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边,展宏图正向小暖问起小草姑姑和大黄为何没来,俩人说了几句,展宏图便不拘束了,拉着小暖说着悄悄话。
见他们相处愉快,赵老夫人和小吴氏皆露出欣慰的笑,吴氏则是皮笑肉不笑,那边展毅能极力拉近与赵书彦的关系,赵书彦客气应对。
小暖看了屋内的众生相,忍不住感叹一句人生戏。
正这时,门口却又有人来报,“陈状元来了。” .
第一二一章 我女儿识丁
赵老夫人一脸惊讶地起身,“毅能,快代祖母去迎迎。”
秦氏则有些慌乱,陈祖谟不是受伤了吗,怎么还能过来呢?
小暖将手压在娘亲的肩膀上,在她耳边低语道,“娘,别被他激怒了,要淡定,当他是个盆景就是。”
秦氏点头,深吸一口气坐好。
“陈状元带伤来观礼,这份心意着实不轻了。”赵书彦微笑着透出重要消息,“孙儿从秦家村出来时,遇到乌将军府上的人到陈家去探望,听闻陈状元是为救乌老将军才受伤的。”
“什么?!”赵老夫人、大小吴氏惊得起身,同时往门口看去,陈祖谟受伤的事情他们知道,但没想到居然是为了救老将军!
半晌才见一人高马大的家仆扶着陈祖谟慢慢走来,他的左臂果然吊在身前,脸色苍白带薄汗,身若玉山颓,却丝毫不显狼狈,身后跟着十数名县学的学生,皆是满眼放光地盯着他,若众星捧月。
众人见此都忍不住暗道一声,不愧是新科状元郎,此等气度非常人可及。
赵书彦担忧地看了一眼秦氏母女,不想却见秦氏于椅上垂眸静坐,小暖则带笑地望向门外,丝毫不显慌乱。
齐之毅目光赞叹,赵书彦微微翘起嘴角。
“陈某姗姗来迟,还请老夫人见谅。”陈祖谟久读圣人书,礼仪自是无可挑剔,不过因左肩膀受伤,只拱了单手,微微点头。
赵老夫人带着家人行礼,“不敢,您能带伤前来,老身不甚荣幸,不甚惶恐。”
“陈某乃是小伤,无碍行动,老夫人请上座。”陈祖谟面带浅笑。
展毅能弯腰行礼,“状元请上座。”
陈祖谟倒不推辞,让马得金扶着慢慢走向左侧首位,在椅子前站定,目光落在秦氏身上,笑容不减地微微颔首,“秦夫人。”
秦氏紧张地指甲都掐入手心里,也慢慢的点了头,“陈......状元。”
不过她这脸色比起陈祖谟,可谓高下立见,吴氏不屑地瞟开目光。
陈祖谟这才落坐,笑得如沐春风。小暖站出来见礼,“女儿见过爹爹。”
陈祖谟点头,面容慈祥温和,“好生待在你娘身后,莫失了规矩。”
他这德行虚伪地让小暖想过去一脚踹破他的脸!不过小暖在职场拼杀多年,论笑脸迎人陈祖谟还真不见得能拼过她!
于是乎,小暖挂上一脸比陈祖谟还真诚的笑,“是,女儿谨遵父亲教诲。”
然后小暖退到母亲身后,乖巧立着。
这一幕大出堂内之人的意料,赵老夫人眼睛精光闪过,笑道,“陈状元教女有方,老身着实敬佩。”
陈祖谟谦虚微笑,“小女拙劣难训,让老夫人见笑了。”
虽是谦语,但这谦虚的也太狠了,秦氏听了觉得格外刺耳。
“妹妹聪慧有礼,陈状元过谦了。”赵书彦微笑道。
陈祖谟头微转想看是谁竟这么大胆子当着自己的面维护这不孝女,却不想扯动伤处,疼得笑容扭曲。
听赵书彦开口替闺女说话,秦氏便也不再憋着,“我的闺女六岁割草喂猪,七岁下田除草,九岁上山砍柴,如今已替我担起大半个家,哪里拙劣了?”
小暖暗道不妙,果然娘亲的话音未落,就听旁边的吴氏嗤笑一声。陈祖谟也似是因秦氏的无理无知而替她羞愧,却又大度的替她解围,“小女久居乡间,难免粗鄙,让夫人见笑了。”
奶奶的!小暖都有点压不住火气了,更何况是娘亲。不过她还是压住娘亲的肩头,让娘亲跟陈祖斗嘴,娘亲是讨不到便宜的。
吴氏赶忙欠欠身,“妾身失礼了。”
陈祖谟慈爱地看着小暖,“无妨。陈某日夜攻读诗书难免怠慢了两个孩儿,致使她们目不识丁,日后定会好生教养,不让她们失礼于人前。”
奶奶的,她顾及着场合不想搅了展宏图的拜师礼,这厮还没完没了!小暖刚要怼回去,娘亲却抢在了她前边,“小暖识丁。”
所有人诧异地看着秦氏,便听她异常认真地道,“不只小暖,我的小女儿也识丁字。除了丁字,其他的字她们也认得不少,还能背论语。”
陈祖谟无奈地摇头,“秦夫人,女子不识字并非羞耻,夫人打诳语便是有些......过了。养不教,父之过,此与秦夫人无关,乃是陈某......”
