趁着柯境上前叩门的间歇,云知意拿绢子在脸颊旁扬着风,四下打量。
此地树木多是数人合抱不下的参天古木,墙上的红土漆也有多处斑驳剥落,看来确如客栈掌柜夫人所言,是个荒废许久又重起香火的古庙。
除此外,她一时就再看不出旁的了。
她不经意地扭头,就见霍奉卿漫不经心地扫了一眼山门上的石刻匾额,旋即低低冷哼,像是发现了什么。
大多数人在面对不同事、不同人时,会自然而然有不同面貌。
先前霍奉卿在客栈前堂“情爱上脑”的模样,以及昨夜剖白心迹时慌乱到近乎毫无章法的羞赧一面,对云知意来说都是陌生而新奇的;而他此刻从容冷凝站在“打娘娘庙”前若有所思的样子,云知意却再熟悉不过。
见他神色有异,云知意当即敛神正色,顺着他的目光也仰头端详起门上匾额,口中低声询问:“怎么了?”
这匾额所用石料看起来颇有年头,镶嵌在门顶石槽里,匾上刻的“打娘娘庙”四字是朝廷早已明令废用百余年的繁复古体。
霍奉卿看向她,才刚启唇,就被庙门洞开的声响打断。
应门的是一位身形清瘦的年轻姑子。在看到门外四个陌生面孔时,她眼中掠过愣怔,但很快就镇定如常,双手合十。
见礼问好后,那姑子道:“诸位施主既是远道而来,可知小庙进门有规矩?”
这也是个有眼力的,大约看出一行人的核心是云知意,话虽是对所有人说,目光却始终望着她。
“听客栈掌柜夫人提过两句,”云知意好整以暇地弯了弯唇,指指前头的柯境与郑彤,“他俩是夫妻,三媒六聘拜过堂的。”
这倒不是打幌,郑彤与柯境确实是夫妻,入住客栈这几日也一直住同间房的,不怕谁去打听。
云知意也正是为了防备这庙里有人过后去客栈暗查,才不让宿子约、宿子碧来的。
姑子看了看郑彤与柯境各自腰间缀的同心结,颔首带笑。紧接着又以目光在云知意与霍奉卿之间逡巡:“那么,这二位施主……”
霍奉卿淡声应道:“早晚也是要三媒六聘拜堂的。”
云知意面上笑意不变,只是默默将头扭向一边。这家伙,果然很会见缝插针占便宜。
——
庙中香客有中年夫妻也有年少眷侣,人不算多,但都成双成对,相比冷清的城中已可谓热闹。
这庙看着山门不显大,进了内里才知别有洞天,粗略看看那些错落有序的房顶,就知全庙几乎占了整个山坡头。
姑子在前引路,顺道简单介绍:“小庙拢共有三进殿。最前的小殿供奉‘主娘娘’的司运侍神,可求各种运道;中殿供司药侍神;最里为正殿,供奉的便是‘打娘娘’了。若要再往后走,便是讲经堂及小道们的厢房、灶间之类。诸位施主是外来远客,想来无闲暇闻道听经一季不间断,那在主殿打过‘娘娘’后便足够。”
闻道听经一季不间断?!在庠学读书都还有一月一休沐呢。云知意不动声色地四下顾盼,心中却越发确定这是个歪门邪道的庙。
见她好奇打量来来往往的香客,那姑子又笑道:“施主既是从邺城来,定觉小庙冷清了。”
“冷清算不上。不过,邺城各间庙供奉的神明不同,香客们的年岁整体上就会泾渭分明。譬如文曲庙,便多是三五成群的年少读书人;中年人就常去财神庙之类,”云知意状似随口闲叙,“像贵庙这般,香客全是双双对对,又不拘年岁,在邺城好像只月老庙才有如此景象。”
姑子答:“‘打娘娘庙’诸事皆可保佑,但咱们供奉的主娘娘是讲究‘阴阳欢喜’的,所以需得夫妇或定情的小儿女同来,齐心并行方能得大欢喜道。”
“听起来好有道理,我竟如醍醐灌顶,”云知意敷衍虚应一句,顺势问道,“敢问这庙中供奉的是何方娘娘?何谓‘打娘娘’?是要真打吗?”
