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7章
想找到通往地底的密道并不难, 特别是在整个总坛都被人劈开的情况下。
幽深的地缝宛若通往阴曹地府的黄泉路, 散发着与漠北迥异的湿冷气息,每走一步, 身后的喧嚣便减弱一分, 仿佛真的是一步步远离人世。
地道里伸手不见五指,杨戬却没有点火照明的意思,随着他不断的深入缝隙,手中兽崽的呜咽声便越响亮,显然是从熟悉的环境里汲取了底气。
“在告状?”他举起小兽摇了摇, “可惜,你爹未必敢帮你出这个头啊。”
“别在我儿子面前坏老子名声。”气急败坏的男声从地底更深处传来, “你不好好在上面装你的好师弟,跑下来触我霉头作甚?”
“他乡遇故知, 比不上小登科, 也能算人生三大喜了吧?”杨戬老神在在的回道, “哦对了, 忘了你不是人。”
“……感觉你在骂我?”
“错觉。”
自取其辱之后,地底之物不再做声。杨戬顺着狭窄的通道一路向下,最终停在了一处巨大的石窟前,一松手——
失去了支撑的兽崽掉了下去, 肉呼呼的屁股砸在地上,引得它呜咽一声,然而好不同意重获自由后,它不仅没跑, 还乖乖的蹲到了一边。
洞穴中,有某种庞然大物正在挪动。
一双泛着绿光的兽瞳在黑暗里浮现,上下打量了一下站在洞口的少年好一会儿,才缓缓说道:“果然是你,之前刚察觉到时,还没敢认,性子差的太多了。”
“我年少时就那个性子,随了师父,后来下山跟着师叔,才变了许多。”杨戬随口答应。
“怪不得越来越不要脸!”黑暗中又出现了一双兽瞳,发出的声音也嘶哑了许多,好似一位人到古稀的老者,“果然是学好很难,学坏易!”
“哎呀呀,你们真是的,好不容易有熟人找咱们一次呢,”随着第三双兽瞳出现的是妖娆女声,“我说杨真君,奴家初次见你时,你就是少年人模样,这都过了一万年了,还是这副样子,你若是有什么驻颜之术,万万不要吝惜呀。”
听着七嘴八舌的声音,看着黑暗中陆续出现在的兽瞳,杨戬用手中合拢的竹伞点了点脚畔兽崽肥嘟嘟的身板,“嗯,肥瘦正好,也够鲜嫩。”
此言一出,洞窟内一片寂静。
过了半晌,最初的男声才悲痛低吼:“要煮就煮你那条狗去!别煮我儿子!”
“你想哪去了?“杨戬收回了伞尖,“我只是想恭贺你老来得子。”
“我呸!”
说完,洞中隐约传来了什么东西敲打地面的声音,然后一张脸凑到了洞口,隐隐有着人面的轮廓。
“哎?”那人面诧异道,“我听说你长出第三只眼了,还打算瞧个新鲜,怎么啥子都没有啊?”
杨戬淡淡的瞥了他一眼,“长三只眼睛的是商朝太师闻仲,不是我。”
“我当然知道闻仲是个三眼人!”人面提高了音调,“那老小子活着的时候就很难搞,两军对垒,他能提前看你排兵布阵,不要脸的很!”
“可我这些年怎么听说你也搞了一只眼睛跟他打擂台?”
“那是谣传,”杨戬微微一笑,“闻仲封神之后当了雷部正神,上能照九天,下能照地府,没事就照灌江口。久而久之,我也烦了,就依样搞了个神通,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你要是想学的话,也可以教你。”
“别别别,”人面一口回绝,“我眼睛还够用。”
何止是够用,简直是太多。
“那叙旧到此为止,咱们说点正事。”
“你果然还是无事不登三宝殿,”人面嗤笑一声,“我就瞧着你对那小丫头太好了点,在那丫头之前,这诸天神佛,谁敢让你穿裙子?”
“穿条裙子只是小事,”竹伞的伞柄在少年手心旋转,“比起我的过错来说,不值一提。”
人面闻言一噎,“……我还以为你们阐教中人心都是黑的呢。”
“你这是哪里来的谣言?”杨戬似笑非笑的瞧他,“我教中人最是与人为善,天下谁人不知?”
是你们心黑手狠天下皆知吧?
