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低下眼睫,轻声道:“大人,你如果愿意的话,我的心,和我的身子,都会一直交予你。”
江怀越愣住了。
心间有微微酸涩的感觉,一波一波涌动,冲击着原有的防线。
他没再说什么,只是又一次低下头,在那件斗篷帽子的遮掩下,深深亲吻她。
“我想给你自由,相思。”
江怀越在亲吻的间隙,用低不可闻的声音告诉她。
她眼里温热潮湿,却又不由得哽咽着笑话他:“你不怕给了我自由,我就自己走了吗?”
江怀越的亲吻微微一顿,手指也不受控制地紧了紧。很快,又调整了情绪,低声笑着道:“那也是我愿意的……再说,我知道你不会。”
更为亲密的吻占据了他的话语。
……
冷风吹过高墙,带些呜咽声响。江怀越终于催促相思回淡粉楼,她却不愿离开。
“回去吧,脸都凉透了。”他为相思系好了斗篷丝带,“穿着这个回去。”
相思恋恋不舍地握着斗篷边缘,忽又抬手凑近闻了闻:“大人,你换了熏香?味道和以前不一样了。”
“这样都能闻得出?”他笑了笑,相思因为不想离开,就有意又缠着他寻摸腰间玉带间悬着的香袋。江怀越只好将靛青云霞纹锦绣的香袋解下,放在她鼻子边让她闻了一下。
相思深深呼吸,眼里亮着光。“比以前的还好闻,有种浪卷云飞的感觉。”
江怀越颔首,带着几分赞许:“此香名为望江春,香气似江水潮涌,绵延不散,你说的倒有点意思。”说着,他从绣囊里倒出一些香料,塞在她手心,“你喜欢的话,我下次从宫内弄出来。”
“不会被发现吗,你偷香……”她惴惴不安。
江怀越不由笑了笑:“什么偷香,本来就有例份的。这是我去昭德宫的时候,贵妃顺手给我的。”
相思的眼里却减灭了几分光彩,嘟囔道:“贵妃长得好看吗?她是不是跟你很亲密?不然为什么还给你香囊和香料?”
他一愣,随即意识到了什么,皱着眉道:“不要乱猜忌,贵妃娘娘是什么身份,万岁的女人,我只是从小在她身边长大而已。”
“那她比你大很多吗?”相思忽而明白过来。
江怀越无奈道:“那是当然!”
相思心里始终有疑惑,又追问道:“那你以前一直留在她身边伺候,贵妃的衣食住行都是由你操办?她梳妆打扮是不是也经由你手?”
“问那么详细做什么?”江怀越不想回答这些问题,皱了皱眉头。
相思怔了怔,小声道:“大人,你以前……就是我被侯爷夫人打伤前额那次,给我敷粉,我就觉得你好像轻车熟路的……”
“我手巧,不行吗?”
江怀越说罢,已经抓住她的胳膊,硬是将她送向巷口。她没办法,只好向他道别,江怀越道:“好了回去吧,我还有事要做呢。”
“……一切小心。”相思含着眷恋望了一眼,只好离开了他,裹着斗篷奔向淡粉楼。
玄黑斗篷将她的身姿遮掩住了,饶是如此,她奔跑的时候,那鲜红艳丽的石榴珍珠裙在斗篷底下漏出的一道边际,还是如一抹浓墨重彩的霞光,映照在了江怀越的眼里。
他默默目送她回到了那座奢华热闹的楼宇前,明灯烁烁,笑声萦绕,那是纸醉金迷的世界。
而他站在幽冷小巷,不能被别人看到。
炽热的缠绵似乎还未消散。他眷恋地又望了她的背影一眼,随后走出巷子,朝着远处而去。
车马轩昂间,相思站在大门口,忍不住追出几步,只能望到江怀越渐渐远去的背影。她几乎想要喊出来,然而就在这时,本来已经隐没于人群中的江怀越,似是感觉到了什么,朝着这边再次回首。
街旁酒肆的灯火透过菱花窗户淡淡洒落在他的侧脸,墨黑清冷的眼眸里藏着执著心念,深埋,不会轻易对人诉说。
只是这一眼,越过喧嚷的行人车马,印刻在了她的眼里。
*
江怀越独自夜行,穿过熙熙攘攘的街市,最终回到了沉寂幽暗的西缉事厂。
进了大门,他直接去了锻造坊的内间。黄百户正与一名中年男子埋头作假,甚至来不及起身行礼。江怀越审视一遍,问道:“还有多少时间能做成?”
黄百户一边研究原来的那封信,一边皱眉:“大人,并不是我们怠慢,您也知晓的,做旧需要时间,至少……还得过今夜,不然的话,拿出去一看就知道是新近的纸张与墨迹。”
江怀越背着手不语,过了会儿,又问:“依你们看,我拿来的这封信,是否也是做出来的?”
