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眼神渐渐柔和下来,就那样看着她,隐约还显出几分得意。
“下次什么时候来?”相思依旧在他耳边问,带着些怅惘。
江怀越想了想,道:“不会太久。”
“……说了像没说一样。”她略感不平地捶捶他的肩膀,江怀越静了片刻,忽而开口道,“对了,上次还说要送东西给你,后来却出事耽搁了……”
相思愣了愣:“能脱身平安就好,我都急死了,哪里还会关心这些?”
江怀越低着眼睫笑了笑,没再说起这话题。
独处的时间不能太久,毕竟侯爷还在前边大厅躺着,江怀越与她私语了一会儿过后,便又起身去了前厅。
这一次相思走在他前面,还未到门口,就听到有个年轻的声音在里面埋怨。“我说侯爷,你也真是贪杯的习惯改不了了,这要是在军营也成天酩酊大醉,还打什么仗呀?”
“打仗,打仗不这样!”侯爷摇晃着手臂表示不满。那坐在他身旁的年轻人一回头望到了相思,高兴起来:“相思,你身子好了?我以为你还在楼上呢!”
她羞赧地行礼:“小公爷。”
宿昕马上丢开侯爷,来到她近前:“你都两天没出来了,怎么这会儿又从外面进门?”
“……我,我刚才不是在陪侯爷吗?”
“咳,那我晚来了一会儿,要不然就跟你们一起去水榭……”宿昕正满是遗憾地说着,忽又望到门前有人背着手慢慢走来,这一看可让他又气又惊:“你怎么又在这里?!”
江怀越早就看到他了,有意慢悠悠跨进大厅,朝他拱了拱手:“小公爷,别来无恙?”
宿昕冷笑:“哼,我当然无恙,听说你可被关进了司礼监,差点丢了性命!怎么一旦脱身,就忘乎所以跑来这教坊厮混?万岁爷要是知道你是这样的人,还能委以重任?”
“小公爷真是误会了,江某才从宫中出来,侯爷就找上门,盛情邀请之下,又如何能推脱呢?”
“你!”宿昕被噎了一下,忍不住道,“那也不该来这地方!这合适吗?!”
“小公爷……”相思忽而软绵绵地开口,“是镇宁侯带着江大人过来的呢,兴致勃勃的,拉都拉不住。”
宿昕更是憋屈,看着相思长吁短叹:“好端端的聪明姑娘,怎么脑子就发昏了?”
这时杨明顺才匆忙从外头进来,一见宿昕也在,愣了愣神便上前拜见。江怀越瞪了他一眼:“叫你服侍侯爷的,怎么不见了?”
“我去叫车夫准备准备啊。”
镇宁侯此时已经躺在榻上呼呼大睡了,江怀越吩咐一声,杨明顺赶紧招呼淡粉楼的小厮们一起出力,七手八脚地将侯爷给搬出了大厅,送往门口的马车上去了。
宿昕横眉冷眼的瞥了瞥江怀越,又忍不住看看相思,怎么样都觉得不对劲,他刚想开口询问,江怀越清了清嗓子朝他道:“小公爷,我要送侯爷回府了,你是还打算留在这里?”
“我留不留的关你什么事?真是奇怪了,问这么多余的问题。”
宿昕是一点都不给江怀越面子,他倒也不恼怒,只是平淡地笑了笑,又向相思告别。宿昕始终在边上左看右看,相思也不能说些什么暧昧的话,只好客套了几句就此作罢。
江怀越迈出门槛,忽而又回头道:“对了,相思姑娘,不知何时能再次尝到你亲手烹制的羹汤?”
“啊?”相思一愣神。宿昕已然叫起来:“哎哎哎你这人怎么好意思这样跟姑娘说话?你知道这话是什么含义你就随便乱问?!”
江怀越诧异道:“又有什么含义?刚才侯爷尝到了相思姑娘烹制的银丝汤,觉得很是美味,说下次来的时候还想再喝一次,我就随口一说,小公爷今日怎么像只好斗的公鸡了?”
“我……算了,不跟你多废话!”宿昕忍着一肚子火,返身回到大厅坐下了。
相思瞥了瞥宿昕,又用含着笑意的眼神望了望江怀越。
“大人想喝的话,我自然会亲手烹制。”
江怀越点点头,就此离开了厅堂。
待等他的身影消失不见,相思回到大厅,宿昕正盯着她打量,几乎要将她看透。
“小公爷,您这是干什么?至于见着江大人就像隔世冤家一般吗?”相思故意娇嗔道。
宿昕也故意老气横秋地背着双手,围着相思转了一圈,忽然道:“你和那个姓江的,关系不一般。”
相思心头一惊,脸色却还如常,瞥视他一眼:“您在说什么呢?我只是承蒙江大人出手相救过,这也算关系不一般?”
