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么开药方的倪院使呢?”
江怀越沉默片刻,道:“也早已过世了。”
相思感到心底发寒。
似乎一切与十四年前父亲被捕,家宅被抄有关的人,先后都已经离开了人世。
江怀越虽想劝慰开解,但看相思那心事重重的样子,知道说再多虚假的安慰也是无用。他没有说话,只是低下头,轻轻抱了抱相思的肩背。
她侧过脸,倚靠在他臂间。
过了很久,才轻声道:“大人,其实……我到现在,并不是一定要为父亲沉冤昭雪。”
“嗯?”
相思反过身,抱着他的腰间,道:“我只是,想知道当初到底发生了什么事,父亲他,到底为什么会惹来杀身之祸。”
江怀越听她这样讲,心里不由有些发堵。
相思似乎觉得,就算父亲是被陷害冤枉而死的,也已经很难翻案。或者说,她更是为了他,不愿让他以身犯险,因而有意说了这样的话。
“我明白。”他握着她的手,指间相扣。
*
宿昕去后,时间似乎过得格外漫长。相思甚至担心江怀越出宫太频繁,会惹来旁人怀疑。
正在担忧之时,院门外传来了脚步声。
她不由站起身,果见院门推开,一袭白衫的宿昕急匆匆回来了。
可他的神情,却异常凝重,与之前的形象简直判若两人。
“小公爷,怎么样了?”相思不禁走到门口。
宿昕看看她,又看看旁边的江怀越,显出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他提着那包药材,跨进了书房,把它重新放置在了桌上。
随后倒了一杯温热的茶,一言不发地迅速喝了下去。
相思被他这举动弄得更着急了,想要解开包裹,看看里面有没有大夫根据药材推导出的药方。
谁知手才碰到包裹,就听宿昕迅疾道:“别动!”
她愣了愣,转回身看着他。
江怀越上前一步,向宿昕道:“这些药材……是不是有问题?”
宿昕没说话,只是从怀中取出一张纸,递给了他。
江怀越展开纸张一看,也是一张药方。
他知道这是药材铺的人依据宿昕带去的东西,列出的各类药材与大致分量。
他又将先前那些陈年药方摆在了边上,一一对照。
阴霾笼罩了心头。
所有的药材都在,但是各自分量却有着明显的差别。本该用二两的用了四两,本该用三两的用了一两……更令人震惊的是,在宿昕新带回的药方上,最后还多加了一味药。
相思也看到了那两个字,神色不由一变。
藜芦。
宿昕此时才沉声道:“看到了吗?盒子里的药材,非但与原先药方上的分量不同,而且还多出了一味药。”
相思攥着手,声音发紧。“藜芦……是不是不能擅用的?”
宿昕皱着眉,从那袋子药材里,捡出了切成细丝状,已经难辨原型的藜芦。“寻常药方里如果要用的话,只能研磨或者外用,不可水煎。”
江怀越缓缓道:“因为其毒性深重,与乌头近似,甚至过于乌头。更何况……”他指着那张新写的药方,“这里写得清清楚楚,盒中的藜芦,有一两之多。而就算是医者开方,也只能使用一至两分。”
相思只觉嘴唇发干:“你们的意思是,这装在盒子里的药材,非但无法疗治伤病,反是取人性命的?”
“是。”江怀越简短地回答道。
第178章
相思无论如何也想不到, 父亲交给云祥让其带去京城的盒子里, 装的竟是宫中太医的药方和药材,更想不到的是, 这袋子看似不起眼的药材, 非但与留下的方子并不对应,而且还暗中添加了一两藜芦。
这不是治病的药材, 而是谋杀的证据。
寒意从背脊泛起,她盯着那堆药材,隔了片刻才道:“所以, 这袋子药材,是先帝病重期间服下的真正药剂?那些药方,只是掩人耳目的假象?”
江怀越道:“从眼前的一切来看,应该就是这样。小公爷也说过, 君王或者后妃得病后,要由太医院派出太医前来诊脉问询,旁边始终有內侍陪同, 直至看着太医写下药方,再一同前去御药房抓药、煎药,熬好之后,內侍先饮,无碍后再进献上去。这些方子上签署姓名的都是同样的两人,如果想要从中搞鬼,倪振安与曹经义必须从始至终串通一气,否则是绝对不能成功的。”
相思寒声道:“那他们两人……是为了什么要这样做?一个太医院使, 一个东厂提督……难不成是曹经义做下恶事,被先帝发觉,他想要自保,就串通太医谋害先帝?”
