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帝也有过猫嫌狗厌的年纪,那时候的他拿着根树枝都能把天桶出一个窟窿来,每天除了在皇宫里跑来跑去,就是把其他兄弟按在地上揍过来再揍回去,当他们鼻青脸肿的跪在乾元殿门口的时候,先帝的咆哮声总能绕梁三日而不绝。
作为杨开宣的伴读,凌伯海哪怕不动手,也会莫名其妙的卷入几名皇子的斗殴活动。这小子蹿个儿晚,站在一群人高马大的皇家子弟中总能成功的凹下去,打架的时候老被人当软柿子捏——当然,这么干过的人都哭晕在了乾元殿前。
凌家人似乎天生就能打。
哦,除了凌湛,说起来,那小子好像还被他们关在别院修炼,也不知道战事结束之后,云湖侯还能不能想起自己这个不争气的儿子。
拍了拍脑袋,晋帝躲过了一队全副武装的禁军,溜进了四下无人的御花园。
皇宫内人人自危,然而草木却生长的格外茂盛。没有了宫人的按时修剪,御花园内的花草肆意舒展着枝蔓,形成了一道道天然的遮掩。
循着少时的记忆,晋帝熟门熟路的躲到了假山的石洞里,把头靠在冰冷的山石上,阳光透过石头的缝隙洒在脸上,带来了融融的暖意。
就在困意渐渐上涌之时,就听到了两道脚步声正不紧不慢的向自己靠近。
“封神之战就这么结束了啊。”
脚步声停在了假山之前,有一道声音如此感叹。
“我本以为大晋输定了呢,没想到还能峰回路转。”
“那还不是因为清和仙子力挽狂澜,”另一道声音说道,“老实说,要不是掌教勒令我们不能掺和,我也想去战场上一展身手。”
“将军百战,马革裹尸,听上去就很威风唉。”
“……是啊,别人百战,马革裹你,”最先的男声糗他,“没有那金刚钻,就别揽那瓷器活,想想李师弟他们家的遭遇吧,你是没看到,全族男丁都不足十个了!”
战事结束了啊……
晋帝出神地想到,不知怎得,脑海中突然浮现出第一次送凌伯海上战场时的情景。
云湖侯府以战功起家,历代侯爷都使得一手漂亮至极的刀法,被誉为晋土第一刀,甚至有好事者一口咬定,就连他们家门口的河蟹都能像模像样的耍几把式。
对此,凌伯海嗤之以鼻,“是个蟹子就会挥舞大钳好吗?”
身为下一代云湖侯,凌伯海也是要上战场历练的。
晋帝还记得,在那小子出征前一晚,他俩就这么从御膳房里偷了贡酒,躲到了这个假山洞中,对着天上的月亮,一边被酒液辣的涕泗横流,一边还要强撑着诌胡诗。
从“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胡诌到“你看这个月亮,它又大又圆”,最后还为了两个人同时举杯,对影到底成几人吵了起来。
他说六人,凌伯海坚持认为是四人,谁也说服不了谁,于是一场送别顺理成章的变成了揭短大会。
凌伯海嘲他身手就是花架子,他则讥讽前者天星算术学的稀烂,还不如御膳房那头待烤的小乳猪。
然而到了最后的最后,酒喝完了,架打累了,他俩对视一眼,抱头痛哭。
他那时候哭到一直打嗝,指天画地的发誓要当千古一帝,一定不会辜负挚友抛得头颅和洒得热血,而凌伯海一边骂他“去你娘的,老子死不了!”,一边许愿得胜归来后,做一个风风光光的将军,再娶一个贤惠温柔的美娇娘。
第二日,他顶着鸡窝一样的脑袋和肿成核桃那么大的眼睛去给大军送行,让差点气炸肺的父皇打断了一根鸡毛掸子。
后来,他俩的信就一直没断过。
他在信里写了昨日如何惹得父皇大动肝火,今日那个新封的娘娘有多讨厌,而凌伯海的回信也从描述边疆是何等辽阔,山河是如何壮丽,西蛮人长得何等古怪,变成了大倒苦水。
凌伯海告诉他,军队的主帅是个暴脾气,天天逼着他们绕军营跑圈,谁跑的慢了谁就得刷全军的碗。
凌伯海告诉他,随军大夫是个素问派女弟子,极不好惹,动不动就把男人往地上摔,比西北的蛮子都凶。
于是,当凌伯海第一百零一次向他抱怨被女军医整的哭爹喊娘后,困守上京的皇子对伴读的遭遇满心怜悯。
看那小子这么惨的份上,要不等他挣了军功,就把罗缨嫁给他吧。
彼时尚还天真的他这么想到,反正自家妹妹简直就是比着“温柔”和“贤淑”生的。
当然,还有“貌美”。
到了后来,凌伯海娶了“比蛮子都凶”的素问派姑娘,罗缨公主也没等到兄长为自己选婿的那一日,而他自己……也在世俗沉浮中丢掉了最后的天真。
见交谈的二人已走远,睡意尽消的晋帝爬出假山,朝着后宫的方向走去。
在出宫建府之前,他和妹妹一直住在母妃的霜花宫里,直到现在,他的妃嫔取代了父皇的美人填满了整座后宫,该留的东西,也一直都留着。