宿昕哼哼笑了几下,迫近两步:“相思啊相思,你别以为我和镇宁侯一样愣头愣脑,我什么没见过?你看那个姓江的眼神,都带着笑意!”
“我,我怎么就眼里带笑了?我天生长那样的眼睛不行嘛?”她耍赖似的顿足。
宿昕更不服气了:“那你为什么看我的时候不是这样含情脉脉?!”
“……我也有啊……您自己没感觉到罢了,我对每位贵客都这样呢!”
“我不信!你当我是三岁孩子?!”宿昕不依不饶,“快说,你们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相思被他逼迫得没法子,着急地拿起桌上酒杯也喝了一大口,横下心道:“小公爷,那我说了,你可别生气。”
宿昕一愣:“你这样一开头,我的心已经凉了一半了……行行行,你痛快点承认吧!”
相思眼波流转,两颊绯红,吞吞吐吐扭扭捏捏地道:“其实……自从江大人救我之后,我,我就对他,偷偷仰慕了呢。”
五雷轰顶。
惊天噩耗。
宿昕尽管心里有准备,可还是被她那含羞的话语震得头皮发麻。
“你你你你……”他结巴了半晌,终于憋出一句,“你看上的是他?!”
“对啊……”相思忽又泫然欲泣,“可是江大人他实在冷面冷心不解风情,我对他朝思暮想,温柔相待,他却一丁点儿也不被感动。小公爷,您能帮我说说情吗?”
宿昕简直要气晕了。“我!你……相思,你也不看看他是谁!大内的太监,西厂的提督,你叫我帮你和他拉红线?你真是发烧烧糊涂了!”
“那又有什么办法呢?”相思悲叹一声,捂着脸哽咽,“小公爷,你现在都知道了,全是我一厢情愿单相思,江大人他哪里懂得我半点情意,以后你可别再骂他了,我,我心里难受!”
说罢,居然就这样捂着脸跑上楼去,只把个目瞪口呆的宿昕留在了厅堂内。
宿昕如同泥塑一般站在那里,直到小厮进来招呼他要不要坐下喝茶,他才如梦初醒,望着空空荡荡的楼梯,失魂落魄道:“真的是,疯了。”
*
江怀越将侯爷送回家之后,没立即回西缉事厂,而是让车夫调转方向,往教坊司衙门去。
杨明顺诧异道:“督公,去那里干什么?是相思又有什么麻烦?”
“不是。”江怀越顿了顿,似是在思索什么问题,忽又改变了主意,“这次先不去吧,过去太招摇了。”
“您到底想干嘛呢?”杨明顺一时没想明白。
他又道:“过几天再找人去询问。还有,给我通知盛文恺一声,我要见他。”
第89章
说是要见盛文恺, 其实并没有那么简单, 江怀越先是让手下去打探了不少讯息, 随后思索了片刻, 才定下了具体的时间与地点, 派人前去通传。
盛文恺听说江怀越终于打算见他,先是一愣, 继而脸上含笑, 向前来传话的番子道:“请转告江大人,明日盛某一定准时前去。”
次日午后, 他果然如约而至, 来到了城南的杏苑茶楼雅间。
推门进入, 见江怀越已经坐在窗畔品茗, 忙屈膝下跪:“提督大人拨冗相见, 令下官不胜感激!”
“行什么大礼?起来吧。”江怀越抬了抬手, 盛文恺才缓缓站起,却还是微弯着腰, 侍立一边不敢入座。江怀越又瞥了他一眼:“这样站着如何相谈?”
盛文恺这才谨慎地落座, 略显尴尬地笑了笑:“下官本来还以为大人不会召见……”
“前些时候好像跟你说过,有时间会见一见,只是后来事务繁杂就搁置了下来。”江怀越慢条斯理地说了一句,盛文恺随即道:“下官自然知晓大人公务繁忙,因此也不敢多来登门打搅。只是入了京城已三月有余,却还始终未能单独拜见大人,下官内心惶恐不安, 所幸今日终得良机,令下官激动万分。”
江怀越看看他,有些意兴阑珊:“盛大人在辽东待了好些年吧?忽然能调入京城,也是朝内有人?”
盛文恺一怔,笑道:“下官要是在朝中有人,又哪里会在辽东待了十年呢?这不是好不容易才转弯抹角托了先父的故交,请吏部的大人帮了点忙,所以才能来到京城。下官也知道京城之中更是卧虎藏龙,因此才到了五城兵马司,便赶紧请邹大人代为牵线搭桥,想拜在江大人门下……”
“哦?吏部的什么人是你父亲故交?”
