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思愣了愣,半晌才道:“为什么?”
“万岁有旨意,要我去查办事情。”公务上的事情,他还是不愿说得太过清楚,相思也没有追问。她只是感到一阵莫名的失落,“那您,要去多久?”
江怀越沉默片刻,摇头道:“我也不知道。”
相思很是茫然,他要去保定,为了什么去,什么时候回来,她一概不得而知。可是又问不出口,或者他自己也无法回答。
江怀越见她神情黯淡了下去,蹙了蹙眉,转身望向窗外灰茫茫的天云湖色。
她可能根本没有想过,如果真的跟了他……面临类似的情形会更多。他有太多不可告人的机密事宜,也会不分日夜随时接受皇帝下达的旨意而匆匆离去,她如果跟着他,可能有更多的时间是要忍受独自等待。
甚至,目前来说,她都没法公开身份。
“你有没有想过……”他才犹豫着开口,却听身后有动静,回头一看,相思竟然扶着船壁又摇摇晃晃地朝他走过来。
“大人,那您还是快些回去休息吧。”她认真地道。
江怀越又是一怔。他以为,她会不让他离去。因为经由之前的不愉快之后,两人能够平静相对还没多久。
可是相思却补充道:“您刚才淋了雨受了寒,而且,我看您脸色也不好。如果不尽快休息一下,万一生病了又怎么出去办事呢?”
他再度无言以对。相思看他不说话,蹙了眉头追问:“大人怎么了?”
“没有什么。”他看她站得吃力,便搬来椅子给她坐。疾风吹过窗户,发出嗡嗡之声,江怀越返身出去,解开了缆绳,画船摇摇晃晃地离开了湖中小洲。
相思见他又回到船舱中,不由惊讶:“大人,您不去撑船了吗?”
他沉静地坐在了她对面,端端正正,一脸无所谓的神情。“不去。”
“那船不是要随风飘走了吗?”
“飘走就飘走,又不会翻。”
“可是您还要去保定府办公务呢!”相思发现自己好像一点儿也不认识眼前的大人了。
“这船能飘两天?”江怀越却一点儿也不着急,反而还问,“有没有干净的酒杯了?”
——这都哪儿跟哪儿呀?
相思内心纳闷,只好道:“好像那边柜子里有……”
他又去窗户边的乌木柜子里找,却只寻到一只没用过的青花瓷酒杯。
“哪个是你用过的?”江怀越回头问。
相思愣怔了一会儿,才明白他的意思。然而之前打闹得厉害,船又晃动了很久,她早就没留意自己喝过的杯子滚到了哪里。
所幸之前那位富家公子生性奢靡,连酒壶酒杯都是自己携带来的,而且这一套杯子上的图案各异,分别是前朝历代美人画像。她记得自己用过的是昭君杯,转告了江怀越,他才总算从柜子边的角落将那个杯子找了出来。
在相思诧异的眼神下,江怀越推开窗,用壶中酒沿着那杯口浇了一圈,算是洗过了。随后又将刚才找到的新杯子与之一同放在桌上,斟满酒之后,将新杯推到相思面前,自己则端起了她用过的昭君杯。
“祛除一些寒意。”
他说罢,自己先饮了一口,又示意相思也喝。她注视着他手中的杯子,眼神有点古怪,江怀越看看她,她却又马上移开了飘忽的视线。
为了掩饰心虚,她慌忙喝了一大口酒,却呛得咳嗽不已,连眼泪都出来了。
“这,这酒太辣了!”相思狼狈不堪地为自己找借口。
“有那么厉害?”江怀越完全不能体会她的感受,顾自将剩余的酒都喝完了,“我还觉着淡。”
她抹着眼泪直喘气,想到上次的果子糕,又一阵倒牙:“大人,您真是重口味,又吃酸又吃辣。”
“……明明是你什么都受不了。”
相思揉揉眼睛,见他一杯已尽,便替他斟酒。江怀越果然不惧,又是一饮而尽,连饮三杯后,抬手止住她还想倒酒的动作。“够了,不能再多喝。”
“嗯?为什么?”
“要有节制。”他端正神情,谆谆教诲,“凡事有度,即便喜爱,也不能放任。”
相思品品这话语,怎么感觉意有所指的样子,不由撇撇嘴,什么意思,还放任?这都没怎么着怎么就即便喜爱也不能放任了?
“大人您还真是会说教,不放过一丝机会。”她眼眸一动,叹气道,“是因为快要走了,特意叮嘱我吗?”
