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我们就走吧。”
红旗九队就在山脚下,不过这山并不高,长了成片的野山杏,生产队里的人只有砍柴打猪草才会上山,而打猪草是孩子们的活儿。
鲁盼儿长大了,算起来有好几年没有来过了。
杨老师打着电筒拉着鲁盼儿的手爬到了半山。
冬天的夜里爬山,身上穿得厚厚的,又看不大清路,但感觉很特别,鲁盼儿停下脚步,“看,天上的星星可真亮!”
月亮不知去了哪里,满天繁星闪闪,令人心动神摇,杨瑾看了会儿,又转向山脚下的点点灯光,“那里就是红旗九队。”
“我看到我家了,”鲁盼儿辨认了一会儿,“听说我家是后分出来的,所以第一个在山脚下盖了房子。”
“队里给我新划的宅基地应该也在附近。”
“离着近些挺好的,”鲁盼儿想了想还是问:“留在农村,你不会后悔吧?”
虽然他们早就讨论过这个话题,但是今天章丽雯一定又会说起,而这也的确是现实,鲁盼儿担心将来他会后悔,到时候可就来不及了。
“当然不会,农村并没有什么不好,种田读书,是中国人几千年的传统——听过过去我们杨家的门楣上就写着耕读世家四个字。”杨瑾坚定地回答,拉住她的手,“来,我们继续向上。”
他们不但到了山顶,还爬上了最高的一块大石头,寒风凛冽扑面而来,可他们一点也不冷,并肩坐在石头上,紧紧地相拥着。
“现在再向下看,是不是又与刚刚不一样了?”
的确不一样了,九队变得很小,不远处又有一片发出桔黄色柔光的房舍,那是八队,再远一些应该是七队……月亮突然露出一弯,细细的,有如银钩,清亮的光辉下,鲁盼儿又看到了水渠、大路,蜿蜿蜒蜒,一直伸向到远方。
“有没有觉得心胸一下子就开阔起来了?”杨瑾笑着问。
以前鲁盼儿跟杨老师学过一句诗,“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现在只是登上了附近的小山,鲁盼儿就觉得这时候再说户口、成分什么的,根本没有必要,甚至有点儿可笑,“嗯,我明白了。”
“从北京到红旗九队,我苦闷了很久。有一天我来到山顶,看到下面的苍茫大地突然就醒悟了,前途虽然渺茫,但最不应该失去的是信心。也许我不能上大学了,也不能实现年少时的梦想了,但是我要更坚强、更坦然地面对一切,掌握自己的人生。”
“成分、户口、工作就像枷锁一样,可是为了挣脱这样的桎梏,汲汲营营地走关系、送礼岂不是把自己引入一个更大的牢笼?”
“我父亲常说‘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我小时候听得惯了,也不觉得什么,现在想来正合眼下的境遇。历史的大潮流下,我能够在红旗九队平平安安地生活,又遇到心仪的你,一起过简单而幸福的生活,还有什么不知足呢?”
“杨老师,你说的真好——我也这么想的。”
“我早就说过,你一直能比我更早地懂得人生的道理。”杨瑾笑着紧握鲁盼儿的手,“我们回去吧,太晚了跃进他们会担心。”
鲁盼儿心里最后一丝丝的不安没有了,她快乐地哼起歌,“从来就没有什么救世主,也不靠神仙皇帝,创造世界要靠我们自己……”
杨瑾与她并肩而行,一起唱起了《国际歌》。
靠自己,我们一定会过得很幸福!
第二天鲁盼儿在供销社替杨瑾买了一个新搪瓷缸,事情也就完全过去了。
第74章 全部家产
过年前, 杨瑾帮乡亲们写对联;鲁盼儿赶着将裁缝活儿做好了,因为做得最多的是列宁装,收的都是手工费, 裁下的大块布头也就都还了回去。旧布旧衣服少了, 便没有攒下多少碎布,也没让跃进去化工厂收旧工装,只做了不多的抹布。
因为接下来, 他们就准备结婚了。
俩人都没有父母双亲,所有的事情都靠自己张罗。
新房就用鲁家的西屋,年前已经打扫过卫生,鲁盼儿熬了一小盆浆糊,杨瑾拿来一叠报纸,打开报纸, 将浆糊涂在四边,然后一张张地糊在墙上, 屋子就焕然一新了;
大红纸裁好,折成四折, 用剪刀剪上几道,打开后就是一个双喜字, 墙上、门上都贴了,再剪出红色的雪花图案, 贴在双喜字周围, 十分喜庆;
杨瑾日常用的皮箱提过来,放在鲁盼儿的炕柜上, 就是所有的家具;
炕席换了一领新的,浅浅的米色干干净净,鲁盼儿将新扎好的布铺在上面,把一朵朵雪白的棉花轻轻拉平放好,絮了两床新被子,两床新褥子,再用荞麦壳装了两个新枕头,再有新买来的新枕巾,上面印着红通通的并蒂花;
杨瑾又去了两次襄平县,采买了好些日常用品:两个红皮壳暖瓶、洗脸盆、毛巾、肥皂盒……
村里人陆续知道了他们的喜信儿,吴九爷主动上门,“你们上面都没有父母,要是不嫌弃的话,我替你们张罗婚礼吧。”
杨瑾和鲁盼儿都是心里有数儿的人,结婚的事儿俩人早计划好了。鲁盼儿满十八岁生日的那天他们领结婚证结婚,在村里请大家吃酒席庆祝。
不过,有吴九爷这样的老人家帮忙,自然更好,他们也就从善如流地听九爷的,“婚礼就在队部办——都是九队的人,结婚这样的大事当然要用队部,那边地方大,摆席也宽敞。”
“请罗书记来主持最合适,虽然他现在不当公社书记了,可咱们生产队里的人都知道他是好干部!”
