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好飞奔下楼,冲进茫茫细雨中,朝男生宿舍楼跑了过去。
耳畔风声呼啸,卷走她所有的思考。
她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或者是不敢知道自己在想什么。
“徐冽!徐冽你给我下来!”苏好一路跑到宿舍楼底下,朝上喊话,喊了半天无人应答,一看宿舍管理员不在,咬咬牙朝里走去。
周围男生朝她投去异样的目光,却没一个人敢拦她。
没想到苏好自己停在了门口。
她站在门口,直直望着迎面走来的,那个西装革履的年轻男人,再挪不动脚步。
她不认识这个男人,但她认识这个男人手里拎的水族箱。
那是三月里,徐冽在学校跳蚤市场买的巴西龟,用来调侃她这醉酒以后不认账的“缩头乌龟”。
教室不允许养宠物,徐冽后来把巴西龟拿回宿舍悄悄养了起来。她那时候记恨他的调侃,也没关心这巴西龟活得怎么样。
眼看男人越走越近,苏好张了张嘴,干涩道:“叔叔,你是徐冽的家长吗?”
高瑞认出了这个女孩。
徐冽在拜托他来这一趟之前,给他看过这个女孩的照片。
他说,这个女孩现在在做一个非常重要的决定,而他眼下的处境会影响到她的决定,所以不要让南中的任何一个人知道他的状况。
“我是他姐夫的助理,”高瑞朝她微笑,“你是苏好吗?”
苏好点点头,指了指他脚边的行李箱和手里的水族箱问:“这些东西……要拿去哪里?”
“北城。”
苏好嘴唇打着颤:“暑假还没开始,他怎么现在就搬行李?他不来参加期末考试了吗?”
高瑞点点头:“他要转学回北城。”
苏好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来:“他转学干什么呀……”
“他回到姐姐和姐夫身边生活就有人照顾了,你就不用操心他了,可以放心去做你想做的事。”
苏好深吸一口气:“是他让你这么跟我说的吗?”
高瑞点点头。
“他为什么不自己来跟我说……”
高瑞怕再被问下去圆不满,不好多说,拍了拍苏好的肩,把手里那把黑伞递给她,借口道:“小孩子的心思叔叔也不懂,叔叔还要赶飞机,你自己打伞回教室,别淋湿好吗?”
苏好接过伞,侧过身让开了路,等高瑞从她面前走过,又一把抓住他的衣袖:“叔叔。”
高瑞正头疼还有什么难以应付的问题,却只听见苏好问:“乌龟能上飞机吗?”
“啊,别担心,叔叔给它坐专车,一定把它平平安安带到北城。”
苏好点点头,看着高瑞把行李搬上车,目送那辆黑色宾利缓缓驶远。
天空灰蒙蒙飘着细雨,她独自在宿舍楼下静静站了很久,也想了很久,最后撑起那把黑伞,踏上了回教学楼的路,意外地并没有哭。
她下不了决心。
徐冽帮她下决心。
她害怕徐冽过得不好。
他给她证明。
爸爸妈妈说,这个年纪的喜欢只是虚无缥缈的冲动热烈,她却在连喜欢都不敢说的年纪遇到了爱,何其幸运。
想到“爱”这个字眼的时候,苏好握着伞柄的手微微打了下颤,像被自己的大胆吓到。
可是转念一想,她没有想错。
他在用沉默爱她,她对此毫不怀疑。
第63章 八月雨
一年后, 美国新泽西州加德里艺术学院。
八月季夏,晴空如洗。
蔚蓝的天纤云不染,午后金色的阳光笼罩着校园里的葱茏万木, 给郁郁森森的深绿色注入明亮的鲜活。棕色的砖墙建筑一栋栋矗立在空阔的环境里,排布得井井有条。
暑假尚未结束, 校园里比平日静谧很多, 凉鞋鞋跟哒哒地踩在林荫路上,甚至能听见空荡的回声。
苏好撑了把黑色的晴雨两用伞,穿着简单素净的白T和七分牛仔裤,脚步轻快地穿过林荫路, 走进七号教学楼。
这栋教学楼专供油画专业的学生使用。一二楼是几间平常上专业课的教室, 三楼以上每层都密密麻麻分布了一间间独立画室, 每个画室带一个编号,是给每位主修油画的学生私人作业的空间。
因为在暑假申请参加了加德里的夏校生游学实践,虽然还没正式入学,苏好却已经对这里了如指掌, 也提前拥有了自己的画室。
