督公千岁——紫玉轻霜
时间:2020-05-22 09:52:35

  程亦白还是平静泰然的神情,只是唇角流露一丝轻蔑的笑意。“难以掌控的人,自然是越少越好。你先前多次想要与他接洽,最后结果如何?如此坚冷疏远,又缺乏常人具有的爱好贪欲,想要投其所好也是难上加难。与其让一个不可捉摸的人留在万岁身边,还不如让他就此离开,也少了很多隐患。”
  “多谢先生指点,说来王爷远在辽东,京城内的讯息如今都依赖先生上报,先生责任也确实重大。”盛文恺话题一转,问道,“先生可知宫中太医正在为多位后妃调理,似乎是万岁急切盼望能有子嗣……”
  “盛大人为何忽然提及此事?”
  “只是有些为王爷担心罢了。”盛文恺道,“若是万岁有了子嗣,对于王爷而言岂不是不利?不知王爷在宫中是否也有内应?”
  程亦白眉间一皱,“盛大人,你只管好自己的事就足够,后宫之事不需你过问。要知道,王爷本来对你是有所不满的,幸得我从中斡旋,才又让你留在京城以作内应。盛大人还需多加思考,六部官员各有特点,哪些能为我所用,哪些不该去碰,都要做到心中有数。譬如这次,若不是我联系了诸多官员共同上奏弹劾,万岁又怎会轻易将江怀越斥去,并撤销了西缉事厂建制?”
  “还是先生足智多谋,能运筹帷幄。”盛文恺尴尬地一笑,“如今江怀越去了南京,朝廷权势必要更迭,少不得又要劳烦先生指点。还有……在下私下揣度,是否随着江怀越的离去,那个假死的官妓相思的行踪也会显露出来,毕竟她现在不像先前那样总是受到江怀越的保护了。”
  程亦白微微颔首:“这是自然,王爷也早就知道。”
  “那么关于当初寻找不到的盘凤钗……她如果想要查清过去真相,应该也会尽力搜寻吧?”盛文恺斟酌着语气谨慎询问,“王爷的意思是,静待其变?”
  “盛大人,该说的,我自然会说。有些不该问的,你旁敲侧击也是没有必要的。”程亦白审视着手中青花杯盏,又抬眼看了看他。
  盛文恺脸上的笑意僵了僵,马上又继续笑着拱手:“是,全凭先生传达,盛某明白。”
  “你目前所要做的,就是关注朝堂和各衙门间的人员变动,并探知新近上任的官员底细。”程亦白又叮嘱了一遍,站起身来,“你该去都督府了,我也不再在此逗留,你我之间的关联还是隐蔽些为好。”
  盛文恺点头称是,向程亦白道别之后,匆匆下楼而去。
  程亦白走到窗边,望着他上轿远去,静静站定片刻后,转出了此间雅座。只是他并未下楼,却从走廊穿过,又推开了斜对面的另一间茶室的房门。
  工笔描绘的花鸟锦簇大屏风遮挡住了里面的情形,他却未曾迟疑,直接走了进去。
  原本等在里面的人见到他来了,立刻起身,递上了一个宝蓝串珠纹的锦缎香囊。程亦白熟练地拆开香囊,从夹层取出了写有字迹的小小绸布。
  扫视过后,便取出火折子当场将之烧掉。
  “回去禀告一声,我都知道了,叫她安心。”他从袖中取出薄薄的纸包,“这是她要的药,都已经碾磨混合好了。”
  “是。”那人收好东西,没有过多的言语,行礼之后离开了茶室。
  脚步声渐渐远去,程亦白这才低下头,神情复杂地望着那只已经被拆开的香囊,将其紧紧攥在手中。
  时浓时淡的药草香息满溢了出来。
  *
  从京城到南京路途迢递,山长水远。江怀越乘着这一辆马车沿着官道迤逦南下,所经之处多数借宿驿馆,沿途各处官员已经得知了他被贬斥的消息,原先争相表现,竭力铺张大肆迎接的场面自然是一概全无,非但个个地方官对他的经过假装不知,就连居处驿馆的驿丞也避而不见,有些只派个杂役领了他进去休息,便再无任何招呼。
  行至山东境内,路程将半,江怀越已觉疲惫。因为赶路的缘故,直至天黑时分才得以投宿驿站,管事的听说是他到了,只吩咐手下开了门户,自己出来露了一下面,便回屋睡觉去了。
  车夫饿得到处找吃的,到了厨房才寻到一点冷饭,温热了一下给江怀越端去。他见车夫自己还未用饭,便将碗退了回去,道:“给我一壶茶就可以。”
  车夫呼唤杂役,隔了好久才有人慢悠悠晃了过来,皱眉斜眼道:“喊什么,别人正在吃晚饭,你们却来添乱!”
