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玉音躺在那里,紧紧攥着被褥,双目盯着床帐间悬垂的金银角坠。
“若不是这次东窗事发,娘娘是打算瞒天过海,用你与表哥沈睿的孩子来冒充为皇家后代吧?”江怀越顿了顿,又道,“娘娘真是胆大妄为,竟连外男都敢引入宫苑,还与其私通往来,你就不怕有朝一日事情暴露,两人连带那孩子都会死无全尸?”
金玉音的唇边浮起一丝冷笑。“你现在可以尽情诬陷我了,是不是?我是见过一名內侍,他后来去了哪里,我又怎会知晓?还有我的孩子,出生不久就没了气息,却还被你如此侮辱……江怀越,你的心,还有半点人情吗?!”
“诬陷?娘娘到现在还是如此自信?”他摇了摇头,“只要我将曾经见过那个陌生內侍的宫人们带到沈睿的尸首前,他们一经辨认确定,你与沈睿的私通行径,就是毋庸置疑,铁证如山。事已至此,你还要强横到几时?!”
刺骨的寒意直灌全身,金玉音的嘴唇都在发抖。
“你……你说什么?尸首?”她死死抓住被褥,试图控制自己,然而身子却抖得厉害,“你把他杀了?!”
“不,他是自尽的。”江怀越静默片刻,缓缓道,“为了救你一命,不给我们留下活口,他用匕首,刺进了自己的心脏。然而他没有算计到,就算他死了,只要尸体还在,我自然能让人前去辨认指证。”
金玉音紧紧咬着嘴唇,本就干裂的唇间渗出了带着咸味的血。
“贤妃娘娘。”他漠然道,“我劝你,还是不要再诡辩到底,说不定万岁还能念及旧情,给你个痛快。”
他说罢这话,也没有想要得到什么回音,只是站立片刻后,才准备回去复命。才走到门口,却隐隐听到重重帘幔后,传来了低抑断续的声音。
江怀越停下脚步,回过头去。
起初,他以为是金玉音在低声饮泣,然而过了一会儿,他才清楚地确定,那忽高忽低,若断若续的,不是悲泣,而是一种听了就让人不寒而栗的笑声。
寂静的内室中,金玉音笑得难以抑制,散乱的长发被冷汗濡湿于颈畔,幽深的眼眸里迸出了泪光。
江怀越没有再停留,他打开屋门大步而出,朝着满院惶恐不安的內侍宫女道:“看住她,在万岁下旨之前,不准她出任何状况。”
众人惊骇着跪了一地,他从人群中走过,头也不回地出了长乐宫。
*
江怀越缓缓步上乾清宫长阶的时候,天际已经泛出白光。
推开殿门,烛火扑簌而灭,唯有青烟仍在袅袅弥漫。
承景帝犹如无魂的纸人坐在空荡荡的宫室内,直至江怀越叩拜完毕,才阴郁着问:“怎么样了?”
“贤妃生下一名不足月的女婴,因为婴孩太过虚弱,太医们全力救治不果,没能活下来……”江怀越道,“万岁可以召见太医,询问婴孩情况,据臣当时所闻,太医的意思是,孩子大概只有七个月大小,是被人强行催生出来的。”
承景帝只觉喉咙发堵,手脚发凉。
“还有,负责审讯的人刚才回报说,太液池那边有不少人招供,曾经见裴炎带着一名陌生內侍进入崇智殿,与贤妃单独相处。那个时间,应该是在贤妃搬去太液池不久。”
承景帝眼神沉郁,哑声道:“当时,她已经散布了怀孕的口风,而太医们也经过搭脉确定她确实有了身孕。”
“对。但其实那位躺在帘子后,伸出手给太医搭脉的人,是宫女小穗。”江怀越沉稳道,“小穗被万岁临幸后,因感觉不适而去司药局抓药,被司药局的女官诊出受孕,私下将此事告诉了贤妃。贤妃恐慌自己尚未生下龙子,小穗却阴差阳错地率先得孕,她顿感地位受到威胁,便派裴炎将其抓走,后来又串通内安乐堂和安息堂的人,伪造了小穗死亡的消息。实际上则趁着搬入太液池的机会,将小穗带进了团城,以保护她为借口,将其软禁扣押。这样一来,既可以使得小穗怀孕之事不被泄露,也可将其作为自己的替身,以便于欺骗太医。”
“那她为什么还要跟人私通?!”承景帝强压怒火道。
“臣以为,贤妃孤高骄傲而心思缜密,因此不满足于仅仅依靠小穗腹中的孩子李代桃僵,而是希望自己也真能受孕,这样也要比伪装怀孕安全得多。于是她情急之下让表哥进入宫苑,数次私会之后,居然果真受孕,只不过时间要比小穗晚了近三月。这也就是为何她如今生下的婴孩大概只有七个月左右的缘故。”江怀越顿了顿,又道,“另外,金贤妃自己懂医理,后来也曾收买了太医司徒朗,臣怀疑,她是很早就知道小穗腹中孩子是男,而她自己千方百计怀上的,却是女胎。这也更加使得她要用小穗之子,来代替自己所生的婴儿。如果臣没猜错的话,假如这件事没有败露,小穗生出皇子之后,必定会被马上灭口,连尸首都无处可寻。而金贤妃也会与此同时服下早就备好的催生药,将自己腹中的孩子打下,处理得干干净净。这样一来,众人只知贤妃生下皇子,谁又能想到这孩子另有生母呢?”