“我哪里是说教,只不过就事论事而已……”江怀越觉得她有些神神道道的,话还未讲完,相思却已经歪着身子趴在桌面上,将脸藏在手臂间,只露出半面丽容,斜着睨他。
而且还不做声,仔仔细细贪婪地看,从眉梢到眼睫,从前额到唇角。
以前她从来不会,也不敢这样直截了当,肆无忌惮。
江怀越被她这种目光看得心里发毛,浑身不自在。“你……你要干什么?”他刻意压低了声音,好显出严肃的神情。
相思吃吃笑了笑,还是那样歪着头瞟他。
江怀越越发不自然了,板起脸道:“你是不是又喝醉了?”
“是呀,醉了,头晕死了……”
她用力揉着太阳穴,做出一副难受的样子,江怀越却一针见血地戳穿她:“你刚才只喝了一口。”
“可我觉得那酒太浓烈啊。”相思伸出手,揪住了江怀越的袖口,手指不断勾动,似乎想把他拖拽到自己身边。江怀越神色有异,低声道:“不要乱来。”
“乱来?我怎么乱来了?”相思吃惊地睁大迷迷蒙蒙的眼睛,“大人难道忘记了之前您自己是如何乱来的吗?”
他的脸颊一阵发热。
此刻再回忆刚才那一幕疯狂荒唐,简直想把当时的自己打死扔到湖里。然而嘴上必定是不服气的,而且还要冷笑,显示高傲与不屑。
“要不是你先同别人乱来,我会那样?再说,这就叫乱来了?没想到你的见识还如此浅薄!”
相思看他那一本正经的样子,止不住要笑。江怀越更加不满,肃着脸道:“我说的有错吗?!”
“您没错啊,都是您占理,天底下哪有您这样时时刻刻理直气壮的人呢?”她忽而扶着桌面起身,歪歪斜斜走都走不正经,却另显出别样的袅娜与诱惑。
“小心点……”江怀越皱着眉才想扶着她,相思却已顺势一倒,趴在了他肩头。
温柔气息更为亲密地在他颈侧吹过,相思将脸靠在他身上,又按了按他之前随手放在桌角的蟒袍衣袖,笑嘻嘻道:“大人,你这件衣服里装了什么?”
江怀越先是一愣,处于混沌紧张之中的他,压根就没反应过来。等到他回过神来的时候,相思已经取出了他早先藏着的那个银盒。
江怀越一惊,连忙按住了她的手:“放肆,怎么可以随便拿我东西?!”
相思其实在被他背回来的路上,就偷偷发觉了这盒子,此时有意拿出来,无非是想看看他作何反应。
听了这虚张声势的质问,她不由哼哼笑了几声,将小巧玲珑的盒子捏在指间,靠近他耳畔:“这不是我在杨柳铺小摊上买来的吗?看着不喜欢,就把它给扔了,怎么会又到了您这里?还偷偷藏在身上?”
低魅的调笑,无邪的眼神,绵软的气息……
滚烫火热从江怀越耳根直侵袭到脸庞,真是要了命了!
第69章
含着调笑的问话犹在耳畔萦回, 江怀越有意正襟危坐,目不斜视。“是吗?我只不过见到此物掉在地上, 以为是你不慎丢失,就捡拾回去。本来想找个机会还你……”
说到这里,之前屡次三番派人去还,却被她找借口拒之门外的恼火感觉又浮上心头。
于是他冷笑几下骄矜道:“可你倒是好,说是生病, 却和那个苏公子出双入对, 手下便将银盒子交回给我。”
相思一撑他肩头,站好了撇撇嘴:“您好意思说?我为什么不想见外人,您心里不清楚?”
他被噎了一下,继而愠恼起来:“什么叫不想见外人?姓苏的难道算是你自家人了?”
见他好像真的介意了, 相思才又委屈地凑近他脸颊, 轻声道:“只是看他不像其他客人那样急色粗鲁, 交谈了几次而已,大人实在无须耿耿于怀。”
江怀越瞥了她一眼, 还是不太乐意的样子:“这人怎么忽然就出现了?以前没来过淡粉楼?”
“是啊,他说是从扬州来的,家里经商,这次是替父亲处理一些生意上的事务才来了京城。”相思转回坐下, 又倒了一杯酒给江怀越,款款道,“大人怎么追问个不停了?”