“新房虽然设在鲁家,不过杨老师不算入赘,将来跃进几个长大了,你们再搬出去——盼儿这个长女做得好,杨老师也有情有义!生产队里的人们都敬服你你们!跃进、丰收和丰美都是懂事有出息的孩子,你们现在搭把手将他们养大了,他们一辈子都能记得你们的恩情。”
“杨老师落户到红旗九队后,队里一定会批新宅基地,最好就批在鲁家附近,以后你们姐弟们来往方便。盖新房子也不必担心,到时候我还帮你们张罗,生产队的人也都能搭把手。”
九爷的想法正代表红旗九队大部分社员,虽然有些老思想,却是满怀善意的。倒是万彩凤听了消息,匆匆跑到知青点儿找杨瑾,“结婚前可是要给彩礼的,钱只能交到长辈手里,盼儿的长辈正是我呢。”
杨瑾先前倒是忘记了红旗九队这个风俗,此时便点点头,“我知道了,不过彩礼我会直接给鲁盼儿,不用麻烦别人了。”
“我可不是别人,我是她奶!”
“收彩礼时就想当我奶了?”鲁盼儿来知青点儿,正好遇到了后奶,不客气地说:“你别想了,杨老师早把彩礼给我了!我已经买东西用了!”
万彩凤早知道从鲁盼儿那里占不了便宜,才打起杨瑾的主意。况且知青们从城里来,条件都比农村的好,杨瑾又当了好几年的民办教师,彩礼怎么也能有二百多块钱,自己若是要来,将来正好给两个孙子娶媳妇用。
眼下听说那彩礼钱已经花光了,她倒心痛得像花了自己的钱一样,“你们哪里会买东西,还是给我……”
鲁盼儿才不理她,与杨瑾将书打包,放在自行车上,又将后奶请出去,“我们要锁门了。”
万彩凤只得悻悻地走了。
两人推着自行车送书,进了家里鲁盼儿就说:“别听后奶的话,你买了那许多东西就算彩礼了,”又拿出二百元钱塞给他,“订酒席时用。”
杨瑾笑了,“担心我没钱定酒席?”
鲁盼儿果然这样想的,最近他买了那么多东西,花了几百元,哪里还能有钱?“你先用着,我们还分什么彼此?”
正是呢,杨瑾也是这样想的,从一堆书中拿出一个饭盒,“我正要把它交给你——就当作聘礼吧。”
这是一只有些旧了的铝饭盒,上面还刻着杨瑾的名字,用来做聘礼——鲁盼儿觉得很好玩儿,欣欣然接了过来,“你过去一定用它带过饭吧?”
“这是我上初中时用的饭盒,上面刻了字是为了找饭盒时方便,后来一直跟着我到了红旗九队。”
“我在公社中学时也天天带饭盒……你的饭盒里装的什么?有点沉呢。”鲁盼儿说着打开了,然后吓了一跳,满满一饭盒的钱!
拾元的新纸币一捆捆地扎着,整齐地摆在饭盒底下,上面散放着的也有几十张,又有几捆粮票放在一旁的空隙里——杨老师是说过他很有钱的,但,但是鲁盼儿并没有放在心上!一时间,她的手都有些抖,差一点拿不住这只沉重的饭盒,赶紧推了回去,“太多了,还是你自己拿着吧。”
杨瑾将饭盒重新盖好送到她的手上,平平淡淡地说:“这是我的全部家产,其中大部分是我父母留给我的,小部分是我自己存下的,以后就是我们的了,你一起收着。”
家里的钱大半都存到了信用社,不想杨老师却一直带着这么多现金!他不可能不知道存钱的——鲁盼儿一下子就明白了,杨老师成分不好,所以才不愿意让大家知道他有很多钱。
他平时也不像章丽雯那样大手大脚地花钱,所以,不只自己,就是红旗公社的社员们都不会想到他手里竟有一笔巨款。
眼下,杨瑾交给自己的不只是钱,更是完全的信任。
鲁盼儿觉得自己当得起这份信任,便镇静了下来,“好的,我收起来了,以后我们的钱都要放在一起!”
