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片肃杀之中,折叶猖獗的笑声就格外刺耳了。
“你笑什么?”姑祖奶奶将目光投向这阴森角落, 仿佛才意识到这里还有一位不速之客。
回荡在凌玥头顶的笑声停止了, 折叶站直身体, 脸上笑意犹存,“我不该在这时候笑,对不对?可我真的是好久没这么开心了。”
此言一出, 全场气氛为之一变。
“原谅我的失礼吧,”仿佛感觉不到那针扎般的目光,折叶犹自说道,“毕竟我这一族过的很苦,能遇到一个逗乐的事不容易,当然要及时行乐。”
“是你。”凌灵裳从牙缝里挤出了这两个字。
“行吧,看这样子,光用说是没法继续了。”折叶叹了口气,对着怒目而视的女子伸出右手,“过来。”
被他有恃无恐的语气所激,凌灵裳浑身真气激荡,就在爆发之际,突然面露惊恐之色,整个人控制不住的向前一扑,竟然自己撞进了折叶的手里!
“我很讨厌说重复的话,所以只会说一遍。”用手指扣住女人的脸,折叶淡漠又轻蔑,“我要在这你这里寄存一样东西,就放在西跨院里。”
“……你!”凌灵裳目眦欲裂,原本美艳的容貌在男人手中迅速老朽,“你到底是……!”
“无论你想出什么名目,别让人发现它。”无视对方的挣扎,折叶眯了一下眼睛,“听懂了吗,小娃娃?”
说完,他手指一松,任由老态龙钟的女人摔落在了地上。
“啊……”凌灵裳趴伏在地,干瘦的四肢颤动,却怎么都撑不起来。
凌家作为依仗的元婴老祖在折叶的手里竟然与一只飞虫没什么两样——随手就可以捏死。
没有人动。
在场诸人看着姑祖奶娘难堪又痛苦的在地上挣扎,却没有人敢动一下。
凌玥看着眼前这幅荒诞又可悲的场景,只觉得熟悉又陌生。
这是她的记忆吗?
她真的经历过这一切吗?
过往已经褪色的画面在她的视线里重新鲜明清晰,就连身畔男人搭在自己身上的手都带着不该有的温热,然而怀疑的念头一出,就像是一只无形的大手,将那重新染上的颜色一点一点擦掉,露出了破旧泛黄的边角。
在这静止的画面中,唯有一人始终如初。
扭过头,凌玥对上了男人弯月般的眼睛。
折叶在笑,只是那笑容就如他的人一般,虚幻、缥缈,还带着挥之不去的残忍。
然后,他的眼睛动了。
这一动就宛若画龙时点上的那一点,令他瞬间挣脱了记忆所赋予的外壳,整个人活了过来。
“真稀奇,”站在她身旁的男人说道,语调耐人寻味,“你竟然会回来看我。”
“噗!”
珈蓝法会上,天海和尚一口老血喷出,染红了身下的破旧草席。
然而没有人去嘲笑他“名不副实”,因为此时的凌玥已笼罩在冲天的魔气之中,连带着明艳的容貌都被萦绕的黑雾染上了几分魔魅。
若不是他们亲眼所见,没人会相信这名恍若上古妖魔的女子在半柱香前完完全全是另一个模样。
“亏了啊,这次真是亏到姥姥家了。”用袖子擦掉嘴角的血迹,天海和尚一脸的欲哭无泪,“这丫头到底是被什么鬼东西看上了,千年鬼王都没有这么凶!”
“师父。”澄空走上前来,面色是难得的凝重,“凌居士这是……?”
“澄空啊,不是师父不帮你,”天海和尚叹了口气,“就是为师拼上了这条老命,恐怕也斗不过那魔头。”
此言一出,澄空的眉头蹙的更厉害了。
“但是,我看不见还好,今日都让我撞见了,就容不得他在我眼皮子底下祸害人家姑娘。”话锋一转,天海双手合十,宣了一句佛号,灿金佛光度满了全身,到真的有了几分高僧的模样。
在他身后,一座闭目佛陀缓缓地显了出来。
“嗯?”
揽着少女的折叶抬头望向乌云密布的天空,在那里,有几束金光被厚实的云层所遮挡,于缝隙处若隐若现。
“看样子,爹爹我被当成坏人了啊。”男人摇了摇头,似是受了天大的委屈,“明明是难得的父女团聚,非有不识趣的人来凑热闹。”
“滚出去。”凌玥垂下眼眸。
“你可真让为父伤心,”嘴上这么说着,折叶凑到了她面前,此时的女童已经变为了十二年后的少女,从仅到腰部长到了与肩膀齐平,“就这么不愿意见到爹爹吗?明明爹爹一直全心全意为你好?”