正在处理纸张的中年人抬头看了许久,道:“倒不像是完全伪造的,但据小人看,这一个个字虽然端正秀雅,但字与字之间间隔过于整齐划一,行与行之间气脉不连贯,若是自己书写,应该不会如此滞碍。”
“你的意思是,有可能是他人仿写而成?”
“有这个可能。”
江怀越点点头,转身出了房间。才回到西院不久,杨明顺快步奔来,低声道:“督公,裴炎在清点完家中损失的书画古玩后,气冲冲去了曹府。”
江怀越冷哂:“他倒还是不死心。姚康那边有消息吗?”
“刚才得到讯息,说已经把话传到了。”
“好。”
江怀越慢慢坐在了游廊下,望着空寂庭院出神。暗夜沉沉,西风萧飒,杨明顺本来想打听什么的,但看出督公心事重重,也不好出声。
过了一会儿,院门口有番子匆匆赶来,抱拳道:“启禀督公,曹公公派人来请您去他府上。”
杨明顺眼神一收,谨慎地望向江怀越。
他倒是不慌不忙站起身,整了整鸦青色的曳撒和佩着碧玉的网巾,平静道:“走吧,明顺。”
第108章
夜间的乾清宫肃穆沉静,除了偶尔在廊下悄悄走过的太监宫女之外, 别无其他人影。
这里是与外界繁华喧嚣截然不同的天地, 就连风过高墙亦显得格外幽寂, 檐下铜铃幽幽, 震出寒凉况味。
承景帝刚从昭德宫回来, 在灯下翻阅了几本典籍后, 心绪有些不宁。
太后的寿诞即将到来,而辽王此次返回京城, 看样子不像是马上就会离去……
他不可避免地想到了过往, 想到了那段成日提心吊胆,万事皆谨慎敏感,不敢有半点疏忽放松的岁月,想到了那段自己虽贵为太子, 母妃却总是满脸愁容, 唉声叹息, 在他耳畔不断抱怨的岁月, 心绪渐渐烦乱起来。
门外忽传来余德广的轻声禀告:“万岁爷, 江提督求见。”
“江怀越?”承景帝一怔,“这时候了,他怎么忽然进宫来?有什么急事吗?”
“这……看他的神情, 确实较为严肃。”
“宣他进来吧。”承景帝心怀疑惑, 放下了典籍。
没过多久,江怀越疾步入内,朝着端坐于几案后的承景帝叩首:“臣入夜打搅万岁休息, 实在是无可奈何,还望万岁恕罪!”
“到底什么事?”承景帝不由得前倾了身子。
“启禀万岁,臣有幸被委任暂管东厂事务,想着既然万岁对臣如此信任,臣就理当殚精竭虑不辞辛劳,故此前些时候多次去东厂巡查。但原先裴炎在职期间,对手下颇为纵容,令得东厂众人素来横行无忌,且做事马虎敷衍。”江怀越顿了顿,语声清朗,言辞诚恳,“臣在检查了他们的库房及案卷收录处之后,发现卷宗整理得甚为混乱,又听闻裴炎书房内还有一间暗室,专门收藏重大案件的卷宗实录,便想着那处必定也要详细检查,因此便设法弄来钥匙,进入了暗室。”
承景帝眉间微蹙,看着江怀越,慢慢道:“进去之后,有何发现?”
“暗室内已有灰尘积聚,墙壁潮湿漏水,有些木架甚至开始歪斜发霉,显然多时未经审视管理。”江怀越眼帘低垂,缓声道,“不过,臣深夜进宫的目的,倒不是仅仅为了禀告万岁这些琐事。”
他抬起头,正视着君王:“臣在暗室未曾多加逗留,打算出去后找人进来打扫清理一番,谁知裴炎忽然到来,将臣堵在了门口。”
“他?不是还未复职吗?怎么正巧你去的时候,他也会出现?”
“臣以为,这不是巧合,恐怕是臣去了几次东厂,对他们严加管束,令众人不满,因此有人私下去向裴炎通风报信。因此今日他才忽然闯进书房,气势汹汹质问臣为何进入暗室,非但如此,在臣解释清楚原因之后,他虽悻悻然离去,却在傍晚时分去了曹公公府邸。”
“曹经义?”承景帝双眉紧锁,“他去找曹经义做什么?”