宿昕蹙了蹙眉,慢慢道:“相思,你说的似乎也有点可能。可是曹经义他虽然手段毒辣,恐怕还没有谋害先帝那么大的胆子……”
“何况如果他暗中做的恶事被先帝发觉,怕是也不会还在病重期间让其贴身伺候。”江怀越顿了顿,看着药方,没有再往下说。
三个人几乎同时陷入了沉默。
如果不是曹经义胆大包天下毒弑君,那么能动用他和太医院院使,让他们敢于冒险,做此等大逆不道株连九族之事的人,又会是怎样的身份?!
江怀越心里有答案,却不能说出来。
哪怕他曾经身在朝堂与后宫之间的最高层,可是在他之上,还有高阳朗照,金龙盘旋。
宿昕更是觉得这次经历的事情简直超乎他人生所有的意外,他向来在南京过着风流闲散的生活,只因欣赏相思,才愿意跟着江怀越一起去找什么云家的遗物,可是眼下这情形,却让生性跳脱的小公爷,也不敢肆无忌惮了。
沉默许久之后,是相思首先打破了寂静。
她抬起头,看着面前的两人,道:“如果,事情就像我们想的那样,那我父亲,又是怎么拿到这些东西?他让云祥带着这一盒物证去京城找房大人,难道是想将此事公之于众?”
宿昕皱紧双眉:“可是大理寺卿房敏学,就算得到了这一盒东西,却也没有开锁的钥匙啊!我就搞不懂你爹他到底想做什么呢?而且退一万步说,房敏学如果能打开盒子拿到东西,他也只是一个官员罢了,难道还敢在上朝时候公然谈论这阴暗事情?恐怕话还没说完,已经被拖出去斩了!”
相思一时也无法回答,确实,到现在为止很多事情渐渐浮出水面,然而随之而来的疑惑,也越来越多了。
宿昕自己也想不出答案,愁容满面地望着盒子发了好一阵呆,忽听得门外传来仆人的声音,说是定国公在府中叫人四处寻他,似乎是对他最近成日不着家东奔西跑有所愤怒了。
“我以往不也这样吗?”宿昕愤愤不平,“他自己呆在府中闲得慌,就来找我的茬!是南京不够大,景致不够美还是酒楼不够多,佳肴不够丰盛?前阵子还想着要将身边丫鬟收房,现在又对我管头管脚了!”
相思从未见他如此抱怨过定国公,但这是宿昕的家事,她也不好插嘴,只能劝他尽早回去,以免定国公怀疑了查上来,到时候事情暴露,大家都不好处理。
“行行行,我先回去应付一阵。这些东西事关重大,你可要千万收好!”
江怀越不禁道:“东西放在这里,我倒有些不放心了。”
宿昕扬眉道:“那你想干什么?自己带走?这别苑地处幽静街巷,别人又知道是我宿昕的地方,谁会闯进来硬抢?”
“小公爷真的觉得万无一失吗?光天化日之下,就在镇江城外官道上,就有马队公然放箭追杀,你先前能想到他们敢这样?”江怀越神色严肃,“若是定国公知晓你在此处藏了一名来历不明的女子,派人过来审问,你也能跟令尊翻脸作对?”
“我……”本来还梗着脖子的宿昕只好悻悻然委顿,“那你带走这些东西,就很安全?”
“我在南京宫中,至少与外界隔绝,比相思待的地方安全。不管是谁想要青铜盒子,都难以闯入宫城吧。还有,云祥那人知道事情太多,也不能让他留下。”
相思惊愕道:“大人,你想杀人灭口?”
“这也太狠了点吧……”宿昕眼神瑟缩了一下,瞥着江怀越。
江怀越拧着双眉,看看两人。“我有说要杀他吗?这人现在还不用死。小公爷安排一下,叫他带着家小马上离开镇江,若是不走,才可能真正招来杀身之祸。”
宿昕这才点头答应,匆匆辞别之后,离开别苑赶回国公府去了。
*
相思坐在桌边,直至宿昕走了很久,还在出神不语。
江怀越看着她,慢慢走到她边上,撩起衣袍也坐了下来。原先始终明媚似三月桃杏的相思,这些天明显形容消瘦,眉宇间也多了郁色。
桌上有新鲜可人的水果与刚送来不久的茶水,他默默地给相思拿了几颗红艳欲滴的樱桃,又给她倒了一杯茶。
“要吃一些吗?”
相思低着眉睫,摇了摇头。
江怀越在心里叹了口气,脸上神情却还是平静。“要我剥给你?”