凌玥一巴掌把他推远,冷淡道:“如果你来只是为了恶心我,那你可以滚了。”
“你这气性真是越来越大了。”对少女的冒犯不以为杵,折叶松开手向后退了几步,满脸都是无奈,仿佛真的在面对不听话的女儿,“好了好了,我存放在凌家的东西是你放跑的吧?”
想起那名神秘的茜衣女子,凌玥一瞥他,“怎么?那是你老情人?”
“老情人?”折叶一下子就被逗笑了,有点点金光洒到了他的脸上,“放心吧,我可没打算给你找后娘,而且,那玩意儿也算不得人。”
“那是一个礼物,是我给你留下的礼物。”他继续说道,“只是我没想到,昀日那家伙这么不禁打,竟然连个东西都看不好。”
昀日,凌玥是今次才得知“大长老”的真实姓名。
“虽然提前揭晓谜底会少掉很多乐趣,不过只要玥儿撒撒娇,爹爹就愿意据实以告哦?”用食指抵住少女的心口,折叶蛊惑般的说道,“当然前提是,你得真的成为我的女儿才行。”
抬头看向逐渐被金光穿透的乌云,凌玥闭了闭眼睛,“先生,我一直在想,心魔这玩意儿到底算什么呢?”
这是少女时隔十二年第一次提起这个久远的称呼,折叶收敛了笑容,上下打量着她。
“师父说,心魔就是人们心中过不去的坎,是破不了的孽障。”她说道,“那么倘若一个人做了坏事,但他心中毫无愧疚,并坚信此举是理所当然,那此人的心境算不算圆满无缺?”
“算。”折叶嘴角一勾,“世人眼中的罪,成不了他心中的罪,自然也就没有诞生心魔的余地。”
“圆满无缺的人之所以圆满无缺,是因为他们认定‘我是我’,”凌玥继续问道,“可是要如何去界定“我之为我”呢?”
“是依靠一身的血肉出处去界定吗?”
凌玥是凌伯海与林梨夕的孩子,严格来说,只要是这二人生下的孩子,都有被冠以这个姓名的可能,并不是非要是她,她也不是单纯的血肉聚合体。
“是依靠不同的经历和际遇去界定吗?”
在凌玥匆匆十八年的时光里,与爹娘共享天伦之乐的时间连零头都不到,真正将“凌玥”这个人格塑形定义的,恰恰就是她前后经历的两位师父——折叶先生与玉柄真人。
前者用极为残酷的手段帮她打开了这万丈红尘,后者用嬉笑怒骂的方式教她如何在这红尘中摸爬滚打。
“正是因为经历了所有的一切,我才成为了我,否则就算全身上下连头发丝都一模一样,那人也不再是我。”
“所以?”折叶饶有兴致的反问。
“所以,”凌玥看向他,认认真真说道,“我想杀你之心,绝不会成心魔。”
“我杀你,是天经地义。”
“即便被魔气沾染,堕入九幽深渊,此心此情也绝不会改。”
折叶愣住了,他是真真正正的愣住了。
“……哈,”男人回过神,紧接着便爆发出了一串歇斯底里的笑声。
“玥儿啊玥儿!”他双手搭在少女肩膀,额头死死的抵住她的,笑得眼泪都快要落下来了,“爹爹果然最喜欢你了!”
“看在你这么讨我欢心的份上,我便告诉你一个秘密吧。”折叶笑得上气不接下气,抬手捧住了凌玥的脸颊,眼睛里有着无可比拟的癫狂,“看着我的眼睛,玥儿!说呀,你看见了什么!”
在刺透乌云的金色佛光中,折叶清俊秀气的面容扭曲到了极致,最终……变成了凌伯海的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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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7章
凌玥张开双眼后第一个看到的, 就是吐血不止的天海和尚。
此人呈“大”字状躺在草席上, 鲜血像不要钱似得从嘴里往外涌,最终汇成了小小的溪流,在法台上流成了一个张牙舞爪的“惨”字,而他本人则双目无神的望着天空,像是一条失去了梦想又被掏空身体的咸鱼。
最神奇的是,台上的主讲人都变成这德行了, 台下的听众还在一个劲的磕头跪拜, 嘴里念叨着“圣僧”什么的, 活像是大型邪(教)传教现场。
觉得自己身体倍棒、吃嘛嘛香的玉泉山总教头眨了眨眼, 将求知的目光投向了端坐在原地的小师弟,结果发现后者看自己的眼神异常复杂,非要概括的话, 大概就是看到王母娘娘下凡还扭了个秧歌吧。
难道这些人其实是被我的美貌折服的?