人面想了想,没敢说。
“你不是为了落仙谷那事愧疚吧?”他另起了一个话题,“照我说,你没法直接插手,不让他们去办,还能让谁?其他人也未必买你账啊。”
少年神色平静,“师父向来视我如子,我总不能眼睁睁看着他道统断绝。”
“那你找上我是打算怎么办?”人面问道,“你苏醒这事能瞒得了一时,可瞒不了一世,那人要是知道你醒了,定会找你麻烦。”
杨戬莞尔,“我既已苏醒,自然不会让他清闲,况且还有不少旧账,等着我去算呢。”
“你要走?”人面又是一噎。
“我不走,那人找来,你替我扛着?”少年漂亮的眼睛里满是促狭。
“别别别,”人面把头摇得像拨浪鼓,“我还是喜欢老老实实的呆着。只是……你如今修为远未恢复,行事还当小心一些才是。”
“这也是我想给你提的醒,”杨戬敛去了笑容,“截教已经盯上你了。”
“就凭那四个乳臭未干的小子?”人面冷笑,“我让他们一只爪子,都别想摸到我的毛。”
“吹牛可谁都会。”杨戬垂下眼眸,对着趴在地上的兽崽伸出手,“乖孩子,这颗珠子拿去,帮我转交给救你的漂亮姐姐。”
他掌心的翠绿珠子,赫然便是定风珠。
“嗷?”兽崽叼过珠子,疑惑的轻叫。
少年收回手,“若是那人问起,就说我与她赠别吧。”
说完,他一步迈出,再不见踪影。
兽崽起身想追,却有一道碎石从天而降,一下子阻断了它的去路。
躲过崩裂的石块,凌玥周身罡风激荡。
此时的魔教总坛宛若遭遇了一场狂风过境,四处都是砂石土块不说,圆润的宝葫芦前已经彻底被黑风摧毁,只留下了一片狼籍。
“分神境之下,能接我十剑而不倒的,你是第一个。”
在她面前,张扬的青年气势全开,属于分神修士的威压铺天盖地,彰显着无处不在的存在感。
凌玥混身魔气缭绕,紫府深处的人形半凝半散,她低头看了一下狼藉遍地的总坛,隐隐能听到有人呼救的喊声。
打到这个地步,依然没有人从宴会厅里走出来。
是串通一气?还是……无能为力?
“别等了,”青年挽了个剑花,“我四弟在酒肉里下的药足以迷翻一条龙,那些家伙哪怕是被砸死也不会醒。”
凌玥闻言,心中一动,想起了还没有着落的护山神兽,“你家……有龙?”
“什么?”青年被问了个措手不及,“没有。”
“那你见过龙?”
“没见过!”
凌玥不无遗憾地说道:“那你还说能迷翻一条龙?”
只是随口一说的青年卡住了,面对着少女失望的神色,感觉自尊心正在紫府内吹着喇叭喊疼。
“少废话。”他恼羞成怒道,“今日之事与你无关,姑娘别碍事的好!”
“怎么能无关?”凌玥随口应付,“我师妹都嫁进魔教了,师妹的事就是我的事。”
没想到,方才还剑拔弩张的青年听完却冷静了下来。
“我记得,你与你师妹是来大漠寻陨铁,对吗?”青年眯了眯眼,“这东西我们手中要多少有多少,你若不再插手此事,我手中的陨铁都可以给你。”
凌玥煞有介事的想了想,“行啊,也不用给我了,直接打包送到玉泉山,记得写玉柄真人收。”
“……玉、泉、山?”听到这个名字,青年的脸色青铁交加,再傻也意识到自己受到了愚弄。
于是黑风剑刃再起,凌玥抬手翻掌。
冲入黑风的那一刻,她混身涌动的魔气瞬间被吸的一干二净,取而代之的,是澎拜的法力。
半虚半实的人影猛的紧缩,紫气自紫府而上,直冲中宫,炼气化神,凝成了一个盘腿而坐的婴孩。
罡风气,掌风凝。
凌玥双目凛然,手掌一翻。
番天掌第二式——大漠沙如雪!
凌厉的掌风自剑风内部穿出,黄色的沙影与黑色的风刃纠缠着爆开,划过残破的总坛,留下了道道裂痕。
“啪!”
一块墙壁不堪负重,从宝葫芦的底部落下,露出了一道足有一尺的缝隙。
“啪!啪!啪!”
