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怀越原本重新翻阅文牒的动作滞了滞,抬目质问:“当初是谁竭力怂恿本督,说什么身在教坊消息灵通,非让她做西厂的细作?现如今可好,那么多天交张白纸上来,她是有意挑衅还是存心偷懒?”
“小的也生气,可是据那个去收集讯息的番子解释,相思说,近来始终没有客人,一个人待在屋里,所以探不到什么消息……”
江怀越冷哂:“花容月貌,怎会无人问津,真当我比她还蠢?”
杨明顺正待回话,房门外又有番子禀告,说是镇宁侯府上来了人,请求面见督公。杨明顺将那仆役领了进来,原来镇宁侯褚恩寰与江怀越素来交好,前几日才从辽东击败了建州女真班师回朝,在宫中受赏后说起要请他一聚,今日倒果真派人送来请柬了。
江怀越翻看请柬,不由问道:“那天镇宁侯还说是在家中办宴,为何又改在了和畅楼?”
那仆役愣了愣,面露尴尬微笑:“小的不清楚……估摸着,是怕夫人不乐意吧?”
江怀越闻言会意,待仆役退去,杨明顺笑着道:“刚才那人的意思,是不是镇宁侯怕夫人闹场?我早就听说侯爷惧内,原来竟是真事。要是姚千户能和侯爷一起吐吐苦水,恐怕从早能说到晚!”
“你倒是对这些事情打听得清清楚楚,朝廷内外还有哪家的私事是你杨明顺不知道的?”
“这不是遵照督公您的吩咐吗?”杨明顺委屈道,“事无巨细一一查证,不可放过任何消息……”
“行了。”他站起身往外走,到了檀木花架前,又止了步,“刚才说的那个相思……你明天去提醒一声,若下次继续如此,就别怪我翻脸无情了。”
杨明顺应了一声又急叫:“我不去教坊!万一被认识的人看到,说都说不清!”
江怀越却一脸不耐烦:“你不去难道还我去?我不想见那小女子,再说本就是你惹的麻烦,自然由你去解决。”
“……可明天您老人家不是还要去和畅楼赴宴吗……您不需要小的做跟班了?”
他被气笑了,拿起笔就敲杨明顺的额头:“没了你,我还寸步难行?明日你去教训相思,我去赴宴,各自分散,各自清净!”
*
澄清坊东南角街市繁华,茶楼酒肆林立,朱红幌子迎风招展。和畅楼前本来每天都是车马盈门,今日却清清静静,只有衣衫簇新的小厮垂手恭候。
镇宁侯宴请嘉客,自然是将整幢酒楼全数包下,江怀越在楼前下了马车,小厮恭恭敬敬将其迎入门去。楼内窗明几净,一派静谧。他随着小厮往楼上去,还未进入最靠里的雅间,便听得里面曲声悠然,间有女子轻吟浅唱。
小厮推开门,江怀越隔着水墨山色的插屏,隐约可见里间已是宾朋满座。才转过插屏,镇宁侯已闻声回头,朗笑着站起:“蕴之今天怎么迟来了,该罚酒三杯!”
“临出门之前有急事,吩咐手下处理,因此耽搁了片刻。不过既然侯爷开口,那我自然不得推辞。”江怀越说着,便拿起桌上酒壶,倒了满满一杯,面不改色一饮而尽。他还待再倒,镇宁侯忙按住:“知道你酒量好,这可是我从辽东带回的烈酒,你不怕醉倒,我还不舍得让你独占呢!”
众人哄笑起来,江怀越略一拱手,与镇宁侯一同落座。这一桌皆是镇宁侯挚友亲朋,如今人已到齐,酒家陆续上菜,临窗围坐的乐女们亦重又拨弦奏曲。江怀越因问及辽东一战的具体情形,镇宁侯喝了一大口美酒,舒展着浓眉说起与女真人雪夜激战的场面。他虽对文墨不甚在行,但口才了得,言语间仿佛可见士兵们在陡峭山下浴血拼杀,大雪纷飞寒白了利刃,战马嘶鸣惊破了黑夜。
说到激动处,镇宁侯一拍桌子:“要不是万岁不愿意再打下去,老子肯定还得带兵追击,把那些不知好歹的女真人都送去见阎王!”
