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树与烂柯人——舍曼
时间:2020-05-23 10:09:49

  勉强掏了包里没被湿透的里层纸巾,擦干了眼睛。
  她这回看清楚了,地下一片水迹,只在她脚下,放射状绕着她。
  毫无疑问,这盆水,就是冲着她来的。
  刚才何凯华的家,就在楼道右手边,除了他们家,倪芝想不出来别人有这个动机。
  五月的风吹过依然寒风入骨,倪芝气得眼泪几乎都在眼睛里打转,一边打哆嗦一边跑回三楼要个说法。
  毫不客气地疯狂砸门。
  “叔叔阿姨,你们什么意思?”
  何母一看倪芝这个模样呆住了,她的头发全是湿漉漉的,毛衣颜色也深浅不一,身上还在往下淌水。
  “闺女,你这是怎么了啊?”
  “我刚走到楼下就被泼了一盆水,虽然我不请自来你们有权利拒绝,但我自认没做亏心事,凭什么泼我?”
  她话还没说完,就忍不住打起喷嚏。
  何父出来了,看她这样,他也没了刚才的气势。
  “不可能是我们啊,我们就是早两年给记者吓怕了,但绝干不出这样缺德事儿啊。”
  何母一脸担心,“赶紧进来给你擦擦,不管怎么样都是在俺们家楼下遭的秧,老头子,快去烧水。”
  倪芝见老人态度如此,一腔怒气和委屈无法发作,已经冷得开始小幅度地发抖。
  但她疑虑未消,说话时候上牙打下牙,“算了。”
  正在这时候,里面传来年轻一些的男声,“大伯大娘,我泼的水。教训教训这些记者,给凯华哥报仇出气。”
  一个头发油腻的三角眼的男子走到门口附近,目光阴狠地看着她。
  何母生气斥他,“你这孩子,那也不能干这缺德事儿啊。你不是在屋里睡觉吗?”
  “我听见姑姑姑父说话就起来了,怕你们受欺负。”
  倪芝盯着他,记住他那张脸,“什么水?”
  他得意地说,“洗碗的,怎么样,好受吗?”
  何父气得一把打在他背上。
  何母拿了块毛巾试图给倪芝擦。
  倪芝分不出来这是否是一家人的做戏,她又抹了把头发上滴下来脸上的水,话都没说出来就是几个喷嚏。
  刚欲说拒绝的话,她已经从背后被一块干燥温暖的毛巾整个包住,上半身那种寒冷的刺痛感顿时减轻,旁边站了个还算高大的身影。
  陈烟桥目光同样狠戾,“何旭来,你过分了。”
  何旭来一见陈烟桥的目光,瞬间眼神躲闪起来。
  他手脚不干净时候,打着替何家二老看他的旗号,在陈烟桥家里顺手牵羊摸了几次东西。有一次,在柜子里摸走一个银质戒指,被陈烟桥逮着了。陈烟桥二话没说,就开始拨110。吓得何旭来差点跪下,求他别打,怎么样都行。
  陈烟桥一脸狠戾,说行,拿起猩红的烟头要往何旭来手上戳,看何旭来哭爹喊娘又讥讽地看他。何旭来这种人就是欺软怕硬,见识了陈烟桥的狠劲,再也不敢在他面前造次。
  何旭来语气软了,还是硬着头皮,“我是给凯华哥鸣不平。”
  陈烟桥语气里尽是警告,“你怎么想的你自己清楚。”
  倪芝冻得嘴唇已经发白了,面无血色地看着他。
  陈烟桥叹了口气,他本想对二老说什么,又咽回去了,只替倪芝裹紧了些灰不溜秋的大浴巾,开口道:“我认识这姑娘,我带她去我那儿洗个澡。”
  到底还是安慰二老一句,“叔,婶儿,放心,有我。”
  何父何母当了一辈子好人,心里不是滋味,他们房子旧,没法洗澡,更何况不知道怎么面对小姑娘。
  何母叮嘱,“都是我们不好,小陈,拜托你了,让她多冲一会儿,女人家容易落下什么病根子。”
  后面一句,陈烟桥知道什么意思。
  他家原来就在二层,下了一层楼,他一开门就沉声问倪芝,“在生理期吗?”
