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皇后含笑的眼又默默的打量汤媛的身形。腰肢很细,却也不是纸片似的单薄,算得上纤侬适宜,子嗣兴旺之像。
只要她点头,为新帝开枝散叶并非难事。
她是真心希望汤媛伺候好贺缄,也是真心享受汤媛这种见不得光的身份。后宫这条路还很漫长呢。沈皇后轻叹一声,亲切的握住汤媛微凉的手拍了拍。“本宫应是早些来看看你的,便也不会受这么多委屈。”顿了顿,又暖声道,“皇上难免也有年轻气盛的时候,其实心里每时每刻都在意着妹妹。本宫陪他一路走来,再没有人比本宫更清楚,他有多疼妹妹了。妹妹来的那日,皇上一夜未合眼。本宫从未见过他那样的关心在意一个人,愤怒和开心也只为一个人……”
说话时,她温柔的双眼没有错过汤媛任何一道细微的表情变化。被天下最尊贵的男人牵肠挂肚,即便不爱,内心约莫也会有悸动的涟漪吧。
果然,汤媛平静的眼波微微流动,双颊红了红,却变得愈发沉默,似在激烈的矛盾中煎熬。
沈皇后了然一笑,错开目光,悠然的打量身前一盆浅紫色的花簇。“回不去了。”
汤媛颤了颤,抬眼看她,又迅速垂下,有泪光闪烁。
“昔年,本宫深闺无聊,常常翻些前人古籍打发时光。对汉太宗的美妾苏氏印象极深。她深受帝王宠爱,入宫未满三月便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她转眸意味深长的瞥向汤媛,“纵使汉太宗与发妻刘氏伉俪情深,也不曾薄待过苏氏一分一毫。妹妹可知这苏氏的来历?”
汤媛微微一怔。
“她第一个丈夫叫吕传。想当初,此人也算汉太宗手下的一员猛将,追随太宗出生入死。然功高盖主,难免生出异心。后为太宗察觉。吕传却趁太宗发难之前,抛妻弃子,连夜潜逃。幸而太宗仁慈,赦免吕传女眷死罪,只充入军中为奴。一开始苏氏不从,逃亡路上受尽屈辱,若非太宗派人找回,怕是已经暴尸荒野。
丈夫为了一己私欲,不顾全家生死。族人为了利益,纷纷与她撇清关系。孩子早已在逃亡路上夭折。乱世之中,一个弱女子,所有的挣扎与反抗都不过是愚蠢的笑话。最后不但受尽屈辱还失去了亲生骨肉。”她定定的看着汤媛晃动的双眸。一字一顿道,“可她又是幸运的,太宗一生钟情于她。不但给她洗白了身份,更是千娇万宠。从此她是她,逆臣吕传是吕传。她要做的就是相夫教子,为汉太宗开枝散叶,安享一世太平。”
“可是苏氏最终还是死了。输给了刘皇后。”汤媛忽然轻轻启音。
沈皇后一愣,旋即笑出声。“原来妹妹也读过这段故事。”
“臣妾出生微寒,哪有这样殊荣。只是从前身在王府时,偶尔听郡王说上一两段。”汤媛道。
“那妹妹更应该清楚苏氏跌宕起伏的一生,无论荣宠还是落魄,皆是她任性所造成的,一切咎由自取。本宫真心希望妹妹借鉴苏氏,珍爱自己,牢牢的守住现在的福气。那么皇上和本宫,也绝不会亏待妹妹。”
可若是自己想不开,学那苏氏出逃,到时候皇上可不一定如汉太宗那样出现的及时。
“妹妹鲜花嫩蕊一般,天生就该养在金玉屋中备受呵护。倘若落入凡尘,碾作花泥,那可真就伤了皇上的心,也可惜了这一世。”
但凡有一点脑子,就该明白,从留在贺缄身边那一刻,便与郡王再也不可能了。
所以沈皇后开头就说了一句:回不去了。
就算贺缄放她走,章家也不会想认。免得将来子嗣的血脉不清不楚。不管郡王如何喜欢她,怕是也难以消化这根耻辱的刺——她曾做过贺缄的战利品。
这些事情,即便不挑明,汤媛心底也该早有定论。如今被她一股脑的点破,内心怕是早已坍塌,堵塞多日的洪流顿时滚滚涌出。
沈皇后满意的看着汤媛自持镇定的脸庞一点一点的破碎,然后泪如雨下的瘫倒。
当她绝望,贺缄就成为了她此生唯一的希望。
“真是个傻妹妹。”沈皇后叹息道。
“我的孩子,阿蜜还不满两岁……”汤媛的哽咽脆弱而无助。
“但是她还好好的活着。不像苏氏的,还不足月就夭折。”沈皇后道。
“郡王待我情深意重……”
“可他丢下你,逃回辽东了。”
“我……”汤媛捂住剧痛的心口。