承景帝听罢,疲惫地靠在椅背上,过了许久才面无表情地道:“她已经知道沈睿的死讯了?”
“是。而且臣也告诉她,太液池的內侍已经招供。”
承景帝心情复杂地闭上双目,缓缓道:“那她,是怎样的反应?”
江怀越看了看他,道:“启禀万岁,贤妃她……只是发出笑声。”
“笑?”承景帝睁开眼睛,惊愕道,“你说,事到如今,她居然还在笑?难道是疯了?”
江怀越垂下眼帘,低声道:“臣觉得,那是一种充满不甘而又无望的笑吧。臣斗胆请问万岁,曾见过贤妃发自内心地高兴或者悲伤过吗?”
承景帝愕然,他见过贤妃笑,眉眼间满是温柔,也见过贤妃悲伤,郁色淡淡,欲说还休。
可是,如今回忆起来,她的喜,她的哀,似乎全是恰到好处,全无半点越线。而荣贵妃与已故的惠妃,她们高兴时真可谓兴致洋洋,发怒时执拗难缠,悲伤时恸哭不已。原先他曾觉得金玉音温婉有度,而现在被江怀越这样一问,承景帝自心底里寒凉四起。
那个端庄淡雅的金玉音,她的心里,到底有没有真正的欢喜与悲愁,还是说,她始终都戴着妥帖的面具,对待每一个在她身边经过的人?
承景帝用力揉捏着眉心,颓然许久,道:“她的事情,朕不想再多问了。怀越,你给朕处理干净。”
江怀越眼眸一收:“遵旨。”
承景帝又发了一会儿怔,忽然道:“小穗还在宿昕私邸?还有那个孩子也是在那里?”
“是……原本臣想带进宫来,但是想着应该要先解决这些事情,所以将小穗母子暂时交给宿昕照顾。”江怀越抬目道,“万岁,是想见他们?”
承景帝沉吟再三,道:“天亮后,将小穗母子送回宫中,她们不能逗留在外,否则容易引起非议。”
江怀越犹豫了一下,道:“但是小穗刚刚生完孩子,恐怕不便从那边搬回宫中。万岁是否可以再等些时间,等孩子满月之后再……或者,先将皇子接回,由乳母代为照料也行?”
他原本想着承景帝对小穗应该不太重视,谁知承景帝却蹙眉道:“事关皇嗣血统,她本来就出身低微,且又将孩子生在宫外,虽有鲁正宽等人作为见证,但众口铄金,朕不能由着她再留在外面。到时候万一流传出对皇家尊严不利的传言,也必将影响皇子声誉。你速去通知,叫宿昕准备好一切,朕这就再命余德广安排好地方,迎接小穗母子回宫。”
江怀越心头坠了坠,脑海中闪现的是杨明顺那满是忧虑的脸容,然而当此情形,他也只得遵照承景帝的命令,匆匆拜别之后,朝宿昕私邸赶回。
第215章
朝阳升起时分,江怀越赶回了宿昕的私邸。
宿昕在前院候着, 见他匆匆赶来, 忙问及宫中情形。江怀越不便多说内幕, 只是道:“万岁叫我接小穗母子回宫。”
“现在?”宿昕愣了愣, 想想又道,“也是,皇家子嗣不可能长久居留在外, 昨夜那些大臣们离开的时候也是这样的意思,鲁正宽还说在上朝时候会问万岁。只不过……”他顿了顿, 犹豫着说,“我怎么听下人们说,那个小穗看着孩子默默流泪, 丝毫没有喜悦的样子。”
江怀越沉默着, 过了一会儿才道:“相思呢?”
“她?一直留在小穗屋里, 陪着呢。”宿昕叹了口气, “她也忙碌了一夜,现在不知道有没有去休息。”
“那我先去那边看看。”江怀越起身拱手,暂时离开了前厅。
*
踏着清寒砖石小径,他径直来到了宅邸最深处的那个院子。推开院门,里面寂静无声,唯有淡淡晨曦覆着苍绿枝叶, 洒下一地斑驳。
江怀越略有迟疑地站在门口,正想着要不要入内询问,却听吱呀一声, 正屋门扉轻轻开启,有人侧身而出。
腰肢纤细,身形袅娜,晨光笼着她侧颜如玉,然而此时显得神态疲惫,眉间亦含着些许惆怅。
只是一夜未见,当她的身影映入江怀越的眼帘,他的心便好似被轻轻撞击着,泛起了微波。
“相思。”他站在门口,轻声唤她。
相思震了震,当看到江怀越站在院落门口时,飞快地奔下台阶,几乎是撞进了他的怀里。
“大人……”她才一开口,眼眸已经湿润。
江怀越心里一惊,握着她的手腕,道:“怎么了?”
