期,再加上对方也是个有权有势的,这事儿变得格外棘手,杨天成在里头待了两天都没被捞出来。
后来沈屹西帮他求情求到了沈老爷子那儿,程寓礼也一起去了。
当时他们去的公司,结果没见着老爷子人,问了秘书才知道他去了医院,说是慰问员工去了。
那会儿沈家也不太平,旗下一企业员工在闹公司让她得了白血病,都从老家那边跑到首都这边来了,那会儿网络还不像现在这么发达,一点小事儿都足以掀起剧烈的社会舆论。
沈屹西一直很少过问沈氏的公事,当时只知道有这么件事,多的不清楚。
当时正值晚饭时间,沈屹西和程寓礼于是一起去了医院,准备帮杨天成说事儿的时候顺便接上老爷子一起去吃个晚饭。
去到医院楼下的时候天已经黑了。
当时医院门口有对看起来应该是母女的人从里头出来,那母亲应该是生病了,下台阶的时候一个没注意踏空了,她女儿眼疾手快地搀扶住了她,但手上的东西还是滚了一地。
路过的人都瞧了她们一眼。
停在不远处的沈屹西和程寓礼自然也是,当时沈屹西扫了眼。
那个穿着蓝白色条纹校服的女生蹲下去捡东西,只露个半个侧脸,长得挺白的。
沈屹西只看了一眼就没看了,坐车里给老爷子去了个电话。
沈老爷子应该看完病人了,很快就接了电话,听那空旷的声儿应该是在停车场。
如果是别人肯定得客气一套才说正事儿,但这是自己爷爷,沈屹西开口当然容易得多,他跟老人家说了杨天成的事儿,老爷子在电话里笑着数落他们这些小年轻意气用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