拿御花园里的石头砸晕了一名四处搜寻自己的太监,晋帝手脚麻利的扒下了对方的衣物。
粗糙的布料划得他手生疼,犹豫再三,养尊楚允的皇帝陛下还是没狠下心折磨自己,反而仗着如今能去跳惊鸿舞的纤细身材,愣是把龙袍和里衣统统塞进了这件外袍里。
把昏迷的倒霉太监藏到花丛里,新鲜出炉的杨内侍迈着小碎步,一点一点接近了封闭的后宫。
大概是把所有的人手都调去寻他了,并没有人守在前后宫的通道前,得意的杨内侍简直走出了六亲不认的步伐,一想到大儿子此时一定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就有一种当年骑在先帝头上拔虎须的快乐。
果然是越活越回去了。
霜花宫位于后宫的西南角,位置相当偏僻,可见他母妃当年并不如何受宠,日后能混成太后,全靠他这个儿子争气。
不过偏僻也有偏僻的好,起码从来没有人奇怪为什么这里一直空着。
为了维持宫殿的整洁,晋帝时不时会暗示心腹大太监前来打扫一番,也会安排专门的宫人在此守门,自己却从来不去。
久而久之,宫中就算偶有留言,最终也会落到“官家挂念旧情,但不愿睹物思人”上。
毕竟与他人私奔的罗缨在这禁宫之中已成禁忌,就算她有个皇帝当哥哥,也只能靠“暴毙”来堵住天下悠悠之口。
皇帝,有时候也没法随心所欲,但在这深宫之中为胞妹保留一处归来之所,还是能够做到的。
要说罗缨和他,虽然是双生子,但除了长得像外,其他真是一点都不一样。
按照司天监的说法,他从出生时就满室红光,咕咕落地便有了天纵英才之像,长大后更是哪哪都像先帝,成功从一众皇子中脱颖而出。
而罗缨呢,除了出生时蹭了他的红光外,性格才智都随了母妃,什么都不争,什么都不抢,明明有着冠绝六宫的好颜色,却活生生的活成了摆在桌案上的玉瓶——除了足够好看,也没什么太多的用处。
晋帝很是恨铁不成钢过,哪怕罗缨有一点像他,他们兄妹俩都能披荆斩棘,提前个十年制霸皇宫。这样一来,他和那群蠢货兄弟还争什么争,皇位老早就能写上他的名字。
走着走着神,晋帝就走到了霜花宫前,此时的宫门敞开了一条小缝,至于门可罗雀……如今每个宫前都这样,倒显不出它来了。
负责打理霜花宫的嬷嬷原本是伺候罗缨的大宫女,在主子被那个不要脸的道士拐走后,她无处可去,便自愿守在了这里,也算是谋了条生路。
此时,她正站在院门口,一脸警惕的盯着杨内侍。
“你是哪个宫的?不知这里不能来吗?”
按理来说,罗缨的贴身宫女不至于认不出她哥,奈何晋帝如今瘦脱了型,别说她这样几十年没碰面的认不出,就连枕边人,此时能一眼认出他的也没几个。
于是他清了清嗓子,故意捏着鼻子说道:“咱家早年受过罗缨公主的恩典,如今宫中这番样子,特来拜祭一下公主。”
“……我怎么从没见过你?”嬷嬷狐疑道,“公主走了这么多年,你现在才……”
晋帝半点不慌,学着大太监的语调说道:“咱家一直在前朝伺候,况且官家他……”
后半句近乎于耳语,却直直的扎进了嬷嬷的心中。
是了,官家对公主的事讳莫如深,在前面伺候的人哪个愿意为了一点小恩小惠就搭上前程呢?
况且,如今官家也……
“进来吧,”嬷嬷打开了宫门,“不过就能看一眼。”
“麻烦嬷嬷了,”晋帝乖乖的跟在她身后。
霜花宫的摆设不算华贵,最多能赞赏一句“素雅”,不少小物件还维持着罗缨在时的样子,比如她最喜欢把玩的几个手把件,都擦得干干净净,放在随手就能拿到的地方,还有正殿书案上的一只烧有喜鹊报春图案的瓷瓶,无论是位置还是款式,都与他记忆中一模一样。
除了里面再也没有了精心挑选的鲜花。
罗缨还在的时候,瓷瓶里的花在一周内是断不会重样的。
他每日清晨下了早课,从演武场往书房走,就能瞧见胞妹带着侍女,拿着一把秀气的花剪,在御花园里挑来挑去。
可惜彼时御花园里虽有百花争妍,却大都是宫人口中“某某妃子最喜欢”、“皇后娘娘特意关照”过的,真能让她下剪的并不多,可罗缨每次都能带回恰到好处的花枝,将清冷的宫殿装点的漂漂亮亮。
霜花宫里并不是没有花草,院子中最引人注目的,便是一株打他俩降生那年,先帝亲手种下的红梅。
别的皇子皇女都是什么牡丹、芍药、万年青,到他们这里就成了腊梅。
也不知道那死老头子是希望他们凌霜傲骨呢?还是提前在说“儿啊,爹我要渣了,你们俩好好挺过这个寒冬哈”。
大约是为了配合腊梅的寓意,先帝对他们的态度真如宫名一般——霜花、霜花,那不就是又冷淡又花心吗?