  “你们倒是在吃饭,叫我们饿肚子?”车夫又抱怨道,“赶了一天的路,连热水都喝不上一口。”
  杂役恼火起来,指着不远处的厨房道:“要喝水自己烧去!我可说好了,只有水没有茶叶,也不掂量一下自己什么身份了,还敢来这摆谱?!”
  车夫气得没话说,江怀越看看杂役,顾自出门去了厨房。
  劈了柴,点起火,他守在边上,看着跃动的火苗和渐渐冒出热气的锅,想到的居然是当初在城南小院里,他也是这样待在厨房内,为的是收拾残局,给相思做一份豆腐羹。
  不免有些好笑。
  江怀越拎着水壶回房间时,才又遇到那个杂役,他不耐烦地指着屋内道:“驿丞大人叫我送吃的来了,知足吧!吃完了就在屋待着,别再大呼小叫!”
  杂役一脸鄙夷地走了,他推开门入内,桌上放了一个碗,里面是两个粗面馒头。
  大概是早就冷掉的缘故,已经干瘪坚硬了。
  油灯飘亮,一室荧然,他独自坐在桌前,就着热水吃了几口,思绪飘忽地就想到了相思。
  她应该是自己去往扬州了,虽然对于她的勇敢与执著很是放心,然而路途遥远情形难测,她孤身一人,不知今夜是否已经安然休憩,明日又将启程去往何方?
 
 
第168章 
  初夏时节的南京已是满城青翠, 这几日连绵细雨淅沥不止,滋润了紫金山葱茏草木,漫涨了玄武湖清澄水面。穿街而过的小河两畔垂柳浓黛,河边石道上马车碾过泛着湿光的青砖,吱吱呀呀由远至近, 车窗内灰色布帘间或一晃,里面的人寂静地望向沿街风物。
  这辆马车穿街过巷, 最后抵达了位于柏川桥转字铺的内守备厅, 江怀越从车中下来,递上文书之后,在门外等待守备太监的传召。
  南京虽是旧都, 但建制与北京几乎相同, 二十四监亦一应俱全,其守备太监执掌内廷各衙门,承担守卫皇陵宗庙, 关防皇城禁卫及管理库房收藏、地方进贡等要务,与宗室勋臣所任的南京守备及南京兵部尚书三足鼎立,共同协防管理旧都及周围地带,也是掌有实权之人。
  这内守备厅就是守备太监日常办事之处, 江怀越在门外等了好一会儿, 才有人出来将他引了进去。
  他进了公堂, 堂上却并无人端坐,守备太监既然还未到位,江怀越也只能站立等候。又过了一阵, 堂后侧门内传来咳嗽数声,才有人慢慢地踱步而出。
  来人四十来岁,样貌平常,着深青色麒麟服,进得堂中也没出声,就朝正中一坐。
  江怀越以前在京城时曾与这袁涿有过数面之交,但眼前情形有变,也没主动寒暄,只是上前依照惯例拜见问候。袁涿抬起眼看看他,淡淡道:“原来是江掌印,好些年没见了,未料居然在南京重遇。”
  “江某如今到南京御马监任职,诸多事务或许不甚了解,还请袁公公多加提点。”江怀越言语简单,并不愿在此做低服软,更不愿曲意奉承。
  袁涿扬起唇角笑了笑:“这南京的御马监么,与京城大有不同,说白了也没什么大事要做,江掌印可得放下身段,别还以为自己活在过去,能够呼风唤雨。”
  江怀越低着眉睫,平静地道:“江某明白。”
  “既然如此,我还有公务要忙,你先跟着去内廷御马监,要做些什么的,他们会跟你说。”袁涿拖长声音说罢,没等江怀越告辞,就起身离去。
