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瑾坐了起来,借着通过窗帘的淡淡月光打量着妻子,光亮的额头,眼窝处幽暗深邃,一根根的长睫毛安静地盖住了眼帘,鼻子挺秀,嘴角微微向上翘着,她在笑呢,一定是梦到了可爱的女儿。
鲁盼儿也对大学充满期望,可是她却比自己还懂得生活的道理,不会如此的患得患失。
杨瑾俯身轻吻妻子的脸,满心地爱意,心里也平静了。
高考之后,一切又恢复了过去,杨瑾和鲁盼儿分别在学校上课。不过,哪怕天气再不好,杨瑾每天都要回家,又带回来许多新鲜的吃食,“供销社新进的荔枝罐头,你尝尝,也许就有胃口了呢。”
“一骑红尘妃子笑,无人知是荔枝来。”这句诗鲁盼儿早就背过,却从没见过真正的荔枝,不由得有了兴致,“原来荔枝这个样子的呀——嗯,有点儿特别,但很好吃,无怪苏东坡说‘日啖荔枝三百颗,不辞长做岭南人。’”
杨瑾就笑,“荔枝最不耐储存,白乐天在《荔枝图序》里写‘一日而色变,二日而香变,三日而味变,四五日外,色香味尽去矣。’是以我们北方很难见到新鲜的荔枝,好在有罐头,味道也差不许多。”
丰美听姐姐夫说话中带着诗词,十分羡慕,也不急着吃荔枝,“我们还买了肉,不如就也按苏东坡词里的方法,‘慢着火,少着水,火候足时它自美。’”
“我们丰美长学问了呀。”鲁盼儿便笑。
“我们都是中学生了!”丰收骄傲地说:“除了学校的课本,我和丰美每天还额外读书,唐诗三百首都背下来了,现在正看宋词呢。”
听了唐诗二字,梓恒便放下小匙,站直了身子,奶声奶气地道:“鹅,鹅,鹅,曲颈向天歌……”
大家一起笑了。
“不错,不错,我们家就是要有浓厚的学习气氛。”杨瑾去了厨房,“我去给你们做东坡肉。”
家里做了好吃的,鲁盼儿每次都不忘记九奶奶,这回她又给小豆带了一份儿,到学校的路上顺路带过去了。
蔡颖正带着小豆儿吃早饭,吴强却不在——鲁盼儿便想起来昨天放学路上听的闲话,吴红哭着回了娘家要离婚,吴寿山夫妻不同意,吴红则怪家里不该把自己推到火坑,总之吴家正闹着呢,并不多问,只笑着将荔枝罐头和东坡肉放在桌上,“给小豆儿加餐,伤也能快些好。”
“怎么又送东西?”蔡颖不好意思地说:“我现在不缺钱呢。”不用复习了,她重新开始织毛衣,而冬天正是活儿最多的时候。
“知道你日子过得好了,也不是买不起。”鲁盼儿就笑,“只是小豆儿伤了,你又要照顾她,又要织毛衣,哪里有空儿去供销社?”还有就是吴强根本指望不上,他年轻轻的,却一肚子老思想,对小豆儿不大在意,只把大壮当成心头肉,便是没有吴红的事,他也时常与儿子在父母那边。
实情正是如此,蔡颖十分感激,便打开罐头给小豆儿吃,又告诉女儿:“谢谢鲁老师。”
小豆儿就乖乖地说了声,“谢谢鲁老师。”
鲁盼儿笑了,“小豆儿真乖巧可爱,我喜欢得很,要是能生一个这样的女儿该有多好呀。”
“一定能的,”蔡颖便又笑着向女儿说:“鲁老师表扬你,你以后一定要听话,千万别再摔了。”
“小豆儿没摔,是爸爸打的。”小豆便指着胳膊说。
鲁盼儿怔住了,难道小豆儿的伤不是摔的,而是吴强打的?她看看小豆儿,她只天真地睁大眼睛瞧着自己,再看看蔡颖,一张脸血色尽褪,白得像纸一样。
“小豆儿?你不是从炕上摔下来伤的吗?”蔡颖颤声问。女儿受了伤,她被公公婆婆和丈夫骂了许久,也着实内疚,全心全意地照顾女儿,却从没想过怀疑女儿的伤,根本就没有详细追问。公公、婆婆和丈夫可是女儿的亲爷爷亲奶奶和亲爸呀,他们怎么可能说谎呢?
但是,小豆儿清清楚楚地说:“不,小豆儿乖,没从炕上摔了,是爸爸打的。”她还用没有受伤的右手对着包了绷带的左胳膊比了一下,“就这样打的,还告诉小豆儿不许说。”
鲁盼儿简直不敢相信,就在她怔怔的时候,蔡颖有如疯子般地冲了出去,她马上清醒过来,急忙跑出去拦腰抱住拿着菜刀的人,“放下!”
“我不放!我要去杀了吴强!”