以此为开端,数道墙壁相聚断裂,总坛眼看摇摇欲坠。
就在这时,墙壁的缝隙上,出现了一张人脸。
那是一张男人的脸,看上去倒也称得上一声端正,只不过脸部周围被浓密的毛发包裹,一双兽瞳在夜色中泛着绿光。
然而,这只是第一张。
一道道缝隙被人面填满,当足足九张脸出现在缝隙之后,饶是凌玥也不禁哑然。
那九张人面,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正睁着兽瞳,一眨不眨的盯着空中的二人。
“找到了……找到了……真的在这里!”青年看着诡异的人面,浑身颤抖,“昆仑仙境的看门兽,开明!”
第98章
昆仑山有神兽, 身类虎而有九面人首, 名曰开明。
昔日玉柄真人把这段当睡前故事说给凌玥听的时候,彼时对富贵还没想头的侯府小姐不禁感叹:自家祖上不愧是三界第一大户, 连个看门大爷都这么气派。
后来她才知道, 祖上曾经阔过,就是只有那时候阔。
正所谓富不过三代,阐教正好就只传到第三代。
如今,这位气派的看门大爷正抖动身体,从趴着的沙坑里站了起来。
它这么一起, 原本就岌岌可危的总坛彻底被连根拔起,露出了掩在下面的地穴与暗河……和有着虎身九头的庞然大物。
当这头巨兽四肢站直, 称得上是遮天蔽日,背部躬起, 宛若一道山岳。
“稀客啊。”其中一面人首口吐人言, “没想到万年之后, 还能遇到故人弟子。”
“开明!”青年哑声喊道, “你身为看门兽却私自离开昆仑,躲在了这荒漠之中,导致这天地断绝,人仙相隔, 罪孽深重!”
“如今我家老祖要重开昆仑,万事俱备,只缺一领路人,你还不——”
“嘭!”
话没说完, 青年就被一道黑影抽中,随着一朵血花在空中绽开,他整个人迅速下落,砸入了万顷黄沙之中。
“就你有嘴啊,叭叭个不停。”开明收回尾巴,九嘴齐开,奇异的合音回荡在天地之间,就是这内容不怎么庄重,“我的老东家都没说什么,你们反到跳出来装大瓣蒜了啊?”
“况且昆仑是我不想回去吗?你爷爷我是回不去啊!”九张人脸露出了一模一样的讥笑,“重开昆仑?好大的口气,只怕是多宝道人再世,也不敢说这话吧?”
一只手从深陷的坑洞里伸出,青年沾满鲜血的脸出现在洞口,混身罡气散乱,乱糟糟的围在他身周。
凌玥眼皮一跳,堂堂分神修士,放在道门三山都算得上长老一般,竟然被如此轻描淡写的抽成了重伤。
“开明……”青年咬着牙说道,“你竟敢……”
“嘭!”
第二下如约而至,看着重新被打入沙坑的修士,巨兽冷哼一声,“开明是你能叫的吗?叫我教主大人。”
眼看这位上清弟子被抽的有进气没出气,出了一口恶气的开明兽哼着小曲,第三次扬起了尾巴——
“大哥!”
与霍春水缠斗多时的中年文士见状,顾不上满身的雷火,当即冲了出去,如水的乐音荡开,化为了道道绿光莫入青年残破的身躯。
不光是他,挥舞双鞭的大胡子屠夫不知何时已顶着葛力姆的追杀赶了过来,他腋下夹着白面小生,一只长鞭挥成密密麻麻的织网,另一只长鞭勾住青年所在的沙坑,手中用力,直接荡了过去!
“哦?”看到挡在青年身前的三人,开明像是被逗到一般笑了起来,“你们不会觉得,人多,就能挡住我吧?”
它那九张人面生的诡异,又被兽毛包裹,笑起来时仿佛一张张脸谱,令人见之胆寒。
中年文士额头沁出密密麻麻的冷汗,他弹奏琵琶的手一顿,才缓缓说道:“是我们兄弟失礼,还望教主息怒。”
“文艺晟!”
躺在沙坑中的青年暴喝一声。
“大哥!”文士颤声说道,“白水**死了,三弟也快死了!”
青年闻言一呆,充血的眼珠扫过面色如纸的白面小生,后者浑身遍布爪痕,吃力的撑开肿起的眼皮,对着他挤出了一抹苦笑。
像是无法忍耐一般,青年闭上了眼睛,“……今日之事,全是小子冒犯,与我几位兄弟无关……还望……教主……宽宥……!”
最后几个字,几乎是他咬着后槽牙说出来的。
“不妨事。”开明眉眼弯弯,仿佛把人抽到濒死的并不是它,“本教主宽宏大量,从不与小辈计较。”
“不过,你们还是带句话给贵派长辈,”它嘿嘿一笑,“昆仑百神,可没有一个姓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