“万岁也是体恤将士们,久在严寒之地太过艰苦……”有人连忙打圆场,生怕这心直口快的侯爷说出过头的话语。江怀越道:“听侯爷这样一说,我倒觉得自己庸碌无为,成日都在为琐事烦忧。”
“蕴之忙的都是精细事情,换了我这粗人可干不来。”镇宁侯哈哈一笑,此时小厮敲门进来问道:“侯爷,您刚才点的乐妓已经到了,要不要让她们进来?”
“进来吧。”镇宁侯一挥手,继而又向江怀越道,“我离京有半年多,刚刚听说最近京城教坊多了些南方来的姑娘,就特意叫来看一看,免得老是这些旧面孔,都已经腻味了。”
另一名官员笑道:“是下官给侯爷推荐的人选,看看是否合眼缘……”正说话间,原先在雅间内的乐女们低头告退,继而屏风后环佩叮当,馨香浮动,莺莺燕燕鱼贯而入。
席间众官员皆面露笑意,打量再三。众佳丽抱着乐器自报花名,镇宁侯浅酌一口:“各位有什么爱听的曲目,尽管点来,对了蕴之——要不然就由你先说个曲名,怎么样?”
江怀越这才收回目光,静静望着杯中酒,笑了笑:“侯爷在座,怎轮得到我开先?”
“客气什么,我又不懂音律……”镇宁侯瞥了一眼席前等待的乐妓们,忽一抬下颔,朝着最后面的那少女道:“你叫什么?怎么没上前自报家门?”
众人皆望向那边,最靠近山水屏风的那名少女怀抱琵琶,低着头慢慢走上前,朝众官员行了万福之礼。
“奴婢……淡粉楼,相思。”
浅浅鹅黄的轻罗衫配着金线压边的凤尾裙,乌发间簪着双蝶对梅鎏金钿,她今日妆容淡雅,更显得肌肤幼白,凝玉胜珠。
第26章
席间有人道:“真是巧了, 上次邹侍郎去淡粉楼,特意叫你唱的曲, 本官倒也记得。”又向江怀越笑道,“督公那天好像也在,不知还有印象没?”
他端起酒杯,淡淡一笑:“是有那么一回事,对她们却不太记得了。”
镇宁侯大手一扬:“既然这样, 就由她开始, 弹唱起来!”
主人发话,乐妓们自然尽数遵从,除了相思之外都退后几步。相思略一迟疑,只得抱着琵琶落了座。纤指灵动, 弦音铮铮, 忽而似山间溪泉纯澈跃动, 忽而又似碧海惊涛排浪冲天,轻缓时如春风骀荡, 拂面温柔,急促时则似万马疾驰,撞人心门。
席间镇宁侯端坐颔首,众官员偶有窃窃私语, 而江怀越则安安静静坐在那里,自斟自饮,仿佛与相思从未打过交道一般。
一曲既罢,余音振梁, 屋内初时寂静,俄而众人抚掌赞许,唯有他神情闲散,只望了相思一眼,便收回了视线。
“奴婢才来京师,给诸位大人献丑了。”相思款款站起,再度行礼。镇宁侯点头称道,继而其余官妓被依次叫上,或弹琴或吹箫,风光旖旎,倩影翩然。
觥筹交错,满室生香,江怀越坐在席间,并未多看相思一眼,而她也始终静待一旁,视线只落在浓淡适宜的山水屏风间。
酒至三巡,气氛更为热闹,有识趣的官员招手叫众佳丽到席间斟酒,官妓们纷纷放下器乐,袅袅娜娜依偎到镇宁侯与众人身边。
玉手持壶,佳酿流注,美酒与脂粉的香味混杂相融,欢笑与戏谑声此起彼伏。相思本就不喜欢这样的场合,加之又见江怀越在场,即便假装视而不见,也觉得举手投足都尴尬。可碍于身份又不能不从,只好有意拖延着,挨到一名看起来文质彬彬的年老者身旁,为其倒酒劝饮。
那老者面目慈祥,饮下美酒后便问及相思祖籍,以及过往经历。她还未答上几句,又被他灌了一杯酒,正觉面红耳赤之际,忽听得对面有女子哎呀一声,抬头却见侍奉在江怀越身边的那名官妓神情紧张,心急慌忙地取出丝帕朝他身上擦。
他抬手避让,镇宁侯斥那官妓:“杯子都端不稳,怎么敬酒的?!”