姑子笑道:“小道入山门年资尚浅,说不好其中深奥渊源。三殿皆有专门的‘布道使者’,施主们敬香时可详听‘布道使者’诵经唱词,或许能有所领悟。”
到了正殿门槛前,引路姑子停步施礼,由他们自去。
——
香客们在最前面的小殿敬香听诵后,或多或少都会随捐些钱或物做“功德”;到了中殿,“布道使者”便会引导香客再花钱请香囊药包;最后这主殿的重头戏“打娘娘”,更是直接明码标价。
所谓“打娘娘”,就是香客另花一个银角或等价物品,从“布道使者”手中换取一个用千家碎布缝制的沙包,砸向主殿所供奉的那尊跪地石像。据说,“打娘娘”后便能得这位娘娘庇护,此生诸事终将欢喜圆满。
据主殿布道使者所诵经文的意思,这“娘娘”本是古时诸侯争霸时期的一位王女,因父兄皆殁于国难,在子民们的殷切期许下担负起国本,却因治国无能而使家国倾覆,最终不得不带着残存遗民逃亡至槐陵这偏远之地苟活。
临终前,这位王女有感自己愧对先祖与黎民,便命人在此建庙并立了自己的跪地像,甘愿受后世万民唾骂,以时时警醒后人。
警醒后人什么事?“布道使者”所诵经文中并未点明,显然是要花重金进入更后面的讲经堂,闻道听经三个月不间断,才能得这“神悟”。
云知意站在主殿外门槛上,盯着殿中三对虔诚跪叩的男女,看着他们身上朴素到略显寒酸的衣衫,既心酸又愤怒。
一个银角,在槐陵这样的地方,几乎足够三五口人的贫苦人家三个月的开销花费了。他们只为个“此生诸事终将欢喜圆满”这般虚妄的承诺,就白白奉上了足够一家人吃用一季的代价!
这槐陵县,贫穷到州府都愿在赋税之事上放一马,竟还有人敢借歪门邪道故弄玄虚,在此吸民膏血!庙里这帮神棍,真是该死了。
花了将近一个半时辰,云知意一行人过完“打娘娘庙”三殿的所有流程后,被几位手持长棍的庙中武道客气拦在通往讲经堂的入口处。
云知意没有强求,转头就出了庙门——
这一下午在庙中的所见所闻让她怒火中烧,她真是多一刻也待不下去了。
——
身后庙门关闭后,云知意脚步重重地踏下石阶,咬牙怒声:“果然是歪……唔!”
她扭头瞪人,满眼的怒意转为茫然讶异。霍奉卿这家伙居然伸手捂住了她的嘴,还一把揽住了她的肩!
“你做什么?还不快撒手?!”她的唇被他掌心压得死紧,本是以凛然之威说出的话,却成了吚吚呜呜的娇嚷。
霍奉卿薄唇扬笑,揽住她肩和捂住她嘴的手却没一处松了力道的。
原本随行在后的郑彤趋近一步,低声道:“大小姐,山道两旁的小林子里多了人。”
郑彤与柯境是京中云府出来的家生武卫,放到哪里都算一等一的高手。既郑彤这么说,显然他们先前上山时两旁林中并无人窥伺,是到此时他们离开,这些人才藏身于此的。
这些人显然并无现身攻击的意图,想来是为了在此监听他们这一行人下山时说了什么。
有郑彤与合金随护,云知意倒无需将暗处那些宵小放在眼里。可她也不想无谓旁生枝节,便立刻收声,点点头表示自己明白了。
霍奉卿这才收回捂在她嘴上的手背到身后去,悄悄握成拳。
“喂,这只爪子不一并拿开?”云知意斜眼瞥向他还揽在自己肩上的右手,没好气地低声轻呵。
霍奉卿无声一笑,依言松手,握拳轻抵唇前,干咳一声。
沉默地下了几级台阶后,云知意垂眸看着脚尖,小声发问:“他俩能察觉附近有人不奇怪,你为什么也能察觉?”
“我没察觉。猜的,”霍奉卿忽地低头凑近她耳边,“看懂这庙中玄机了么?”
他的气息骤然拂过耳畔,刻意压低的嗓音沉沉带点轻沙,像粗粝结晶的蜂糖倏地抹过心上。
云知意猝不及防,一股酥麻之感猛自尾椎处蹿起,震得她周身一个激灵,稳了半晌才没有拔腿奔逃。
她手肘一个使力就击中他肋下最软处,半点没留情的。
这下轮到霍奉卿毫无防备,闷声轻哼着捂住痛处,皱着五官觑她。
他的神情痛苦又无辜,声出而唇无大动:“有人窥听,这样说话才万无一失。”
我信了你的鬼!个狗竹马,就跟背后这庙一样透着妖气!云知意红着脸剜了他一眼,咬牙轻声:“你看出什么玄机?”
这句话无疑是默许他靠近来讲了。
霍奉卿慢慢直起身,眉梢微扬,毫不掩饰自己奸计得逞的愉悦。稍顷,他的薄唇再度贴近她耳畔。
“前三殿循序渐进是在筛人。如此,凑热闹或半信半疑的那部分人,最多到主殿就会被挡在外。我猜,会进讲经堂的人基本逃不过他们掌控,说什么信什么。”
这一点,云知意也是看出来的。
不过她并不是独断刚愎的性子,在遇事时有了自己的判断后,还会习惯地再听取旁人的看法以印证自己思路的对错。
霍奉卿的这番看法与她心中所想一致,于是她轻轻颔首,示意他继续说。
霍奉卿接着道:“你也不必绞尽脑汁冒险再去探那讲经堂,我已大致能推断出讲经堂内布散的秘密。你信我吗?”