她这才缓了神色:“樱桃还用得着去皮?我向来都直接吃。”
“尝尝酸的还是甜的?”他将最娇艳饱满的几颗推在她面前。
相思拈起一颗放进唇间,轻轻咬下,酸甜有致的汁水浸润蔓延,是初夏时节美好的感觉。
江怀越双臂搁在桌子边沿,就那样看她无声地吃着樱桃。
“你怎么不吃?”她指指面前的水晶碟子,里面还有很多。
他却道:“我不怎么喜欢。”
“有些酸……”相思拈起一颗淡红色的樱桃,直接递到他嘴边,“你不是应该喜欢的吗?”
江怀越还待说话,她已经将樱桃送进了他口中。
甜中带酸的滋味一下子弥散开来。
相思看着他,忽而唤道:“大人。”
“怎么?”
她顿滞了一下,认真道:“如果,让太医和曹经义下药的那个人,真的如我们所想的那样……我们是不是很危险了?”
江怀越低下头想了想,道:“而今不管怎样,我们是已经拿到了盒子,也查明了药材真相。只是那想要夺取东西的人,也许未必是当初命令下药的。”
“你的意思是,另有他人要抢夺这些东西?”
江怀越想起了从一开始,他在暗中核查云岐案件的时候,承景帝只是偶然得知了此事,就明令禁止,显露出不悦的神色。此后又多次明里暗里警告他不要再插手,更不要与云家女儿关系亲密,当时他虽然心有怀疑,却也只是以为云岐曾经犯下的事情令君王记恨在心,怎会想到还牵扯到如此阴暗的内幕。
“如果是他下令要夺回这些遗物,我们已经不可能还活在这世上了。”
江怀越说这话的时候,语气平静,仿佛只是讲述很寻常的事情。相思抿紧了双唇,心底一阵阵发冷,江怀越又道:“所以至少还有另一边想要得到此物,我们只是处于漩涡之间。”
“那岂不是更危险了?”她甚至有些后悔,不应该想着为父亲翻案,现在弄成这样骑虎难下。
他却将茶水往前又推了推,道:“快要冷了。”
“我哪里还喝得下?”相思快要哭了,“我觉得你本来也不该被牵扯进来的……本来你之前就已经被贬谪到这来,如果承景帝真的知晓了南京发生的事情,那你还有活路吗?!”
江怀越叹了一声:“不要着急,我不是说了,你我如今是处于漩涡之中。你生于南京这江河纵横之地,难道没有见过这样的景象?”他见相思眼中浮现迷茫,解释道,“湍急而成的漩涡中心,水流飞速往下旋转,留下的只是空洞。越是如疾风暴雨一般,越是中心空无一物,一直延伸至水底。如果只是一方想要夺取证据,我们倒还可能难以抵御,但如今既然双方都想得到,我们反而可以利用这一左右不定的局面,保全自身,谋取后路。”
“你的意思,另外一方可能是谁?”相思顿了顿,试探道,“莫非是辽王?”
江怀越没有回答,只是道:“你先不用太过焦虑,东西既然在我们手里,也算是一种保护。至少他们投鼠忌器,不会擅开杀戒。”
“但是他们发现了抢走的东西是假的,难道会善罢甘休?”相思道,“在镇江官道上就敢明目张胆动手,他们万一再到南京来呢?”
江怀越一哂:“那不是正好?我倒是等着和他们见上一面呢。”
相思愕然。
*
当日晚些时候,原本安静的别苑门口忽然来了好几名男子。看门人闻声而出,见了他们不由一愣:“哥几个怎么到这来了?”
“国公爷让我们过来看看,里面到底住了什么人。”为首一人径直走进大门。那看门人连忙跟上:“国公爷说的是谁?这不是一向都只有小公爷来休息的吗……”
“别废话,国公爷都叫我们来了,你还有胆子帮着隐瞒?”那人蛮横地将看门人推开,带着手下阔步闯入庭院。
其余几个仆人赶来劝阻,纷纷道:“我们这里没有别人呀,这是要干什么?”“就是,国公爷是不是搞错了?”
“小公爷不是在这藏了女人吗?”那人愠恼地四处张望,“国公爷听到风声气得要命,所以才叫我们过来,你们这几个奴才还不赶紧把那女人给喊出来!”
仆人们面面相觑,都一口咬定此处别无闲杂人等。那人自是不信,带着手下气势汹汹到各处搜寻,结果自然是什么都没找到。
“明明说小公爷养了女人,怎么会不见了?!”那人不甘心地又质问了仆人们一顿,得不到想要的答案后,只好悻悻然无功而返。
*
五月的阳光透过树叶间隙,留下道道金色亮眼的痕迹。盛文恺抬起头,看了看湛蓝无云的天空,加快脚步穿过长巷,走进了一间僻静的茶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