“天地玄黄,宇宙洪荒。日月盈昃,辰宿列张。寒来暑往,秋收冬藏。闰余成岁,律吕调阳。”小暖郎朗道,“我娘没有说瞎话,除了《论语》,我们还学会了《千字文》,字也正在学。”
陈祖谟吃惊得站起来,“不可能......”
小暖笑道,“跟着爹爹时,小暖确实除了做活什么都不会。但现在我和妹妹跟着娘亲,娘亲教导我姐妹识字知理,爹爹为何如此吃惊?”
陈祖谟半字也不信,“你娘尚不识字,如何教你?”
不用小暖,秦氏大声道,“以前不会,但听得多了也就会了。”
现场的气氛尤为微妙,众人左右看着这对你来我往的合离夫妻,不知该不该劝。
陈祖谟吃惊于秦氏不止识了字还能教孩子,一时失神。
小暖接着道,“爹爹与娘亲合离后,娘亲未自卑自弃,而是带着我和妹妹努力进学。子云‘三日不见刮目相看’,子又曰:‘见未真,勿轻言。知未的,勿轻传’。爹爹离开数月但目光见识尚停留在之前,实在有违圣人教诲。”
齐之毅抬扇捂脸,笑得两肩发抖。赵书彦也是勉强压住笑意,“妹妹言之有理,婶母身为妇人尚能如此,书彦佩之。”
说完,他站起来行礼。
赵老夫人也笑呵呵地道,“秦夫人当为我等妇孺之楷模。”
陈祖谟也非常人,强将惊愕吞入腹中,一脸惭愧地站起身行礼,“陈某眼拙,失礼之处还望秦夫人见谅。”
他这样子,倒让秦氏如同一拳头打在面团上,说不出的软闷。
“不过,‘见未真,勿轻言。知未的,勿轻传’此十二字出自何处,似非孔圣人之言吧?”陈祖谟又道。
小暖暗翻白眼,她能记起来这句话已经不错了,鬼知道是哪个“圣人”说的!
“诸子百家,著书立说者甚多,陈状元与老夫学识竟不如一个十二岁的孩子,我等当羞愧才是。”随着话声,宁思源从后堂迈步出来了。 .
第一二二章 十条干肉
堂内人闻言都站了起来,便见堂后走出一人,穿着深衣,头戴章甫之冠,面带微笑,目光清亮。
深衣章甫冠乃是儒家最正统最正式的穿着,见山长如此穿戴,赵老夫人自是喜上眉梢,连忙见礼。
宁思源捋须微微点头,静若水满如月的目光落在小暖身上。
人是讲究眼缘的,小暖第一眼看了这位五官虽没陈祖谟出众但气质卓然的大叔,就觉得喜欢,赶忙屈膝行礼,“陈小暖见过山长。”
宁思源面带微笑,“起身,坐吧。”
侍从连忙搬来一把椅子置于右侧末。
山长给个十二三岁的小姑娘赐坐,这乃是极高的礼遇,赵书彦等人都惊讶着,小暖却不晓得这些,大大方方地走过去,坐了。
秦氏为女儿高兴,陈祖谟又皱起眉头,向宁思源拱手致歉,“小女不知规矩,山长莫怪。”
小暖眨巴眨巴眼睛,又抬头看着宁思源。宁思源便笑了,“是老夫让她坐的,何怪之有?陈状元过谦了。”
第二次被人说过谦,陈祖谟温和地笑了。
听到宁思源再次唤陈祖谟做“陈状元”,赵书彦和齐之毅便心下微转。按说他们是近乎师徒的关系,宁思源不该这么客气见外的,两次如此,便是有些刻意了。
这是要刻意拉开与陈祖谟的距离吧,赵书彦翘起嘴角。
陈祖谟也想到了这一层,心中颇有几分不悦。本以为自己举荐展宏图后,宁思源竟破例收他为徒,是想要缓和与自己的关系,所以才拖着伤病过来观礼圆他的脸面。不想宁思源却又当着这么多人下他的脸!
宁思源不管陈祖谟怎么想,又问小暖道,“‘三日不见刮目相看’老夫知晓,不知‘见未真,勿轻言。知未的,勿轻传’这句语出何处?”
小暖站起来恭敬回道,“我爹。”
“噗!”展毅能一口茶喷出来,赶忙用袖子擦了擦,抬头去看陈祖谟。
陈祖谟一脸威严道,“一派胡言!”
小暖一脸真诚惶恐,“的确是以前听爹爹念过的,爹爹忘了?”
众人......