云知意记得当初在自己出事前一两年,“州牧府霍奉卿”就已是原州官场闻之色变的名号。
霍大人上辈子只花了七八年时间,不动声色地稳步推进,就助盛敬侑将原州官场掀个天翻地覆,在正事上向来于无声处听惊雷,骨子里就不是什么纯良小羊羔。
虽他眼下才是个十七八的少年学子,火候尚不足够,但这间妖气横生的小庙在耍什么把戏,在他眼皮底下依然无所遁形。
“这我信你。”云知意伸出食指抵住他的额角,将他越凑越近的脑袋推开些,似笑非笑。
“但我猜,若我想知道你的推论,还得跟你谈条件,对吧?”
霍奉卿双手负在身后,抬眼望天,紧紧抿住唇上那狗模狗样的笑弧。
要不他怎么就这么喜欢跟聪明姑娘谈交易呢?
第三十一章
酉时初刻,冬阳已偏西。灿金暮色笼罩着空荡荡的槐陵城,风过处荡起轻寒。
因城中人少,途中只偶尔能见一二行人,如此反倒不必顾忌隔墙有耳,说话比在客栈中还方便。
郑彤在前,柯境在后,各自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将云知意和霍奉卿护在中间。
两人并肩缓步,边走边谈。
“老规矩,还是你先漫天要价。”云知意将双手背在身后的披风里,浅笑莹莹地斜睨着霍奉卿。
毕竟她有着前世为官七八年的经验,怎会看不出那“打娘娘庙”里在做什么勾当?
想听听霍奉卿的推论,不过是为进一步印证自己的想法;若他不说,她其实也没多大损失。
但她非常好奇这人会提什么不要脸的要求。
霍奉卿深深回望她一眼后,举目看向远处的天空。
他此刻的神情淡漠自持,似胸有成竹,又是云知意熟悉的那个“霍大人”了。
“我希望你能答应我,”霍奉卿浅声道,“不要管那庙里的事,知道就行。”
这条件完全不在云知意的预料中。她原以为,霍奉卿会提的无非是亲亲抱抱之类占便宜的要求罢了。
她稍稍愣怔,脚步滞了滞:“你确定……不想提别的要求?”
“别的要求?”霍奉卿抿了抿唇,“我很想。可是,相比起来,我更在意你在此事中的利弊得失。”
沉默地又行数步后,他驻足深吸一口气,转身面向她,语气、神情都变得极为严肃。
“我相信你也看出来了,山门上的石刻匾额,还有正殿的‘王女跪地像’,其切割雕凿的痕迹与上山道石阶的古法完全不同。”
是的,云知意看出来了。
上山道的石阶大小不一,显然是古时先民在测量工具不齐备的情况下,凭经验随性刀削斧凿的成果。
而山门上那石刻匾额,以及正殿里的王女跪地像,切割雕凿有章有法、规整至极,若无官府提供各种精密衡量工具,根本做不到那般精准。
“维鹊有巢,维鸠居之。”云知意颔首,轻轻勾唇,却并无笑意。
官庙勾结,随意寻了个荒废已久的古庙,编出整套故弄玄虚的“打娘娘”说词,一为榨取百姓膏血敛财,二为蛊惑民心、暗行不法之事。
此事整体来说就这么简单。
甚至连讲经堂内的玄机,云知意心中也有些头绪了:“那帮神棍口中的王女原型,应是列国争霸末期的诸侯蔡国女王田姝。但神棍们为了欺民敛财,颠倒了事实黑白。那跪地像分明是近几十年才假造成的,关于王女的说法也是真假参半。”
——
史书有载,田姝本为诸侯蔡国的公主,封号“贞”。
天命十七年,蔡国上将军卓啸谋逆弑君,并大肆屠戮蔡王室成员。
贞公主侥幸逃脱,暗召忠臣旧部秣马厉兵,于天命二十三年率众打回王都仪梁,诛杀叛臣、重扶社稷,后被拥戴成为世上第一位女诸侯王。
但那时同为诸侯的缙国在一代英主李恪昭治下,已具备扫定天下的绝对实力,蔡女王根本难有大作为。
天命二十四年,也就是田姝登上王位的次年,诸侯苴、薛两国裹挟蔡国、拉拢临海的仲山国,兵分三路合围缙国,展开了史无前例的大规模混战。
恰是那时,蔡、缙交界的原州有异族铁蹄趁虚越山而来,妄图渔翁得利,一时间天下烽烟四起,焦土千里、哀鸿遍野。
缙王李恪昭的王后岁姬匿迹千里奔赴仪梁,对蔡女王田姝且诈且诱,并晓以大义。
田姝有感于黎民之艰,顺应大势退出四国同盟,使蔡国成了天下第一个和平归顺大缙的诸侯大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