坐电梯上了四楼,苏好拐进阴凉的走廊,走到标记有自己编号的画室门前, 拿钥匙开门。
钥匙在锁眼里转过两圈,发出清脆的咔哒一声响, 一室充满艺术感的狼藉映入眼帘。
狼藉是客观事实,充满艺术感是苏好的主观评价。
苏好左跳一脚,右跳一脚, 绕开一地的瓶瓶罐罐和颜料盘,从几个三角画架中间猫腰穿行而过,又高抬腿跨过一张高脚椅,终于来到窗边,踮起脚拉开窗帘。
结果帘子不小心碰倒一只随意搁在飘窗上的马克杯,杯子骨碌碌滚了下来。
苏好弯下腰一把接住,有惊无险之下,被自己这一连串滑稽的动作逗笑。
即使已经邋遢到拉个窗帘都需要过五关斩六将的地步,她还是懒得收拾这些烂摊子。从前在南中也好,后来到了美国也好,只要是她一个人的地盘,都会变成狗窝。
想到这里,苏好微微有些恍神,回头看了眼墙上挂着的日历。
这么快就一年了。
刚来这里的时候,她以为孤单会把时间拉得很漫长,后来却发现,孤单反而把时间缩短了。
那些铆足劲全力以赴的时间,其实过得无比的快。
当然,也不是一开始就很快。
一年前那个七月的第一天,得知徐冽转学的消息以后,她以为自己很冷静。
她平静地走回教室,平静地照常准备考前复习,平静地参加了期末考试。
却没想到,考完最后一门以后,当她从考场回到教室,习惯性地把试题卷放到徐冽课桌上等他阅卷,突然想起他不在了以后,会崩溃大哭。
就像当初姐姐去世的头两天,她整个人稀里糊涂懵懵懂懂,泪腺像被堵住,根本不记得掉眼泪,直到姐姐将要被火化的时候才骤然回过神来,疯了一样大哭,拼命拦住那些要把姐姐送走的人。
眼泪有时候是会迟到的。
那天考完试,她哭着给徐冽发消息,文字的,语音的,说了好多乱七八糟的话,说她想他,想见他,说她会去美国参加面试,但是能不能在走之前跟他当面说说话。
她问徐冽在哪,得不到答案,又去问施嘉彦,施嘉彦同样不知情,她就直接买了去北城的机票,最后在机场被匆忙赶来的爸爸妈妈劝下。
后来回忆起来,她自己也觉得有点幼稚有点好笑。
所幸经历了颠来倒去的一阵子以后,加德里的面试通知来了。
她为了准备面试不得不变得忙碌,然后在忙碌里清醒了过来——徐冽有多不想再依赖姐姐和姐夫,可为了让她放心去理想的大学,他连这条底线都退让了,她这样胡闹,不仅对不起自己,还对不起他。
何况妈妈也为了她在积极地做心理治疗。她也得对得起妈妈。
所有人都在为她努力,没有人不爱她,她要好好长大,跟想见的人在更高处重逢。
那之后她才真正冷静下来,投入到一场场接踵而来的测试——专业面试,托福考试,美国高考。
她在美国全封闭的寄宿高中里一边适应新环境,一边认真修够学分、发奋备考。
然后发现,她果然还是那个“没有她做不到,只有她想不想”的牛逼苏好。
苏好对着日历一笑,笑过又敛起神色,解锁了手机,看了眼微信图标。
当初一方面为了专心备考,一方面因为全封闭寄宿学校的严格规定,她没把手机偷偷带在身边,进牢笼之前给徐冽发了封很长的消息,说自己暂时不碰手机了,会听话好好准备考试。
可等她熬到收到加德里的正式录取通知书,从美高顺利毕业,一切尘埃落定,终于可以心安理得拿起手机,时间却已经过去太久。
她竟然像近乡情怯一样,不敢登录微信上去看看。
这种情绪已经拉扯了她一阵,有次她都下决心输入了账号密码,结果发现因为太久没登录,需要国内手机的验证码,就又把这事耽搁了下去。
原来太想念一个人的时候,会害怕听见他的近况。
害怕他的近况和自己没有一点关联。
一年前她非常笃定,她和徐冽不会被时间和距离磨灭感情。
可是当她凭这一腔信念考上理想的大学,回过头去看这一年,发现他们分离的时间已经比他们在一起的时间还久得多——她突然有点犹豫,自己会不会过于盲目自信。
苏好不想一直这样扭扭捏捏下去,所以给自己规定了一个期限。
八月就是国内高校录取通知书全部发放完毕的时间,不管是好是坏,她要在八月知道他的消息。
*
正发呆,苏好忽然听见画室门被敲响:“苏好,你的咖啡!”