“陈状元博览群书,偶有遗忘也在情理之中。”陈思源说完,不待陈祖谟开口,便笑道,“吉时已到,图儿过来。”
展宏图早就在家被叮嘱了无数遍拜师的礼仪,听到恩师唤他,赶忙站出来走到宁思源面前,拱手行礼,“师傅。”
“开始吧。”
然后拜师礼开始了,先是尊圣人。
宁思源焚香,展宏图在孔子像前规规矩矩地磕头。
然后是拜师长。
宁思源落座,展宏图又跪地拜行三叩首之礼。
然后,小暖见展家的仆从鱼贯而入,将一大堆拜师礼送到宁思源跟前。
一捆芹菜,一篮莲子,一篮红豆,一篮红枣,一篮桂圆,然后是十条干肉?!
这是,拜师礼?
这么朴素?
秦氏也不由自主地转过头看着小暖,母女俩同觉不可思议,小暖抬食指在唇间一竖,示意娘亲安静看着。
秦氏点头,连忙转头盯着宁山长面前的红枣,心里想着这枣个真大,真红,也不晓得甜不甜......
“天地者,生之本也;先祖者,类之本也;君师者,治之本也。无天地恶生,无先祖恶出,无君师恶治,三者偏亡,则无安人。故礼,上事天,下事地,尊先祖而隆君师,乃礼之三本也.....”宁思源开始训话,非常高大上。
小暖听着头莫名地疼,偷眼看娘亲已双目发散,估摸又去想她的小猪小鸡和满院的豆子了。
小暖憋住笑,听宁思源之乎者也地讲了一番尊师勤学的道理,不知道为啥,她爹陈祖谟的脸色也变得难看了。
待宁思源训完,展宏图又规规矩矩地磕了头,“徒儿谨记恩师教诲。”
小暖正想着展宏图能听懂几成时,就听宁思源又道,“起来吧。”
展宏图站起身,再拱手退立在恩师身边,这拜师礼算是完成了。
古人是极其注重拜师的,“生我者父母,教我者师父”,拜师犹如再次投胎。自此以后,展宏图有了师傅,便有人管了。赵老夫人和小吴氏喜极而泣,偷捏帕子擦起眼泪,吴氏则一脸的不高兴。
因展宏图还小,宁山长未留他在县学,而是让他先回家,七岁再入县学正式启蒙,跟在他身边读书。
宁思源亲自送众人,待辞别秦氏时,竟深深一揖。
秦夫人受宠若惊,赶忙避开,“山长快起来,小妇人当不得您这大礼。”
宁思源站起身,“夫人自学成才,还教导出如此优秀的女儿,当得。”
不止陈祖谟,门外围观的学生也吃惊不小。
待到陈祖谟被扶出来时,宁思源只点了点头,并未多言。
亲疏立见。
见陈祖谟脸上不好看,展毅能赶忙过来问起方才赵书彦所言之事,“听闻状元是为了救乌老将军才受伤的?”
“不错。若非乌老将军派人给陈某送药,陈某今日也难起身前来。”这句话终于能说出口了,陈祖谟顿觉神清气爽。
本已转身回去的宁思源回头看了一眼笑意浓浓的陈祖谟,转身从容离去。
被学生们围住的陈祖谟脸上,便是一僵。
待答应了展宏图到村中玩耍后,秦氏母女便准备回家了,赵书彦随行。
“赵大哥,我看宁山长与我爹之间,似乎有些不对付?他们俩以前不是关系挺好吗?”小暖问道。
赵书彦低声道,“令尊在县学读书时确实常得山长夸奖,也曾几度被山长留饭,去京城科考时山长也赠送了盘缠。可令尊中了状元后便......宁山长克己守礼,道不同不相为谋吧。”
小暖明白了,陈祖谟高中状元后不思为国为民鞠躬尽瘁,反而丧人伦谋富贵,是以被宁思源这样的正人君子所不耻,不屑与之为伍。
“宁山长人很不错,是县学学生的福气。”小暖真心道。
赵书彦目光带笑,“山长觉得你也不错,若非你是女子,想来他也会将你收入门下了。”
“那我岂不是图儿的师妹?才不要!”别的不说,就他之乎者也那一套,小暖就受不了。 .
第一二三章 四上四下
秦氏也好奇问道,“莲子、芹菜、红枣等小妇人还能想明白,但送十条肉干是怎么个意思?”
赵书彦和齐之毅都很是惊讶,十条肉干是读书人拜师礼必备之物,秦氏生活在陈家十三年,居然不知?
笑面虎赵书彦笑容不减,“拜师读书是都要给先生交束的。”
秦氏点头,这个词她知道。
“‘束’的本意便是十条干肉,因贫苦人家能拿出的最好礼品,约莫就是干肉了。再后来,束一词便代指礼品,读书人多用于书信中,而口头上的束就多指读书人拜师敬学的礼品了。”赵书彦尽量浅白地解释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