如果自己一松手,蔡颖真有可能杀了吴强吧。鲁盼儿紧紧地拉住她,“孩子的话未必当真,你冷静一下。”
“小豆儿说的是真的!”蔡颖浑身颤抖着,“她受了伤之后就特别害怕爸爸,而吴强也不愿意留在家里……只是我怎么也没想到,虎毒还不食子呢!”
其实鲁盼儿也相信小豆儿,这孩子已经三周岁多了,懂事早,说话很清楚很明白,且她又不会撒谎……但是,“就算孩子说的是真的,你也赶紧把刀放下!杀人偿命,难道你想让小豆儿没了爸又没了妈?”
蔡颖的身子就软了下来,鲁盼儿赶紧又劝,“吴家一向重男轻女,小豆儿要是没了妈,不知道会过得多苦呢。”
如果没有自己,大壮并不会受多大的影响,他可是公公婆婆的心头肉,反倒是自己想抱也抱不着的,但小豆儿却只有自己一个人疼爱。蔡颖想到这里,悲从心中来,放声大哭,“我好后悔……”
鲁盼儿趁此机会抢下菜刀,再想相劝,却不知说什么,不论是嫁给吴强,还是在分手后重新回到吴家,蔡颖的选择的确都是错的。
正在为难之际,小豆儿光着小脚丫跑了出来,抬起没有受伤的那只小手擦掉蔡颖的眼泪,“妈妈,不哭,小豆儿听话。”
“小豆儿可真懂事,”鲁盼儿抱起孩子,交给蔡颖,“你是妈妈,为了孩子,你也不能再哭了。”
蔡颖接过女儿竟然很快平静下来,“我是不该再哭了。鲁老师,你上课去吧,别担心,我没事儿的。”
的确就到上课的时间了,鲁盼儿略一思忖,“你先休息休息,中午我再过来看你。”
鲁盼儿并没有直接去学校,匆忙先绕到吴九爷家里,简单向小春婶儿说了方才的事,“队长,学校就要上课了,我又担心蔡颖姐……”
“你去上课吧,我去看看她。”
第126章 死不承认
上午的课结束了, 鲁盼儿便先去看蔡颖,却见她家锁着门, 心里疑惑着去了九爷家,结果在这里看到了蔡颖和小豆儿。
小豆儿正和梓恒、九奶奶家的几个孩子一起在炕上玩儿,九奶坐在一旁瞧着他们,又拉着蔡颖说着什么。
梓恒见了妈妈早扑了上来,鲁盼儿抱起儿子亲了亲,也坐在她们身边,“几个孩子在一起倒是热闹。”
“可不是,”九奶奶喜欢孩子, 眼里都是笑,“刚刚梓恒教他们背诗, 我们正说,果然是杨老师和鲁老师的孩子。”
鲁盼儿见蔡颖的眼睛虽然有些肿, 可神情却是开朗的,还跟着九奶奶一起笑,便将心放了下来,笑着说:“我和杨老师没事儿的时候就教他几首, 没想到他倒是记住了不少, 只是根本不懂得什么意思。”
正说着, 小春婶儿端了温水进来, “先给孩子们洗手, 就开饭了。”
几个人便摆了桌子,带着孩子们吃了饭, 饭后大家又说了一阵闲话,几个孩子闹了一玩儿也都困了。鲁盼儿哄着梓恒睡了便起身,“我回学校了。”
“我去队部看看,我们一起走,”小春婶儿说着随鲁盼儿一起出门,压低声说:“事情是真的,吴强先是死不承认,后来被我公公诈了出来。”
“唉!”鲁盼儿叹了一声气,果然是这样的结果。
“是蔡颖婆婆出的主意,只怕蔡颖考上大学与儿子离婚,就教唆儿子表面不反对,却悄悄打伤孙女儿,再将蔡颖从考场叫出来——吴强那个蠢货竟然也肯听,动手将小豆儿打骨折了……”
这里面的原因,鲁盼儿也早猜到了,便点点头。
“蔡颖气得怎么也不肯跟吴强再过下去,要赶吴强走,可是房子是老吴家的,吴强赖在家里不动,蔡颖只得抱着小豆儿出来,我便先将她们娘俩儿接到我家住些日子。”
吴九爷家房子大,可人口更多,平时住着就很紧张了,鲁盼儿就说:“不如让蔡颖到我们家住吧,我们家房子有宽余,就跟丰美一个屋,倒也方便。”
“还是住我家。”小春婶儿摇摇头,“我看蔡颖这次是铁了心要离婚,吴强一家肯定会闹,蔡颖住在哪里都不会安宁,你和杨老师又上班又要带孩子,哪里有空跟他们歪缠?我是队长,公公也是吴家本家的长辈,还能压得住他们。”
“过去蔡颖的公公当队长,总还要些面子,现在恐怕撕破脸皮更浑不讲理,小春婶儿还是要小心一些。”
“我不怕!”小春婶儿走到队部门前与鲁盼儿分了手,“只要是生产队里的事儿我就要管到底!”