“对,我们结婚了,就是一家人了。”
第75章 得偿所愿
正月十六, 是鲁盼儿的生日。
也是鲁盼儿杨瑾结婚的日子。
鲁盼儿一早烧了开水,从头到脚地洗了一遍,然后对着镜子擦上杨老师给她新买的友谊雪花膏, 再用心打了两条大辫子, 辫稍系上两朵红色的灯芯绒花,再穿着大红色灯芯绒上衣,新做的黑裤子, 新棉鞋,对着镜子觉得自己的脸都映得红了,便赶紧转了头。
田翠翠来得最早,见了她就笑,“最近我们同学有好几个结婚的了,不过你是我见过最美丽的新娘子。”
“你还打趣我, 等你结婚的时候……”
“我可没有你这么好命,能遇到杨老师。”田翠翠轻松地说笑着, “我现在呀,最想的就是挣钱, 根本没想结婚的事儿——我们家重新盖了砖房,挣的钱都花光了, 还欠着外债呢。”
“你很快就能还清的。”
“嗯,争取一年就还清, ”田翠翠有什么一向不瞒着鲁盼儿, “只是现在投机倒把做小生意的人越来越多了,我最开始卖小吃, 不管是什么都一转眼卖出去了,现在就不容易了,挣钱也难。”
“那你得做出更好吃的东西才行。”
两人闲聊着,打扮一新的丰美就跑了进来,“杨老师来了!”
田翠翠就笑,“你要叫姐夫。”
“我忘记了,”丰美立即改了口,“姐夫来了!”
杨瑾穿着崭新的中山装笑着走了进来,田翠翠就推了鲁盼儿一把,“赶紧走吧。”
杨瑾正好上前接过她的手,“走啦。”
两人骑上自行车,在一大群朋友们的陪伴下到了公社,拿着事先开好的介绍信领了结婚证。
田翠翠取出两朵红花,一朵下面的飘带上写着新郎给了杨瑾,一朵写着新娘的替鲁盼儿佩在胸前,“回去办婚礼喽!”
一行人围着新人骑着自行车,说说笑笑、热热闹闹地回来,路上的行人看到新婚的自行车队都报之以笑意。
队部里早聚了许多人,只听吴九爷喊了一声“新郎新娘来了!”喧闹的屋子一下子静了,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了他们身上,然后轰地一声赞叹着。
“鲁盼儿可真好看呢!”
“杨老师也长得俊呢!”
“这就是金童配玉女!”小郭笑着把桌子拍得特别响,声音更响,“好!”
大家也都跟着他喊,“好!”屋顶都快被掀翻了。
“大家静一静!”罗书记拿着结婚证走到前面,“我为杨瑾和鲁盼儿这对小夫妻证婚,也代表大家祝他们永结同心,白头携老!”
罗书记的祝福很简朴,没有最流行的语言,可是却说到了杨瑾和鲁盼儿的心底里,两人真诚地鞠躬,“感谢罗伯伯!”
又转过头给九队的社员们鞠躬,“感谢九爷和大家!”
最后他们相互鞠躬,“我们从今天起同心同德,相互扶持,携手一生,永不分离!”
“不愧是老师,说的可真好呀!”吴九爷就笑着向下面的人一挥手,“开席喽!”
杨家和鲁家都没有长辈,主桌上坐的就是罗书记、吴九爷、小郭夫妻,跃进、丰收和丰美几个。杨瑾和鲁盼儿才给罗书记、小郭倒了酒,就听外面后奶的声音,“今天要是不请我坐主桌,我就把酒席掀了!”
吴九爷一摆手,“我早防着她呢,别人也管不了,还只有我能应付——你们别动,继续继续!”说着走出去将人拦住了,“你是不是以为二龙的事就过去了呀?二狗子包庇你们,没把他送到公社,明天我去问一问……”
万彩凤的声音立即就没了,吴九爷回来一笑,“要不是儿媳妇了身孕,不方便出面,今天的事儿就不用我说话了。”
虽然吴九爷有好几个儿媳妇,但是大家都知道他说的是小春婶儿。
吴九爷是精明能干的人,可几个儿子都平常,唯有小儿媳小春婶儿嘴上来得,手上也来得,是个难得能干的妇女,万彩凤见了她只有躲的份儿。只是按红旗公社的风俗,有了身孕的人不能参加喜事。
罗书记也认识小春婶儿,“你家的儿媳妇不只能干,还能服众,我看九队的人都肯听她的,巾帼不让须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