“你再回到他身边,可就没有情深意重,只有无尽的猜疑和耻辱了。”沈皇后残忍道。
这日汤媛伏在她膝上哭了很久很久,直至金乌西坠。
是夜,有太医入宫,为钟粹宫的主子问诊,一连开了好几副调养的方子。
就连多日不曾踏足后宫的皇上也来了。梁姑姑自是猜到了什么,却被皇上一个眼神制止,立即噤声。安静片刻,她屏退毛手毛脚的小宫人,亲手铺床焚香,伺候无精打采的汤媛就寝。
漆黑的深夜,偌大的寝殿内只有微弱的烛影摇晃。穿过如雾的云纱,汤媛看见有月色慢慢流淌进来,伴着熟悉的男子的气息。
她如古井般无波的眼眸,默默的凝视那身影的靠近,看他轻轻撩开云纱,指尖落在她眼角的泪痕。
梁姑姑焚的香,暧昧而甜暖,若有若无的萦绕在两个一动不动的人之间,连时间都凝滞了。
她终于不再倔强。贺缄怜惜的目光落在女人脆弱的脸上。
“我会好好待你,知道吗?”他轻轻呢喃。
“……”
“再也不会辜负你。”
“……”
“我的感情里也再无其他的女人了。”
“……”
她漆黑的眼睛在夜色中模糊不清,却应是在仔细的望着他。贺缄心中一动,俯身欲噙她唇。
汤媛下意识的阖上,忽觉腮畔一暖,是他的唇轻轻擦过。耳畔有珠帘响动,许久之后,她再缓缓睁开,他已踏着月色渐行渐远。
景仁宫内,沈皇后脸色大变,听完内侍的回禀,素手微晃,打翻茶碗。
她冷冷瞥向内侍,“你确定,皇上没有成好事?”
内侍战战兢兢,磕头如捣蒜,再三发誓没有。
那一方,静谧的钟粹宫偏殿,汤媛披衣轻轻坐起,明亮的眼眸如初。
她只是纤弱,但从来都不曾脆弱过。
梁姑姑焚的是宫闱里最好的香,专为皇上夜间助兴的。
案几上还放着她喜欢的西域秋海棠,修剪的整整齐齐,泡在晶莹剔透的水晶杯中。有难以察觉的香气在水中淡淡氤氲,汤媛尝过,是极淡极淡的甜涩,愿与贺缄在醉生梦死之间共饮。
第240章
这样晦暗的深夜, 沈皇后早已睡意全无。她抬眼看向陪伴自己度过幼年与少女时期的老嬷嬷, 才惊觉时光荏苒。
察觉到她的目光, 老嬷嬷露出了慈祥而安静的笑。就那样暖暖的看着她。一种无法形容的孤独也随之包围了她。
沈皇后心中一凛, 嘴角翕合, “嬷嬷……”
“奴婢在这里。”嬷嬷握住她的手。端庄而沉着的皇后娘娘,也只有在她跟前才会迷惘的像个孩子。
这个孩子,在震怒与冷静之后,睁大了水光盈盈的双目, 问道, “嬷嬷, 我这一生究竟值不值?”
“傻孩子, 没有什么值不值。只要您觉得那么做快乐就好。”嬷嬷回。早已过了古稀之年的老妇人并不适合伺候主子了, 且她的身子骨也一日不如一日。更多时候,她什么也做不了。无奈沈皇后却固执的将她留在身边。
是呀, 只要那么做觉得快乐就好。沈珠怔然。
她本是个废弃的棋子, 侯门深宅里还未绽放就已枯萎的花儿。她也曾爱过一个人,甚至被爱过。可是爱并不能拯救她悲惨的命运。她不想嫁给年迈的男人做妾, 也不想一生孤独膝下寂寞的老死。
幸而贺缄给了她机会。一个站在高处的机会。这怕是她无望一生里唯一的恩赐了。如此的好运断不会再有第二回 。那她也只好以与此相配的冷酷来守护这来之不易的后位。
后位之下, 是她孱弱的娘亲以及同样孱弱的娘亲的族人们。父族呢,却是她无比恶心却又不得不守护的一方肮脏之地。
思及此处,坚毅又重新回到了沈珠的眸心深处, 但她终究还是因为贺缄没有夜宿钟粹宫而感到了无边的恐慌。
倘若一开始的纵容是欲擒故纵。那么现在呢?面对唾手可得的汤媛,一个已经臣服的女人,他为何还要离去?
疑问的时候, 嬷嬷苍老的声音也慢慢回答了她,“因为在心里呀。”
在心里?沈珠的目光愈发迷惑。
嬷嬷看着她却愈发悲伤。没有被真正爱过的女孩子,无论多坚强多聪慧,在动了深情的男人跟前,大抵都是这般一头雾水。
“是的,在心里。娘娘以为她是战利品吗?那种被供养被珍视,却终究在手里,随时可弃的东西。”嬷嬷摇摇头,轻轻拍了拍自己的心口,道,“她不是。所以很可怕。”
帝王放在心里的东西都很可怕。昏君甚至能为了一个愚妃让六宫陪葬。如果那个妃子不愚不蠢,甚至还非常聪明呢?