“奴婢……奴婢该死,没想到大人没接住……”美艳的女子瑟瑟发抖,退后数步。
“不碍事。”江怀越低咳一声,抬目望向相思,“换个人过来即可。”
相思身旁的老者见状,顺水推舟招呼那名女子换到此处。相思还有迟疑,江怀越那冷澈目光已盯了过来。她只得慢慢吞吞换至他身旁。
席间继续热闹,镇宁侯已与身边的官妓肆意言笑。
江怀越不言不语看着相思,她似乎还是心存畏惧与嫌隙,过了片刻,才缓缓跪在他膝畔,垂着浓黑眼睫,用素白绣蝶的绢帕为他轻拭襟前酒痕。
纤纤玉手掠过暗蓝织金衣襟,他低着清眸,视线落在她光润优美的颈侧。
绿松石累丝镶金的耳坠摇摇俏俏,荡漾生姿。
他略一低腰,有所靠近,相思警觉地抬眸,正迎上目光。
她眼里有戒惧、惶恐,江怀越旋即冷了颜,低落眼睫望着杯中酒,却用她最熟悉的南京话低声说了句:“那个老头,好色。”
相思从未想过在这场合,从他这里,还能听到乡音,一时没反应过来。江怀越嫌弃地看她一眼,视线又抛向对面。相思这才偷偷瞥过去,竟见之前那个头发花白的慈祥老者,已经醉眼迷离地将那名美艳官妓的手捏在掌心,来回摩挲。
她脸上发热,却不知该对江怀越说什么才好,嗫嚅着抬起头,却又撞上他冷厉目光。“不是说没有客人吗?今天却被我当场识破!”
欢闹声中,他压低了语声,可指责之意溢于言表。
相思被这忽如其来的责备弄得一头雾水,想了想才明白他说的是自己交了白纸的缘故,不由小声地委屈辩解:“我怎么敢骗您,前些时候得罪了妈妈,一直被关着,今日有人来点了我的名,才出了淡粉楼。”
“你要替她挣钱,她关你做什么?”
“……怪我不听话,不驯服。”
他打量相思,冷笑了一下:“确实不讨人喜欢。”
又被如此挖苦,相思趁着众人酒酣场面热闹,偷偷地瞪他一眼。本以为他应该不会留意,没想到江怀越却寒着脸道:“你敢瞪我?”
“奴婢敢有这胆量?”她还跪在他身畔,腿脚都发酸了,借着这靡靡氛围,将手轻轻搭在他膝上,半含怨怼半含羞地道,“督公既然觉得奴婢不成气候,那就大发慈悲放过我,大家各自安好,不成吗?”
她本是挟酒意撒娇,想让他别再叫自己做什么探子,可是这话说出口,在江怀越听来却别有异样感觉。什么叫做大发慈悲放过,还大家各自安好,怎么感觉像是情人间闹别扭分手的话语。要是被被人听到,还以为他江怀越也和裴炎一样,霸占着官妓不肯撒手!
他心里愠恼,推开她的手,骂了一句:“胡说八道,也不怕脸红!”
相思又是莫名其妙,心道这一位怎么动不动就生气,好端端地同他商量,不答应也就算了,骂人家胡说八道不怕脸红做什么呀?难怪别人常说内宦性情乖张与常人不同,眼前这不就是明证?
正纳罕间,背后忽然有人讶异惊问:“蕴之,这女子难道也犯了错,怎么一直跪着不起来?”