“万一是可疑之人呢?自然要问个清楚。”他冷着脸道,“刚才说过, 只喝三杯,不能再喝。”
“算我给您赔罪,还不行吗?”她索性双手捧着昭君杯,虔诚地呈送至他面前,又惆怅地望着他的眼睛,“大人马上就要离开,这酒,就算是给您饯行吧。”
他欲言又止,终究还是拗不过她,饮下了她那杯中酒。
入口辛辣,果然喝多了也有感觉。
只是为了保持自己一贯的姿态,仍旧没显示出一丝异常。相思又与他闲扯一些杂七杂八的话语,她讲得多,他听得多,画船在湖上随风起伏,也不知飘到了何处。
风雨重又起,雨点噼噼啪啪砸落窗户,即便舱门与窗户都关了,船内还是渐起寒意。相思见他衣衫单薄,又将那斗篷披到他肩后。江怀越却抬头道:“我不冷。”
“不冷?”她大着胆子,摸了摸他的手心。
确实温热得很。
“是因为喝了酒吗……”她还未说完,只觉手一紧,居然被江怀越反手握住。她一愣,抬眼望向他,正撞上他的目光。
直望到心底的那种目光。
他的眼睛很多时候给人的感觉似乎过于冷厉,美则美矣,却让人不太敢于直视。现在倒是消减了几分乖戾与阴狠,但仍是缺少柔情,只是直接的,如同无形之刃一般,直刺入她的心间。
相思心弦跃动,手被他攥着,动也动不得了。
江怀越的眼神逐渐逐渐缓和了几分,她端详着他,却又觉他的眼神在缓和的同时,似乎有些渺远迷离。
“大人?”相思谨慎地凑近了,唤着他。
江怀越的神思本已如春风骀荡缥缈浮沉,忽被相思一唤,连忙收拢了散乱的神思,端正道:“干什么?”
她笑道:“我以为您喝醉了。”
“没有。”他断然否认,然而脑海中不时浮现各自凌乱的想法,这让他有些不安。
相思还在夸他:“上次在和畅楼,就听镇宁侯说您酒量不错,不过……”她话锋一转,抿着唇笑,“我在教坊里见过太多喝醉的男人,清醒时都是衣冠楚楚温文尔雅,一旦醉了就大哭大笑,还有些话多得拉着姐妹谈天说地,恨不能将祖宗八代做过什么小吏都说与我们听。我在想,大人如果喝醉了不知会是怎样?”
江怀越撑着下颔:“我就没有喝醉的时候,你不必异想天开了。”
“真的?那你再喝三大杯怎样?”
“不喝!”
“既然不会醉,为什么怕喝?”
“……那你为什么非要叫我喝?”江怀越觉得她越发难缠起来,执拗了几下,还是被那激将法擒获。他在慢慢饮酒的时候,眼睛一瞟,就注意到相思始终都在窥伺自己,好像真的很想看他是不是会醉倒一样。
他倒是不会像她说的那样,什么喝多了就话多兴奋,只是仍旧安安静静坐在桌边。相思却一会儿冒出一句,总之是不会安静。
不知不觉间天色越来越暗沉,本就是阴霾天气,时间已临近黄昏,船内自然更是光线昏暗了。相思不顾江怀越的劝阻,执意去翻箱倒柜寻找烛台了。等到寻着了之后,回头高兴道:“大人,你不用怕黑了。”
……
她诧异地发现,就在这短短一会儿时间内,江怀越已伏在桌边,好像睡着了。
相思小心翼翼地捧着烛台回到了桌边,犹豫再三,还是没点亮蜡烛。
大人,是醉了么?还是太累了?
她悄寂地坐在他对面,过了一会儿,见他还是沉睡着,便按捺不住地挪到了他近旁。原本披在肩上的斗篷滑落到了地板上,相思扶着桌沿为他捡拾起来,握着那斗篷踌躇了好一会儿,怕小小的动作就将他惊醒,终于还是将之放在桌上。
随后,屏声息气地同样伏在了桌上,与他就在同一处趴着。
长风浩荡横掠茫茫秋水,船内却是寂寂无声一片沉静,昏暗光线中,她只能朦朦胧胧地看着江怀越的侧脸。此时的大人,不再是平素那般倨傲刻薄,倒显得宁谧安闲,美好得好似清水沉玉,无瑕温润。
她怔怔地看,看了许久觉得还不够,便伸出手指,轻轻地按住了他的袖角。
不敢再去摸他碰他。
就用指尖,轻且牢地按住那一角袖口。然后,抿着唇,眸子里慢慢浮现笑意。
这一刻,大人他……是我的。
*
或许是病后身体还未彻底恢复,今日又忽然大悲大喜的缘故,相思趴在桌边静静看着江怀越没多久,自己反倒觉得困意袭来。她本意是想闭着眼睛稍微休息一会儿,可没想到这一合眼,居然就真的睡着了过去。
画船在黄昏湖面起伏漂流,四下里除了风声水声,唯有轻浅呼吸。
她才合拢眼睛没多久,江怀越就睁开了双目,坐直了身子。
相思是真的睡着了。
画船轻轻晃,杯中残酒随之漾动。琥珀般的美酒,弥散着醇厚的味道。他低眸,取过桌上的斗篷,盖在了相思的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