仿若被兜头泼了一盆冰水,沈珠猝然惊醒。
“娘娘,您想要她为陛下生孩子并不难。想把她生的孩子抱过来养也不难。”到底是年纪大了,嬷嬷的每个字都说的十分缓慢混沌,“皇上也会因为如愿以偿感激您敬重您……可是您有没有想过……这一切的美好……是建立在她安分守己的前提下。”
“她心里没有皇上!”沈珠微微攥紧手心,“她心里只有孩子和丈夫。同为女人,如果她对贺缄怀有男女之情,我不可能察觉不到。”
汤媛的心里根本没有贺缄。
“娘娘说的没错,那女子心里只有孩子和丈夫。每个女人的心里不都是自己的孩子和丈夫。”嬷嬷温柔的看着眼前的年轻皇后。
只不过,汤媛现在的丈夫变成了贺缄,将来也会成为贺缄孩子的娘亲。
沈珠浑身一颤。
“孩子的娘亲就在钟粹宫,住在帝王的心里。她的孩子,您养不起也养不稳。如果她哭,日夜的哭,您觉得帝王还忍心她母子分离?倘若让她母子日日相见,那孩子……岂不又成了有名无实……挂在咱们景仁宫的一块虚幻的大饼。”
也或者,此生无望后位的汤媛……其实也特别希望自己的嫡长子有一位皇后娘亲呢?
沈珠赫然睁大双眸,“她敢!”
去母留子的事……她也不是做不得。
“去母留子……娘娘就不要再想了。”嬷嬷缓缓道,“当今皇上什么样的后宫手段没见过。不管您做的有多干净,还是真的无辜,这个女人若是没了,谁都别想好了。”
沈府可不是当年呼风唤雨的章氏一族。一旦为帝王所真心记恨,后果不堪设想。
“嬷嬷的意思难道我还留了一个祸害?养不得杀不得。”沈珠咬牙道。
“她不是您留的,是皇上留的。”
“那我……”
“娘娘钻进牛角尖了。”嬷嬷平静道,“您还要做什么呀?供着她就好了呀。倘若有天她作死……您也惯着些罢……”
眨眼又过去了两日。
钟粹宫的那位病了。不等沈珠吩咐太医,那边又有内侍过来回话,说皇上一早晨就过去了,现下午膳时间已近也没有回去的意思。
所以,这御膳到底是传到钟粹宫还是乾清宫。
沈珠看了眼嬷嬷,淡淡道,“妹妹身体不适,原是该本宫操劳之事,怎能让皇上在那里受累。”
钟粹宫里的金丝雀此番竟是病的不轻,咳的一夜没睡好。直至巳时才喝了药躺下。沈珠耐心的听闻宫人回禀,又耐心了翻阅金丝雀的脉案。
得知贺缄在这里,她便也过来了,只是未曾让人通禀。现下正坐在偏殿里与梁姑姑叙话。
梁姑姑侍奉了一盏茶,忽然道,“娘娘的袖子都沾了花粉,你们是怎么伺候的?”
春夏花木繁盛,皇后一路分花走来,难免沾染了些。放在平时,还能当做一件雅事,却没想梁姑姑忽然发难,宫人们立时蹲身告罪。
沈皇后倒无意纠缠此事,只微微抬手,任由梁姑姑搀扶入内室更衣。但她们更完衣却又从另一侧门悄然的离开,径直拐上铺着厚重木质的长廊,穿过几道飞罩,隔着朦胧的纱帘,已经隐约望见了清池另一畔缱绻的风景。
随意散着如瀑黑发的女子,慵懒的斜倚栏杆,任由发丝沐着暖阳熠熠发光,只一心欣赏满池将将发了骨朵儿的清荷。身侧是垂眸欣赏着她的帝王。他看上去漫不经心,一只手却始终若有若无的抚在她发丝间,爱怜之意欲盖弥彰。
他正迁就着她的身高,微微俯身,附耳说着什么。汤媛似是有所触动,忽然侧首仰起脸,贺缄便含笑低头欲吻,却被机警的躲开。
躲开的那一瞬,汤媛余光闪烁,淡淡掠过那一片随风微扬的纱帘。她本无过多情绪的脸庞,渐渐染上淡淡的红霞,转眸凝注贺缄的目光。
贺缄眼睛似是被烫了一下,心安静的狂跳。恍惚中,记忆有些飘远。
相隔了数年,她前世的模样依然历历在目。
她还是她,却又不是她了。
前世的她,在这个年纪也是这样的美艳,眉宇间却如西山的烟雨,终年笼着淡淡阴霾,仿若灰色的山水画,在寒凉的冷宫里覆满灰尘。
此生,幸好还来得及有此生。贺缄闭目,用力拥住她。
沈珠冷漠的打量这一幕,心绪却也有些涣散,大约是昔年她也曾被一个男人如此的拥抱过。等她回过神,贺缄已经横抱着佳人离去。
没过多时,这个男人在景仁宫与她相见,目光微冷。
原来那日,她自钟粹宫离开不久,汤媛便在祠堂跪了整整两个时辰,谁问也不开口。想来旧疾也是因此而复发的。
荒唐!简直是无事生非。不需要贺缄说什么,沈珠已经明了他此刻的怒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