哪怕到了后来,晋帝已经明白了“受宠不一定爱,不受宠未必不爱”这条后宫中看得破说不破的道理,也忍不住在每年清明时把亲爹骂的狗血淋头的冲动。
“狗不一定是狗,但你是真的狗啊!”
不过骂归骂,说归说,作为“狗儿子”的他继位之后,也只能日渐变狗——后宫就是朝堂的照妖镜,就算贵为一国之君,也不能太由着性子乱来。
霜花宫算不得太大,两人很快便转到了后院,见到了那株见证了风风雨雨的红梅。
与兄妹二人不同,这株腊梅受到了悉心的照料,哪怕主人死的死、走的走,也活的茁壮无比,到了满树红花开的寒冬,与满地纯白相映成趣。
这株红梅一树娇艳,但罗缨向来是舍不得折的。
她宁肯顶着寒风多走无数步,带一枝别宫的回来,也不肯对着这株宝贝动哪怕一下剪刀。
只有一次除外。
“我看屋外梅花有一枝立在梢头,开的正好。”罗缨望着窗外对他说道,“皇兄剪给我可好?”
彼时晋帝正到了争位的关键,满脑子都是尔虞我诈,听到罗缨开口要折梅,嘴上答应的好好,转头又忘到了脑后——反正等到他登基以后,别说是一枝红梅,就算是将整个皇宫都换成红梅,又有何难?
或许从那个时候,罗缨就有了逃出皇宫的念头。
事后,晋帝也在无数后悔,明明是举手之劳的事情,当初为什么不能顺带着帮妹妹折上一枝红梅呢?
要是他察觉到了妹妹的心思,稍稍加以安抚,以罗缨的性子,定然不会闹出后来的轩然大波。
然而事到如今,说什么都晚了。
“官家和公主也是有过好日子的……”晋帝轻声说道,“他俩一母同胞,又一起长大,相持相扶,可惜公主是个女子,只能被困于后宫,不然,与周武王、周公旦兄弟相比,也差不了什么。”
“是啊,”嬷嬷也跟着感叹,“老身每次看到太子与康乐郡王,就想起昔日官家与公主兄妹相宜的情景。”
“哦?”晋帝尾音一勾,“太子与郡王并不是一母所出,感情竟然也这样好吗?”
“你不是在御前当差吗?”嬷嬷纳闷道,“怎么连这也不知道?”
“御前?”晋帝苦笑,“在御前人人都父慈子孝、兄弟情深,哪能看出个真心来。”
“这倒是,”嬷嬷点了点头,“你们这些在前面伺候的与我们这些在后面守着的,看到的定然是不一样的。”
“不过照我来说,只有演个两年、三年的,哪有演上个二十多年的。”
“你别看贵妃时不时会跟皇后娘娘别个苗头,但咱们的太子殿下与康乐郡王是真的好。”
“皇后还会跟贵妃别苗头?”晋帝一听就乐了,“我还以为她就把她们当个物件养呢。”
可不是吗?
他看人打了这么多年的后宫叶子牌,除了消遣也是为了随时掌控后宫动向,别看下面的妃嫔打的跟斗鸡眼似得,皇后却始终稳坐钓鱼台,偶有下场,也是为了逗一逗其他人,好给自己找找乐子。
要说争风吃醋、争抢皇宠?那是从来都没有过的。
实际上,晋帝总觉得,自打太子地位稳固,皇后就当自己是个寡妇了,每天练练武、溜溜腿,闲了就瞅瞅嫔妃斗法,过的比他滋润多了。
“瞧你这说法,”嬷嬷板起了脸,“谁也不是天生就该母仪天下,再怎么心宽大度的正室,也有九十九次想把夫君的妾室卖掉。皇后确实堪为天下表率,但耍耍小性子又有什么稀奇?”
晋帝愣住了,过了好半天才说道:“朕从来没有想过,有一天会听到有人说,皇后堪为天下表率……”
他这一句话忘了改自称,也忘了捏嗓子,嬷嬷顿时一怔,惊疑不定的看向他,“你、你……”
然而晋帝已经没心思去理会她了。
杨开宣第一次见到自己未来的皇子妃,是在大军班师回朝的那一日。
凌伯海成日抱怨的暴脾气元帅有一独女,自小当做男儿教养,比说行事雷厉风行,就连武艺也深得父亲真传,马上功夫比男子都好,在上京城的纨绔堆里,是人人惧怕的煞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