她红着眼眶,强忍着泪水,哑声道:“……没什么,我只是,看到你回来了,一颗心才总算放下……你走了一夜,我等了一夜,也担心了一夜……”
江怀越愣了愣,放低了语声道:“没事了,以后不要瞎想。你是忙碌了一夜,还没休息?”
“小穗睡不好,我跟府里的管家夫人一直留在屋里照顾她和孩子。”相思还是拽着他的衣袖不放手,“大人,宫里的事情真的都解决了吗?那你是不是可以留下来?”
江怀越望着她的双目,心里涌起几分歉疚:“相思,我现在回来,是有事情要办,不能留下陪你。”
她怔了一会儿,眼里刚刚涌起的亮色又逐渐淡去,但很快重新对着他笑了笑。“你又有要紧事需要处理吗?”
江怀越点点头,望了望紧闭的窗子,轻声道:“小穗醒了吗?”
“没有,她昨晚太累了,我出来的时候她还没醒。”相思才想问他进宫后的经过,江怀越却又朝四周望了望,“杨明顺呢?”
“他啊,昨天也累坏了,我听说是他奋不顾身救出了小穗,是吗?”相思小声道,“你走了之后,我一直在屋子里忙碌,等到夜深人静时候,我走出屋子想去吃点东西,才发现小杨掌班不知道什么时候就坐在石阶上。他不出声,也不进来,就背对着屋子,一个人坐在那里。”
江怀越心绪沉了沉,相思又道:“我知道他心里定是不好受的,就想过去跟他说说话,可是他看到我出来,只问了问小穗的情况,就走了。”
“那他现在去哪里了?”
“应该在隔壁院子,要不要我陪你过去看看?”
江怀越略一思索,道:“不用了,我……有些事需要跟他单独说。你也很累了,先回屋休息一会儿,我等下再来找你。”
“……好。”相思点了点头,忽又扬起眉梢,“大人,你不会等会儿又急匆匆自己走了?”
江怀越眼里浮起一丝无奈:“怎么会?我不会再抛下你了。”
她疲惫的脸上这才显出安稳神情,低声说:“那我在自己房间等你。”
*
暂别之后,江怀越随即出了这个院子。沿着青石小径没走多远,前方便是另一个小小院落。看那样子,平素是闲置的客房,院子里安安静静,要不是相思告诉他杨明顺可能会在这里,江怀越根本不会留意这样一个偏僻的地方。
他走到屋门口,试探着敲了敲门扉,里面却并无一点声音。
江怀越正打算出去另寻,转身才走了几步,却又听得后方传来门扉开启声。
“督公。”
江怀越回过身,见杨明顺站在门内,脸色微白,双眼都有些浮肿了。
“你……”江怀越还未说出来意,杨明顺已经振作起精神,问道:“宫里怎么样了?”
“金贤妃提前生了一名女婴,但是没活下来。还有她的表哥,已经自尽了……”江怀越走进屋子,只简单讲了一些情况,最为机密的部分依旧没说出来。杨明顺从他的神情与话语里也感觉到了一丝异样,但他深知,督公决定不说出来的事情,是别人想方设法也问不出结果的。
他默默地点点头,过了片刻,才谨慎地问:“那,万岁已经知道小穗在这里了?”
江怀越看着他,缓缓道:“知道。而且,他也知道了,孩子的事情。”
明明是意料之中的事情,可杨明顺听到这里,心口还是像被人狠狠撞击了一般。他怔怔地站在那里,思绪纷杂如麻,紧紧缠绕不休,让他一时间竟不知应该如何开口。
江怀越坐在窗边,微微侧过脸,望向透着光亮的窗纸,“明顺,万岁下令,要我将小穗母子带回宫。等到早朝散后,迎接她们的车队,就会到来。”
钝痛的感觉从心口穿过,杨明顺呆立不动,脸上带着勉强的笑意。“怎么,就要走了?”
“昨夜好几位大臣都在此作为见证,今日早朝时,必定有人问及。万岁也不可能隐瞒此事,既然小穗生下的是皇子,那自然应该要回到宫里。”江怀越顿了顿,“你放心,余公公都准备好了,侍奉她的人很可靠。”
“……好。”杨明顺哑着声音应了一下,目光落在了地上。
屋内一阵沉默,江怀越蹙着眉,过了好一会儿,才道:“明顺,有件事,我想知道你的想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