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理会瑟瑟发抖的宫娥,青年快步走上台阶,一进入宫殿,就见到了数十具残破的尸体堆在一处,扑面而来的铁锈腥气顶的人脑仁发疼。
而造成这一切的罪魁祸首正拖着一具尸体的左腿, 将它从幽深的内殿带到父母亲人的身畔。
“母妃,”沾满了他人血渍的男人对蜷缩在一旁的女子笑了笑, “您看看,孩儿应该没落下哪个吧?”
被他提问的女子面容妖娆, 神色凄楚, 唯有额间的菱形鳞片证明了她异族的身份。
以李晏的眼光来看, 这是位不折不扣的美人, 若不是亲眼见识到了对方在宫廷中的尴尬境地,他怎么也想不到这样的美人竟然会是最不受宠的那个。
“对于混着兽血的我们来说,越像人就越柔弱,越美貌越低贱。“对此, 女子的亲生儿子只是讥笑一声,“隋人与异族通婚太久,久到连自己是什么都忘了。”
彼时的李晏看着宫内那些趾高气昂的异族妃子以及遮掩不住野兽特征的皇子皇女,只能长长的叹一口气。
他那个时候就该猜到今日的。
“……允儿, ”美貌妃子颤抖的说道,“你这是又是何苦呢?”
“母妃,孩儿只是觉得,皇族实在太多了。”楚允脸上残留着杀戮后的潮红,“这片土地如此贫瘠,哪里养的起这么多头只会作威作福的野兽呢?”
“王,只需要一个就行了。”用笃定的语气说完这句话,男人微微侧过脸,“你说对吗,李卿?”
李晏沉默了半晌,才回道:“陛下说的是。”
说完,他一阵恍惚。若是回到数月前,他是怎么也想不到这句话会出自自己之口。
在亲眼目睹之前,“楚允在西蛮并不受宠”于他而言,只是上嘴皮碰下嘴皮的一句风凉话而已,是怎么也体会不到隐藏在背后的险恶。
正因如此,当他跟随前者来到这片穷山恶水之地后,受到的冲击远非一言两语就可概括,而令他印象最深的,就是西蛮王得知封神榜后的反应。
“你怎么配当封神之主呢。”那位雄壮的王者连看这个儿子一眼都懒得,“把东西交给你四哥,滚吧。”
那一刻,李晏看到了楚允颤抖的背影。
那不是因为怕,而是因为深入到了骨髓的恨。
也是从那一刻起,他突然对这个执着于“天命”的六殿下有了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感同身受。
“陛下,”他俯首,“再过一更,禁军卫队便要巡逻了。”
“不必去管,”楚允丢开了手中那把满是缺口的铁剑,“这群家伙一到冬日便成天昏昏欲睡,爬出被窝都难。”
与异族通婚确实为隋人带来了强大的□□,却也赋予了他们终生摆脱不掉的兽性,比如说实力至上,比如说需要冬眠。
这也是隋朝多年来龟缩于西蛮的最大原因。
所以,楚允才更需要封神榜——榜上那群不会冬眠的仙人会是比军队更为可靠的依仗。
“不要害怕,母妃。”男子弯腰擦去母亲脸上的泪水,“今日起,你便是这西蛮的太后,谁也不敢对你不敬。”
说完,他又看向李晏,“你来得正好,我听到了一个有趣的消息。”
李晏精神一振。
“二仙山的神棍说,要将封神之战拖上三年,”楚允似笑非笑,“我嘛,天生反骨,就喜欢看敌人失望的脸。”
听到这段话,联想起近日流仙盟一连串古怪的行动,李晏有了一种茅塞顿开的感觉。
男人颇为陶醉的说道:“啊,如果开春之后,看到我大隋的军队压境,不知道那群高高在上的仙师脸上会是什么表情呢?”