他又一怔,显出几分踌躇:“这个……督公千万不要误会,下官并未让那位大人徇私,只是五城兵马司恰好缺人而已……”
江怀越唇边浮出淡漠笑意:“我也不是监察御史,不管这些事情。不过盛大人,近来你好像和司礼监的人也走得挺近?我干爹曹公公那边,你去了有两三次了吧?”
盛文恺脸上的笑意淡了几分:“督公,下官也是着急,因想着怎样才能见到您,便先去曹公公那边拜访拜访,您不是他的义子吗?下官以为曹公公能给个机会,为下官引见一番,所以才多去了几趟。”
“那之前呢?第一次去拜见我义父,请他出面,让我放了馥君和相思。”
盛文恺不解道:“是啊,督公,确实是下官去求的曹公公,怎么……”
“我的意思是……”江怀越直视着他,“你既然在京城并无深厚根基,他怎么会愿意见一个刚从辽东调来的陌生官员?”
窗外起了风,竹帘微微晃动,洒落斑驳日影。
短暂的寂静后,盛文恺又平和从容地笑了起来。“督公想事情真是细致周到。”
江怀越哂笑了一下,放下茶杯。“我好歹跟着他也有十来年了,自然熟悉他的性子。莫说是你一个刚入京城的人,就算是六部中的官员,倘若没有足够的背景,他也是懒得应付的。而你却能说动曹公公出面找我,此后又几次登门造访,若还要说什么朝中无人,那可真是睁眼说瞎话了!”
盛文恺拱手道:“不愧是提督大人,慧眼如炬。其实下官也无意欺瞒,只是未知大人心意,不好直说罢了。”
“未知我的心意?”江怀越扬起眉梢,“你到现在也没表明真正的意图,我又如何能显露心意?”
“其实,大人也无需想得太过复杂,下官说过,来到京城就想着要结交大人的,只是先前苦于没有单独见面的机会。今日既然得见大人,那下官就直言不讳了。”他微微停顿了一下,身子前倾,“大人身居高位大权在手,仰仗的是君王的信任,然而先前保定发生怪事,当地大街小巷都是针对大人您的流言蜚语,万岁却派您前去。这还好大人最终平安归来,若是在保定遇到歹徒围攻袭击,岂不是十分危险?”
江怀越没有说话,只是看着他。
盛文恺又道:“随后又是太液池出事,惠妃素来与督公有私怨,她流产了自然会怪罪到大人你身上,可据下官所知,万岁当时也迁怒于您,还将您关进了司礼监大牢。要不是最后查到了邢锟去库房的证据,督公即便喊冤不断,万岁又是否相信呢?”
江怀越撇着茶沫,慢慢道:“盛大人还说自己根基浅,我看你对最近发生的事情了如指掌。从保定事件到惠妃流产,你这说的可真是如在眼前一般。”
盛文恺还是谦和地笑了笑:“大人,下官只是多方打探而已。刚才那番话,也没有指责君王之意,只是想请大人想一想,您仰仗的是万岁的信任和赏识,可是宫廷之间风雨诡谲,朝不保夕,群臣们各有至交党羽,督公的身份与其他人不太一样,注定更多依赖的是万岁的脸色。如今万岁因惠妃流产一事已经心生怨怼,以后万一再发生什么事,督公常在君王身侧,岂不是又要首当其冲?”
“那你的意思是?”
“与其独善其身,不如也另寻挚友,至少不必时刻依赖万岁的心情。”
江怀越反问道:“那我又为何要结交你说的那个挚友?京城内达官贵人那么多,我就不能自己选择,非要走你安排的路?”
盛文恺忙道:“下官没有强迫督公的意思,只是好心提醒罢了。那些官员们或是找同乡,或是找同年进士,再或是以诗文会友,最终目的还不都是为了织就一张网?督公身在朝中若干年,相信懂得比下官更多。木秀于林风必摧之,督公才干过人,也必定招致小人嫉恨,若只是仰仗着万岁一人,只怕……”
江怀越低着眼睫,静默片刻,道:“你背后的人是谁?辽王?还是其他藩王?之前的事情都是他安排做的?目的就是让我见识厉害,一旦成为君王弃子,必将难以保命?”
“督公何必说得这样难听?若您有意,过段时间下官自会为您安排见面,有些事情,不是下官这等身份职务的人能当面和督公说清楚的。”
江怀越哂了哂,缓缓饮茶。盛文恺见他似乎还不为所动,压低声音道:“大人眼下有没有什么事,或什么人,是急切想满足心意的?”
他抬眸,看了一眼,漠然道:“我自己会处理,无需他人过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