早就习惯了折叶三不五时来骚扰一下的凌玥完全没想到场下如此震撼的效果真的是因自己而起。
折叶在她身上留下魔莲, 就等于是小偷在一间房子里开了个后门,平日里房主严防死守, 不肯让他进来,可当时天海引动了凌玥魔气,等于是给他开了插销, 不进去逛逛再留个“到此一游”那可真是亏到家了。
“师父?”澄空小心翼翼的走到天海身畔蹲下, 伸出手拍了拍后者的脸颊。
“乖徒弟, ”天海伸出手握住青年的,喃喃说道:“为师看到佛祖来接我了。”
这不就是要死了吗!
凌玥不动声色的向旁边挪了挪,假装在看远处的风景。
“为师纵横一生, 没想到就要命尽此地,”摸着徒弟的大手,天海和尚凄凄惨惨戚戚,“在临死之前,我只有一个愿望……”
澄空附耳过去。
“我想吃苦提寺山下怀荣镇第二条街从左向右数第五家酒铺的脱骨烧鸡,”天海一口气说下来喘都不喘,“如果可以的话让老板娘再炸个鸡架,并且告诉她——贫僧与她今生无缘,就不要再等了!”
澄空松开手,若无其事的站起来,对凌玥灿烂一笑:“一会儿可能会比较血腥,居士还是回避一下为好。”
在这一刻,凌玥头一次从这位面目全非的表哥身上感受到了那么一点子惺惺相惜——虽然只有指甲盖那么大。
修仙有风险,拜师需谨慎。
无论如何,以天海这种情况,第一天的珈蓝法会自然无法继续,好在台下众人虽然没听到多少经文,却免费看了一场活佛大战天魔,每个人都觉得非常够本,恨不得接下来的两天再接再厉。
可惜,禅宗大和尚们取消了一切有可能招来意外的互动环节,硬生生把这场快要脱轨成“奇闻异谈”的法会从崩溃边缘挽救了回来。
天海和尚本人也很有战斗精神,每天都拖着一副怎么看都快要挂掉的病躯坚持上台,一边时不时呕出一口淤血,一边挥舞着佛法口水四溅,把每个人都喷的如梦似幻,听的时候不明觉厉,停的时候如梦初醒。
简而言之,是真的听不太懂。
起码考云臻每次去饭堂,都觉得打菜的小沙弥在鄙视自己。
“今日晌午之前,这群人就应该散了。”连听了三天和尚念经,他只觉得头晕脑胀,夹个菜都要三四下才能稳,“我这辈子从来没有想过,竟然有一天会这么盼望上擂台挨揍。”
“那只能怪你太笨。”韩焉冷笑,“那么简单的东西都听不懂。”
“得了吧,”考云臻翻了个大大的白眼,“你要是真的听懂了,早就去加入秃驴的队伍了,还能在我面前吹牛?”
“呵,”韩焉笑的高贵冷艳,反手赏给他一个祸水东引,“照你的说法,微师兄岂不是也在听不懂强撑?”
要换以前,少年一祭出微北生,考云臻立马就会溃不成军,然而此时他只是哼了一声,扭头在饭堂里东张西望,仿佛在找些什么。
他找的是二仙山的丁衍和玄咸。
在这三日的磨合里,考云臻算是看出来了,能怼过韩焉这张嘴的,也就是二仙山那对相声组合了,其他谁都指望不上。
作为韩小爷的同门师兄,考云臻更是练就了八风不动的本事,对自家这位师弟四溅的毒液充耳不闻,全当他是在用攻心计削弱对手,而韩焉的老对头李溪客更是连睡三天,如今精神奕奕到从菜里往外挑藕片都格外有劲儿头。
他就是不吃藕,谁说都没用。
在这两位罢工的情况下,也就是二仙山靠着人多优势能来个壮烈的同归于尽,虽然也是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打法,但总比没嘴可还强。
然而,考云臻这一次注定要失望了,因为他都快把饭堂给翻遍了,也没看到那两个出场自带麻雀叫声的家伙。
其实缺席的不光是二仙山的人。
听着韩焉与考云臻一面倒的嘴仗,杨戬慢腾腾的将一筷子豆腐放进碗里,眼睛的余光扫过了身边的空位。
打从天海和尚受伤以来,凌玥已经有足足两天半没露过面了。
他这位三师姐向来懒得做场面功夫,发现天海和尚也拿折叶没办法后,就干脆翘掉了珈蓝法会,美名其曰“万事俱备,只欠动手”,留下一句“我去打探一下敌情”就跑的无影无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