她回过神,应了声“来了”,再次过五关斩六将地走到门边,把门拉开,看见徐雨诺拎着两杯冰美式站在门外。
徐雨诺也是中国人,跟苏好一样在一年前提前拿到了加德里的预录取,经历一年的打拼,通过各项考试拿到了正式的录取通知书,又跟她一起在教授的引荐下参加了这次的夏校生游学项目,现在是她的室友。
苏好从徐雨诺手中接过冰美式。
徐雨诺挤进门去,差点一脚踩到她的颜料盘,吐槽道:“每次来你这儿都跟扫雷一样,你就不能收拾收拾吗?”
“不收拾,爱进不进。”苏好仰头喝了一口美式,“哈,真爽。”
“一杯冰美式就爽了,你好容易高潮啊。”
“……”苏好嫌弃地飞她一个眼刀子。
“你怎么从来不接我黄腔,你到底是不是有男朋友的人?”徐雨诺第一百次怀疑地看着她。
苏好的长相是很容易让人第一眼就感到惊艳的类型,这一年来,徐雨诺见证过数不清的男性跟她搭讪,问联系方式或者直接开撩都有,她每次看都不看对方一眼就拒绝,且拒绝的理由无一例外是:我已经有男朋友了。
但徐雨诺从没见过她跟所谓的男朋友联系,发消息或者煲电话粥,一样都没有。
徐雨诺也有个异国恋的男朋友,虽然全封闭期间不能用手机,但至少一个月还是能见缝插针地联络一次。
所以她一直怀疑,所谓的“已经有男朋友”只是苏好不想接受搭讪的借口。
“凡事别老怀疑别人,在自己身上找找原因,我不接你黄腔,难道不是因为你的黄腔无聊又低级,让人提不起性趣?”苏好翻个白眼。
“哦,那你给我开个高级的,我听听?”徐雨诺饶有兴趣。
“想得美。”苏好耸耸肩,盘起腿坐上飘窗。
徐雨诺搬了个板凳坐下,调侃她:“我看我们还有一个多月才成年的好妹妹还涉世未深呢,交的男朋友肯定也是纯纯的小雏鸡。”
“……”其实苏好也不知道这事有什么好争高下,但被人看不起她就不如意,张嘴就来了气,“放屁!我男朋友混社会的时候,你男朋友还不知道在哪吹泡泡糖呢!”
“哎,这怎么还人身攻击上了呢?”徐雨诺瞪眼,“我说的雏鸡是床上的雏鸡,跟混不混社会又不搭界,反正我男朋友床上超牛逼。”
“……”苏好一拍大腿,“我男朋友更牛逼!”
徐雨诺急眼:“我就没见过比我男朋友长的!”
苏好冷笑一声,逻辑严密:“那是因为你没见过我男朋友!当然你这辈子也不会有机会见,你就坐井观天吧你!”
“你可别吹了!你男朋友这么好,怎么一年到头也没见你们微信语音?”
苏好一噎:“我上次不都跟你说我微信登不上了!”
徐雨诺嘁一声:“借口,登不上微信不还能打跨洋电话?我看你是梦里有男朋友!”
人活着不就为了争口气,都这样了,苏好还能忍吗?
她忍得了刻苦读书的寂寞,忍不了被人践踏尊严和脸面。
“你等着,老娘现在就打给你看!”苏好热血一上头,也忘了顾忌什么一二三四ABCD,拿起手机,一顿拨号猛如虎。
三十秒后——
“Sorry, the number you dialed is power off.”
对不起,您所拨打的用户已关机。
苏好的脸一秒变阴。
啊啊啊徐冽我杀了你!
*
同一时刻,位于纽约都会区的纽瓦克机场,一架来自中国北城的飞机在停机坪缓缓停稳。
徐冽静静地坐在经济舱的靠窗位,望着窗外金煌煌的日光眯起了眼,在舱门开启之前,低头给手机换卡。
手机屏幕亮起,他垂眼盯着微信图标看了一会儿,点进去,打开置顶消息框。
对话还停留在他给苏好那封长消息的回复。
之后苏好就没有再发消息过来。
继续往上翻,是一堆凌乱的文字和长长短短的语音,时间是去年七月初。
即便已经过去这么久,再回头翻看这些消息的时候,他依然会像置身在深海海底一样窒息压抑。
他短暂的十八年人生里,好像总是在两难,但没有一个时刻比那时候更两难。
妈妈在医院不省人事,医生说那是决定患者能否苏醒的关键期,他作为唯一的直系亲属一步也不敢远离,每天都在跟妈妈说话,刺激她的意识。
而另一边是苏好。
他没有亲自回南中,也没有回复苏好的消息或电话,是怕被她发现端倪。
他们似乎天生就是同类,彼此了解,彼此感同悲喜。他当时的状态实在太差,别说见面,就算通电话,苏好也能察觉他的不对劲。
而一旦她知道他的境况,就绝不可能在那种时候离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