小春婶儿一向说到做到,鲁盼儿果然放了心。回家之后与杨瑾提了几句,两个都感慨不已。
原以为蔡颖总会等小豆儿的伤好了才能去办离婚,没想到第二天鲁盼儿晚上去接梓恒便得知,吴强和蔡颖已经离婚了——陈大为、钱进、赵新月等知青见蔡颖决心离婚,便借了一辆牛车,接了蔡颖和小豆儿,又抓了吴强一起去公社办理离婚手续。
这一次没有万书记从中阻挠,且吴强把女儿打伤,的确够恶劣,手续很快就办完了。
蔡颖如释重负,脸上竟有淡淡的笑意,“我现在觉得一身轻松。大壮判给他们家,小豆儿跟着我过,我们娘俩儿清清静静的,什么也不用担心了。”
“最近我们多接些毛活儿,你和小豆儿也就不缺钱用了。”鲁盼儿也笑着安慰她。
“我也这么想。”
“车到山前必有路,先不要急,眼下把小豆儿的伤养好是最重要的。”小春婶儿进来笑着说,又向鲁盼儿悄悄使了个眼色。
鲁盼儿又劝了几句,便带着梓恒起身,“我要回家做饭了呢,先走了。”
没一会儿小春婶儿追了上来,“先前我以为吴强和蔡颖离婚总要磨上几个月,没想到今天一天就办了。七队的几个知青也是好心,可是都太年轻太冲动,只知道压着吴强去离婚,却没细想接下来蔡颖娘俩儿怎么办。”
陈大为、赵新月几个是有些毛糙,不过,“我也赞同他们离婚。”
“上一次吴强动手,我是劝合不劝分,现在我也不反对他们离婚了。”小春婶儿摇摇头说:“只是日子还是得过,蔡颖带着小豆以后难着呢。”
“我也是女人,从来都与男人一样挣工分,可是在农村家里没个男人,女人担起一个家,再带着孩子,的确不容易。”
“眼下只说住处,蔡颖娘家远在北京,想回也回不了;如今知青点儿住了许多人,她和小豆也住不进;公社干部倒是判她可以继续住在吴家,可她也不能住,万一再有一个孩子,还得复婚。”
鲁盼儿点点头,“队里不能给她划一处宅基地吗?”当初杨瑾和自己结婚,吴队长虽然处处为难,可还是同意划出了一片宅基地,蔡颖离婚后也算是自立门户,完全可以自己盖房住。
“农村宅基地是按男方划的,杨老师落户在我们红旗九队、吴强分家出去单过才能划新宅基地,蔡颖就不能划。”
先前鲁盼儿并没有想过,现在一思量,队里果然一直如此,严格来说自家的宅基地也是划给杨谨的,“早就讲男女平等,可生产队里还是这样不公平!”
“各生产队都这样,就比如我自己娘家,三个女儿都没有宅基地,倒是我哥哥和弟弟结婚分家就划了宅基地。”小春婶儿当了队长,对这些事都认真琢磨了,“蔡颖除非再嫁人,否则还是分不到宅基地。”
“既然是不对的,就应该改过来。”鲁盼儿说。
“别看我是生产队长,可这些规矩却不是我一个人能改的,这里面又牵连许多事儿,生产队是集体经济,要大多数人都同意才能改规矩呢……”小春婶儿摇了摇头,“陈知青提议蔡颖把户口迁到七队,既能远离吴强,还可以住进知青点儿,与他们在一起还能有个照应,还说自从水渠挖成了,七队改了几十亩水田,工分也比过去高了。”
“七队就是改了水田也比不了九队,毕竟九队人口少,当初又是将荒地改的水田,而七队就没有这么好的条件了。”鲁盼儿的同学中便有七队的,对情况自然了解。
“正是这样,我也拦着蔡颖。”小春婶儿就说:“所以才要找你商量。你娘家的旧房子能不能先借蔡颖住些时候?”
鲁盼儿早就邀蔡颖到自家住,不过,不管是九爷家还是自家,蔡颖都不可能一直住着,借住到自家的老房子里还真是眼下最好的办法。老房子空着,借给蔡颖自然可以,但是方才说了半日宅基地的话,鲁盼儿突然意识到自家的老房子要算跃进和丰收的,便点头道:“我给跃进写一封信,想来他不会反对的。”
“一定要鲁跃进同意才行。”小春婶儿就说:“我这样想的,丰收还小,又跟着你们住;跃进正在部队,这两年不能回来,兄弟俩儿一时都用不上老房子,就借蔡颖先住着,我再想办法帮她批宅基地,她正好攒些钱好盖房。”
“小春婶儿,你可真是个好队长,为队员们想得这么细致。”鲁盼儿笑着说:“我回家就给跃进写信。”
“我就知道你们家的人心肠都好,一定会答应。”小春婶儿也很高兴,“你给跃进写信时也要说清楚,生产队出面帮着蔡颖借房子,是要写字据的,将来跃进回家,随时可以收回去。”
自己都没有想这么多,鲁盼儿不禁刮目相看,“小春婶儿,你可真有水平!”
“我是想帮蔡颖,可也不想你们家吃亏,所以开口前想了许久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