李晏眼皮一跳,“陛下,可是上清那边至今还没……”
在大晋的时候,他总下意识的将西蛮与上清看作一体,真正投奔西蛮后,才明白二者远没有那么亲密无间。
正确来说,与楚氏交往密切的只有无当圣母一脉。
昔年封神末期,阐截两教决战于万仙阵中,通天教主座下四大嫡传弟子,除无当圣母提前退走之外,全部战死,原本号称万仙来朝的截教也死伤大半,自此四分五裂。
无当圣母在封神之后,化名黎山圣母,自立门派,号称罗教,与自诩截教正统的金鳌岛区别开来,二者一南一北,遥遥相对,虽然称不上老死不相往来,可也跟情同手足差的太远。
隋朝与罗教交好,金鳌岛自然就不会买他们的账了。
不,就算是罗教,恐怕也有些小心思。
“哼,那群家伙就是不见棺材不落泪。”楚允冷笑一声,“前些日子,文家四兄弟在漠北吃了一个大亏,差点把命都搭进去,如今逃回这边,我倒要看看他们还怎么能得意起来。”
来西蛮多日,李晏对文家四兄弟的名号可谓是如雷贯耳。
他们四个其实并非亲兄弟,只是罗教仿照魔家四将养出来的四个弃婴,特别是老大年纪轻轻便已是分神境,在教内也是响当当的人物。
平心而论,这样的人物行踪大多极为诡秘,吃亏一事更不会大肆宣扬,可楚允就总是有办法对此了如指掌。
李晏猜测,楚允能知道如此之多,恐怕与他那个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师父有几分干系。
于是,他索性也不再兜圈子,躬身问道:“陛下有何妙法?”
“既然他们犹豫不决,我就推他们一把。”楚允说道,“不知李卿可愿替我跑上一趟金鳌岛?”
这便是让他去做说客了。
李晏哪里做过这个?
他当年游说李溪客让他块糖糕都能失败个九九八十一次,每次都含泪看着堂弟把糕点吃个精光,毫无天赋可言。
婉拒的话已经到了嘴边,看着男人身后堆积成山的尸体,他又给咽了下去。
“陛下,”青年苦笑,“我是玉清出身,他们恐怕不愿见我。”
“玉清,未必吧?”谁知,楚允竟笑了起来,“我听千易说,他虽然打着玉清的旗号,教你的却都是太清的术法。”
“流仙盟对于叛教者是何等态度,难道还需要我来说明?”
李晏闻言打了个摆,面色如纸。
见戳中他痛处,楚允见好就收,“千易已经转修太清,你以太清弟子的名义前去,不就行了?”
“我……”李晏张口还想说些什么,却被后者直接打断。
“李晏,”踩着亲人尸体坐上王位的男人看着他,“你不想惹我生气,对吗?”
抿着唇走出充斥着血腥味的宫殿,冬日的暖阳也遮不住李晏心中的仓皇。
青年沉默的走下染血的阶梯,之前躲在角落里的宫娥早不知道逃去了哪里,可只要翻不出这座宫苑,最终也难逃被赐死的命运。
楚允不会留下这些目睹了宫变的可怜人,就像不会放过他一样。
昨夜的雪很大,却无人清扫,青年的鞋子踩在雪地上,发出“吱嘎”的响声。
“吱嘎、吱嘎。”
两道重叠的踩雪声响起,一道人影挡在了身前,他抬起那张心事重重的脸,下一刻,却差点跌坐在地!
同样的衣着、同样的面容,同样的神态,一个与他一模一样的男子站在雪地中央,正垂眸看着自己。
硬要说对方与他有什么不同的话,那大概就是手中那柄用来挡雪的竹伞。
“不好意思,”那一个“李晏”开口说道,“偷潜进来太麻烦,就借了你的脸一用。”
他一开口,那种十成十的相似便被打破了。
那是一种李晏一生都不会有的气度,如皎皎明月,又如徐徐清风,衬得他那张平平无奇的脸都卓尔不凡起来。
变化术!
冷静下来的那一瞬,李晏脑海里浮现出了这个词。
可他从未见过如此精妙的术法,不仅外表惟妙惟肖,就连气息也八(九)不离,若不是他很确定自己才是真货,简直以为对面的才是本尊!
“你……”他嘴唇轻颤。
“嘘。”对面的“李晏”将手指竖在唇畔,“别怕,我只是来看一眼。”
看一眼什么?