说话间,满面春风的镇宁侯凑过来,扳着相思的肩臂就往那边拽。相思惶恐,江怀越忽然抬手,按住了镇宁侯,笑了笑:“没有的事,我得知她来自南京,一时想念故都,就与她说起了小时候的事情,竟忘记叫她起来。”
席间众人都在高声谈笑,他与相思低声相语,又用的都是南京话,镇宁侯就在旁边,却也没听到内容。
“原来是这样,我倒才想起来,你以前就在南京待过。哦,对了,你那干爹也是南京人。要说起秦淮河啊,那里风光也真是好……”镇宁侯明显喝醉了,言语渐多,舌头也打结。
江怀越瞥了她一下,相思这才站起身,低首侧立一旁。此时酒楼老板进来,看众人已经喝至半醉,便推开雅间的隔门,原来里面帘幔低垂,另有可供休息的别致天地。小厮们忙着沏茶送水,众官员纷纷携着中意的官妓去那边醒酒谈笑。镇宁侯却上了头,拉着江怀越越说越带劲,相思站在那里,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
江怀越见状,向镇宁侯道:“侯爷,咱们是不是也去那隔间休息,喝些茶水解解酒意?”
“好,好……”镇宁侯起身不稳,脚下趔趄,相思在旁,自然不得不伸手搀扶。
正在这时,忽听得楼梯上脚步急促,间有叫嚷呵斥声错杂不绝。镇宁侯愣了愣神,双眉一竖正要喝问,猛然间一声巨响,房门被人狠狠踢开,从外面涌进来一群粗壮仆妇,竟将看门的小厮撞得连跌几个跟头。
为首的华服妇人凤目薄唇,直冲到镇宁侯面前,顺手抄起桌上的鎏金酒壶,当头就朝相思砸去。
“不要脸的下贱胚子!”
相思惊呼一声连忙退让,细长的酒壶壶嘴从她额前堪堪划过,当即渗出血红,酒水亦洒了一脸一身。那妇人揪住她衣衫还想掌掴,却觉肩头一紧,被人发力扯向桌旁。
“哪个不长眼的东西这样放肆?!”妇人被拽得脚下不稳,幸得仆妇们上前,才没摔倒在地。她怒极回头,见面前的年轻人姿容清寒,神色冷峻,不禁咬牙道:“我道是谁,原来是江厂公,你怎么也来掺和这污糟事情?”
“夫人说笑了,侯爷在此宴请宾朋,大家把酒言欢,怎是污糟事情?”江怀越脸上带笑,眼神却仍冰冷。旁边的镇宁侯此时才清醒过来,用手抹了抹脸,气得七窍生烟:“好你个悍妇,居然跑到这里来撒野,将我镇宁侯府的颜面都败光了!”
隔间内的官员们此时才缩头缩脑往这边望,众人都知镇宁侯娶的是保国公的掌上明珠,这位夫人自幼娇生惯养,无所忌惮,成婚后更是对侯爷管束甚严,丝毫不让。但平日只听传闻,如今竟见了真招,一个个不敢吱声,唯恐惹火烧身。其余官妓们更是躲到角落,恨不能找个小门钻出去逃命。
相思衣衫上尽是酒水,原本光润的前额上一道血痕蜿蜒,阵阵刺痛扎进心扉。她委屈得想哭,眼眶都红了,却强忍着泪水,眼中雾气弥漫氤氲。
镇宁侯夫人还丝毫不让,挺直了腰骂道:“丢你镇宁侯的脸?我看是你自己不要脸!不跟我商量就跑去辽东打仗,害我成天提心吊胆睡不着觉,眼下才回来不知道体恤我,却勾结了狐朋狗友来喝花酒!我倒问你有没有一点良心!”她边骂边往前,直逼得镇宁侯连连后退,骂到一半还不解气,忽而转身指着隔间里的官员们道:“看你们平日里装模作样一本正经,聚在一起就会狎妓撒欢,这样的面目还好意思穿着官服站到朝堂上,谈什么为国为民,说什么忠义仁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