  有人过来给江怀越领路,他也没多问,跟着对方出去,重新上了马车,迤逦转入长安街,入长安左门,进了皇城。再经由护卫核验,下车后换乘轿子进入内廷。
  南京皇城与内廷也可谓雕梁画栋金碧辉煌,江怀越被带到了御马监,门口却冷冷清清没人等候。进了大门,才算有小太监迎上前来,问及其他人,却说各自在岗,不曾收到通知要来迎候新任掌印。
  江怀越懒得和他们计较,叫那个小太监带路,亲自去了马厩和草场。谁知每到一处,都半晌找不到人员,差人叫了许久,才有数人懒懒散散从旁边房屋伸着懒腰出来,一个个午觉还没睡够的样子。
  江怀越沉着脸站在草场边,要是这在北京御马监,不等他发话,杨明顺等手下早就揣摩心意,该惩戒的惩戒,该警告的警告。而今在这个人生地不熟的境况下,他只对着衣冠不整的众人扫视一眼,说道:“从今往后,就算要休息也得轮换着来。”
  众人还未反应过来,江怀越已经转身离去。
  待等他背影远去,醒悟过来的众人才开始骂骂咧咧。“不过是被贬谪到咱们这里的,居然还不识趣,真把自己当个人物了?”“就是,还以为这是京城呢?西厂都没了,脾气倒还在!”
  其中一人将众人拉拢到一起,压低嗓子道:“以前的王掌印可不像他这样,咱们千万不能被这新来的拿捏了,哥几个想想办法,好让他知道南京跟北京不是一回事!”
  于是众人嘁嘁嚓嚓商议起来,全然不顾旁边马厩里已经没了干草。
  *
  江怀越就此在南京御马监安顿下来,身边少了杨明顺等熟悉的人,一下子变得冷清而无趣。
  冷清和无趣在以往的生活里其实是常态,他本来就不是喜爱热闹欢聚的人,更不贪图享乐与闲适。却是无事可做倒让他感到了无限空虚,从来都忙着各项事务的他忽然失去了忙碌的方向,就好像振翅飞翔的雄鹰被关进了狭窄的牢笼,只觉压抑与无奈。
  短短几天,他就看到了南京御马监管理粗疏,人员流于懈怠,牧养战马数目不清,所辖禁卫也行为散漫,与京城简直不可相提并论。江怀越本无意与南京内廷中人作对,但种种现象看在眼中,如芒刺在背,让他实在无法忍受。
  他在旁敲侧击数次都没有效果之后,终于忍不住召集了御马监所有人员,以及受御马监统领的禁卫头目,将库房的账簿与各种记录取出,命他们一一上前应答。果然不出所料,这些大小管事的对自己职责范围内的事务阐述不清,有的甚至一问三不知,江怀越脸色阴沉,翻出账簿错漏之处,直抛掷到他们身上,叱令重新核查登录,务必全数算清。
  众人被他气势震慑,原本还想着当面抱团抵制的,结果一个个大气不敢出,灰头土脸领了任务回去。然而回去之后又聚集起来痛骂诅咒,有好事之人连夜就去拜见了守备太监袁涿,诉说江怀越到了南京还死性不改,趾高气扬地想要作威作福,大有凌驾于守备太监之上的架势。
  袁涿听闻此事,心里大有不快。他本来和江怀越也没什么深厚交情,远离京城多年,却也听闻此人在皇帝面前独得宠幸,执掌西厂飞扬跋扈,而今一朝被贬来了南京。作为袁涿来说,自然知道这样的人物未必肯屈居他人之下,因此一开始就对他冷淡相待,想让他知晓处境收敛行为,没想到这江怀越居然不识好歹,跑到他的地盘上兴风作浪,怎不让他心中窝火?