青年僵立在原地,感受着对方投过来的目光,那目光并不如何锐利,却令人莫名的感到恐惧,仿佛冥冥中有一只手,轻轻的拨了一下命运的丝弦。
“无当圣母和金鳌岛吗?”那人说道,“看样子,我得在你身上寄放点东西。”
“什么东西?”李晏下意识追问,却在脱口而出的那一霎,顿觉颅内一痛。
等到疼痛减缓,他才发现自己不知何时躺在了雪地之上,脑子迷迷糊糊,像是有人从后面给了他一棍。
“啊。”
扶着脑袋爬起来,李晏回头望了望铺满鲜血的宫殿,却想不起来自己为何会晕倒在地。
唯一记得的是——他要去说服金鳌岛参战。
奇怪的是,除此之外,还有一副模模糊糊的画面印在了脑子里。
那是泾渭分明的两派人马,一方有千军万马,另一方,只有一道纤细的背影。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0-01-31 18:04:48~2020-02-01 19:31:2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裙长一米六、寂寞紫、凛月祭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一只大白鹅鹅鹅、没得追求的夏目 10瓶;appv 3瓶;京葭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02章
“玉泉秘宝”面世的隔日, 玉泉山下格外热闹。
打着恭贺的名义, 流仙盟那群闲不住的家伙一股脑儿的跑过来看热闹,就连正在西蛮和南疆搅风搅雨的道门三山也不甘寂寞的派了人来。
这些人在山脚下碰了个头, 便浩浩荡荡的杀了上去。
此时的玉泉山已经修出了与礼河连通的水道, 一个个盛满金银珠宝的木桶浮在水面,源源不断的往山中运送着望仙台下的供物,偶尔有一枚铜板滑过桶沿落入水中,也能把旁观的修士心疼的一哆嗦。
这些旁观的修士也包括了太华山几人。
“师弟辛苦。”微北生笑着将一包土产递给来接他们的庞太真,刚回头就发现自家师父眼神正忍不住的往河里飘。
别以为太华山家大业大还有个国师名号就能吃香喝辣, 掌教真人要填饱的嘴太多,宗门花销太大, 偏偏他们之前又是一枝独秀,只能端着架子当表率, 愁的令狐胜天天晚上爬上屋顶看月亮。
如今, 玉柄真人也混成了大晋国师, 有了这么一位没脸没皮的家伙作伴, 微北生都能看到自家师父眼里的跃跃欲试。
“咳咳。”他清了清嗓子,把注意力转回了庞太真的身上,“烦请师弟给我们带路。”
“不急。”已经打开土产包吃上了的庞太真含含糊糊,“还有人呢。”
还有人?
不等微北生询问, 就听到韩焉发出了一声冷哼,于是他转过头,果然见到了结伴而来的五龙山与二仙山。
他定睛一瞧,还真的都是老熟人。
“微师兄!”正被丁衍和玄咸围住的考云臻一见他眼睛就亮了, 双手一挥就想脱离苦海,结果被在前面领路的牧妙音一巴掌打在了后脑勺上。
等到他们走近了,那两人一唱一和的声音也传了过来。
“不愧是凌师妹长大的地方,连空气都是甜的。”这是拿着罗盘左顾右看的丁衍。
“一会儿见了玉柄掌教,他要是觉得我一表人才,突然说要和我凌师妹完婚……我是欣喜若狂的答应呢?还是故作矜持的答应呢?”这是不知道在想什么的玄咸。
“大白天的别做梦,成亲也讲究前来后到的,按规矩,怎么也得我入了洞房才能轮到你。”
“哼,这世上向来只闻新人笑,不闻旧人哭,我笑的好大声呐!”
“啪!”
带队的赫连言一巴掌拍在了自己脸上,仿佛这样就能拯救二仙山摇摇欲坠的脸面。
作为最早的旧人和最鲜的新人,韩焉和微北生觉得膝盖上插满了刀,等到他们看到缀在队尾的李溪客脸上明晃晃的“过瘾”,那可真是一口老血梗在心头。
在场唯一不受影响的,大概就是庞太真了。
只见他舔干净嘴角的糕饼渣,拍了拍圆滚滚的小肚子,脖子上挂着一块金子打的小牌子,上书“护山神兽”四个大字,看起来真是分外有排面。
“几位压寨夫人不要心急!”他胖手一挥,碎渣一地,“洒家这就带你们去见大王!”
说完,他小屁股一扭,吭哧吭哧的爬起山来。
玉泉山眼下已被分成了内外两山,外山就是他们脚下的土包,专门负责承接封神榜的事宜,内山则是天上飞的那个,光在外面看着就让人羡慕的流口水。
三位掌教都是曾经历过玉泉山鼎盛时期的,到此也算旧地重游,倒是几个小的甫一踏上虹桥,就深深感觉自家的山门被衬成了窝棚。
在虹桥的尽头,段情正拿着一串长长的名册,就听他对面前的人群说道:“跟三师妹有婚约的靠左,没婚约的靠右。”
这是什么分法?
众人闻言一愣,就见左边孤零零的站着杨鸿轩,他还颇有兴致的与人点头致意,而右边的人就多了,但有那么几个眼冒绿光,似乎恨不得挤到左边去。
“被大师姐治过的去甲字格。”
有一群垂头丧气的年轻侠士走到了甲字格里。
“想来找我的去乙字格。”也不知是不是错觉,段情念这句时充满了心痛。
有一群更垂头丧气的姑娘去了乙字格。
“其实就是怕他们打起来,血溅旁人身上。”庞太真小声解释道,“平日里明明都是正经人,偏偏遇上这事就跟得了失心疯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