江怀越淡淡道:“臣猜测,必定是去告知曹公公,说臣擅自进入他们东厂暗室……实不相瞒,在臣前来宫中之前,曹公公就派人传话,令臣赶往他府中,言辞凌厉。”
承景帝闷哼一声,薄唇下拗,没有说话。江怀越的脸上隐隐浮现忧虑之情,“万岁,其实关于曹公公,臣有一事始终未曾向您禀明……原先想着只是小事,但如今想来,却觉得有些不太符合常理。”
“他?他不是你的义父吗?难道也有什么问题……”
江怀越端正了神色道:“万岁可记得前段时间,臣曾经想请您开恩,给云岐的两个女儿勾销乐籍?”他瞥了一眼承景帝,见他脸色凝重,便又继续道:“当时万岁严词拒绝,令臣明白云岐当年必定是犯下重罪,辜负了君王信任,有损于朝臣清誉,才使得万岁如此痛心疾首。然而……此前云岐的两个女儿曾因被高焕欺辱而作为证人滞留在我西厂,本来臣打算清查案件后再作处理,但是某天深夜,曹公公却忽然派人前来通传,叫臣去了他家中。在那里,他强行命令臣立即释放云家姐妹,不得有半点怠慢。臣试图询问原因,他也不加解释,臣无奈只好遵从义父的指令,回去后就放还了姐妹两个的自由。”
“曹经义?他居然要求你放了云家的女儿?”承景帝亦不由惊诧。
“是,曹公公虽是臣的义父,但臣实话实说,他素来并无多少慈悲心怀,臣当时也想不通,他与云家姐妹毫无关系,为何要保护两人安全?”江怀越略一停顿,抬眸道,“直至今日,臣才算有所明白。在臣进入东厂暗室后,发现有一叠卷宗收拾得比其他卷宗都来得仔细,且存放的位置也最为隐秘,臣一时好奇,上前看了一眼,竟发现这卷宗虽有灰尘,却明显在最近被人动过,留下了翻阅的痕迹。而这卷宗,原来就是云岐参与临湘王谋反之案的实录。万岁,这东厂暗室的钥匙只有曹经义才存着,在他多年前离任时,居然没有留给裴炎,也就是说,最近进入暗室的人,很可能就是曹经义本人,而他又去再度翻阅当年云岐案件的卷宗,莫非是因为云家女儿来到京城,勾起了他对往事的回忆?”
承景帝眼神深沉,过了片刻,才道:“你刚才说,他今夜还命人叫你去他家中?”
江怀越虽跪在地上,依旧挺直了身子,只是眼中流露些许惶惑:“是,臣估摸着情势不妙,曹公公在位时杀伐果决,如今深夜令臣前去,且不说到底结果如何,只是臣内心惶恐,怕这事与当年云岐案件仍有关联,而万岁对此案必定曾经极为重视。那么,臣这一去,倘若曹公公怪责下来,或是提出了其他要求,臣实在不敢轻易做出判断……故此,在前往曹府之前,匆忙赶来,请求万岁予以指点迷津!”
承景帝深深呼吸了一下,略显困顿地倚靠在椅背上,过了许久,方才道:“朕知道了,你……只管前去曹府,朕自会安排。”
“遵旨。”江怀越叩拜皇恩,转身退出。
*
他坐着马车来到南薰坊曹府时,街市人声已经渐渐消减,敲开大门后,随着仆人慢慢走进宅院,四周悄寂一片,唯有远处巷子里传来几声狗吠。
幽幽灯笼在前引路,仆人沉默不语,江怀越在走入那个院落前,问道:“公公和夫人都在吗?”
仆人只摇了摇头:“不知道。”
他们很快站在了书房门口,仆人上前禀告后,提着灯笼匆匆而去。江怀越轻轻敲响门扉,不见里面有何动静,便道:“义父,我进来了。”
里面还是没人应声。
江怀越微一蹙眉,轻轻推开书房房门,走了进去。
一盏孤灯幽然,橘黄的光晕跃动闪烁,在墙上投下了暗沉的影子。书房内早就点了暖炉,堆叠得厚厚实实的卧榻上,曹经义正用一双阴恻恻的眼睛盯着江怀越。
“义父,孩儿在外敲门没有听到回应,还以为您老人家睡着了。”他微微一笑,跪下行礼。
上方传来曹经义沙哑的哼笑声。
“你该不会是巴望着,我孤零零地死在了里面吧?”他盘动着手中的檀木手串,眼神烁动。
“我怎会有如此歹念?不知义父深夜叫人来传唤,是为了何事?”
曹经义默不作声地打量了他一会儿,忽道:“十二年前,我把你从死人堆里捡出来时,倒没想到你有朝一日能出落成现在的地位。那时候啊,我就想着,这个孩子长得俊秀出众,又机敏灵动,要是带回紫禁城,或许能让贵妃娘娘高兴……也是你命好,眉眼间和娘娘那个不幸夭折的儿子有几分相像,她见了你之后,就日渐喜欢,从此把你留在了昭德宫。”
江怀越沉默片刻,道:“是,贵妃娘娘待我恩同再造……也多亏了义父,我才有今天。”
曹经义却不看他,望着桌上的灯火,慢慢道:“只不过,这时间虽久远,我心里始终存着一根刺……”他忽而转眼盯着江怀越的眼睛,森森道:“最近几日,我就一直在想,当年将你改姓更名洗净身份,以寻常猎户家孩子的名义带到皇宫,扶植你平步青云,到底是不是做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