  次日一早,袁涿便赶到了南京守备厅,找南京守备邱俊才商议此事。邱俊才在早些时候已经见过江怀越,听袁涿这样一说,倒是不以为意。“他是个闲不住的人,要整顿御马监就让他去弄,只要不将手伸到你司礼监和其他衙门,管他做什么?”
  袁涿愠恼道:“大人切莫低估了此人,江怀越在京城时候就不甘平庸,带着西厂番子上蹿下跳,恨不能将东厂和锦衣卫南北镇抚司都踩在脚下。我本以为他到了南京会消停一下,没想到他又要开始折腾,他现在只是整顿御马监和禁卫,如果放任下去,少不得要管到你我头上!”
  “公公是不是过虑了?”邱俊才淡然处之,“他不过是御马监的,怎么会凌驾于你我之上?若是他行为过分了,警告一下即可,不必这样气愤慌张。”
  袁涿本来是想在南京守备面前告状,让主事人出面,这样既可更有效地震住江怀越,自己也可不必挂上恶名,可是看邱俊才似乎对此事不甚在意,不由得后悔来这一次。他强行又说了一通,但见邱俊才还是不肯出面,最后只能郁郁离去。
  才出衙门,便望见垂柳长街上,有一名年轻公子骑枣红骏马缓缓行来。姿容俊秀,神韵高介,一身杏白色云雷金纹长袍,玉冠博带,腰悬碧玉葫芦连环佩,朱红色缨子簌簌长垂。
  袁涿一见此人,本来想上轿离去的脚步停了下来,站定在大门口,远远地便向他屈身拜迎。
  那人见了他,不由一怔:“袁涿,你怎么一大早不去遛鸟,却跑来这里?”
  “小公爷!”袁涿略显尴尬,连忙道,“我哪里会天天遛鸟,只是闲暇时候的爱好罢了。今天到此,是有事想与守备大人商议……”
  宿昕皱皱眉,翻身下马,将鞭子扔给小厮。“你还真是难得,多少年了没见你那么早就来守备厅的,难道是出了什么事?”
  “还不是因为那个新来的?”袁涿上前一步,趁着他还没进守备厅就截住了宿昕。宿昕蹙了蹙眉间:“新来的?你是说……”
  “自然是江怀越!”袁涿将先前跟邱俊才说的话又转述一遍,严肃道,“邱大人宅心仁厚,不愿为难江怀越,但我是想着不能纵着他胡作非为,这南京到底是谁说了算,小公爷应该最清楚。”
  宿昕不屑地一笑,跨进大门。“行,你等着,保准让他不敢造次!”
  *
  临近中午时分,留在御马监清算账簿的江怀越还未来得及吃午饭,就听手下来报,说是有人请他出宫一趟。
  “什么人?”江怀越有些诧异,到南京已经有些时间,从未有官场上的人主动见过自己。
  “没说,只是请您去西水关的鹤鸣楼,说是旧相识。”
  江怀越心存怀疑,本来想回绝的,但是思索再三,西水关乃是商贾云集之地,酒楼店铺遍地,如此热闹场景中,应该不会有人暗下毒手。
  于是换了便装,凭腰牌出了宫门,乘坐马车来到了西水关。
  南京三山门甚为繁华,四方交易汇聚城门内外。三山桥又横跨秦淮河,桥下旅舟商舶往来不绝,岸边码头货栈鳞次栉比,更有酒楼伫立,笙歌飘香,各色商家幌子在熏风中飘扬摇曳,绚丽多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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