  倪芝鞋坑里也有水,一时有点脱不下来,只能把浴巾拿下来。
  蹲下来边脱鞋边摇头,过后反应过来陈烟桥看不见,哆嗦着唇,“没有。”
  陈烟桥家里不大,顶多三四十平。
  他已经进了中间的房间,很快传来哗哗的水声。
  他出来,看着倪芝光着脚踩在地板上,旁边还淌着一串水渍,皱了皱眉。
  倪芝察觉他的目光,“不好意思。”
  陈烟桥说,“不是,你穿我拖鞋吧,地上凉。”
  他的拖鞋是那种深蓝色的,看着像夜市买的,十块一对的塑料拖鞋。
  倪芝穿进去跟踩着小船一样。
  他给倪芝指了卫生间,卫生间里很狭窄,一米见方,倪芝进去以后他只站在门口,花洒正放在一个红色的水桶里吭哧吭哧出水。
  陈烟桥叮嘱她:“水应该已经热了,进去直接洗,左右可以调水温,尽量洗热点。”
  倪芝把浴巾拿下来,环视了一周,他示意她,“门背后可以挂。”
  陈烟桥说:“只有这个毛巾,将就着用。衣服不用担心,你放心洗,我去帮你找套干的。”
  说完他就替倪芝关上了卫生间的门。
  红色水桶里的水已经汩汩地溢出来,往外流淌。
  顺着地势往蹲厕池子里流,蹲厕池底里有些黄黑色的脏渍,池边的砖缝也看不出来原本的白色。
  倪芝蹲下去在水桶边上试了试水温。
  这才把浴巾挂到门背后生锈的挂钩上。
  这条浴巾明显是陈烟桥平时用的,是那种最粗糙且不吸水的毛巾,灰色的毛巾上勾了许多线出来,参差不齐,毛巾边缘已经有脱线了,倪芝正好把这个窟窿挂在钩子上。
  脱下自己湿漉漉的衣服,就两个钩子,挂满以后不知道怎么放,那钩子看起来也承受不了好几件又湿又重的衣服。
  低头看见地上还放了个绿色的盆子,里面泡着几件黑乎乎的衣服,水都有点发黑,不知道是不是脱色。隐约可以辨认出来,有条贴身短裤。
  倪芝只能把自己其他衣服都丢在发黄的洗手池里。
  水龙头似乎拧不紧,偶尔还滴答一下。
  镜子已经被蒸汽糊了,里面勉强映出来一张苍白的脸。
  拎起来已经掉漆掉的斑驳的花洒,从头淋下来,暖和得脚趾都舒展了。
 
 
第12章 担担儿面
  水声淅淅沥沥地止了,倪芝举着花洒试图挂到墙上去,发现墙上原本挂花洒的地方已经断了半边。
  只能继续塞回红色塑料桶里。
  挂着的浴巾其实因为她之前用了,还有些湿漉漉的。
  倪芝洗完澡身上清爽了,不愿意再用,想到陈烟桥说的,只有这一条浴巾,犹豫了一下还是拿了下来。
  卫生间的门被叩了两声。
  倪芝正要把浴巾挡在身前,就听见一个清亮的女声,“妹子,洗完了吗?”
  倪芝放松下来,“洗完了。”
  “我给你拿了干净毛巾,新的,还有衣服。你看你是在里面穿好,还是裹着毛巾出来,我带你去房间换?”
  倪芝看了看狭窄的卫生间,因为她刚洗完澡,墙壁上都淌着水。
  “姐,给我毛巾吧,我出来换。谢谢了。”
  一只带着玉镯子的手伸进来,递了条毛巾。
  “你放心,桥哥被我赶出去了,在门外呆着,你弄好出来,我带你进房间。”
  倪芝再次道谢,一边用毛巾当抹胸裹着,勉强过了臀。
  都是女人她也不在意,澡堂子里大家都赤\裸相见。
  倪芝没想到,居然是熟悉的面孔,那天她看见的,跟陈烟桥表白的女人。
  赵红爽利地笑了笑,“叫我红姐就行,冲暖和没有?”
  “红姐,”倪芝点头,“暖了。”
  赵红摸了摸她露在外面的胳膊,确实热乎乎的,就放心了。
  “桥哥说碰见你倒霉催的被泼了水,你咋上他们家去了,那个何旭来,就是个混蛋玩意儿,俩老人也是有点老糊涂了。”
  赵红语气不忿,一边儿把卫生间右边的门推开,是间卧室模样。
  卧室不大,就是一张床,一个衣柜和一个桌子,上面摆了台式电脑。
  蓝白格纹的床单,上面铺了好几件衣服。
  赵红说:“你瞅瞅能穿哪个,桥哥说你比我瘦点儿,我就拿了我以前的衣服,你挑能穿的穿。都是干净的。”
  倪芝随便拿了面儿上的两件,“红姐,谢谢了,回头我洗干净给你送回来。”
  赵红把剩下的捡了捡堆一边儿,“跟我客气啥,要是喜欢就拿去穿,不过我这穿过的不好,我就住楼上,有空可以过来玩儿。”
  说完她就准备出门,“姐那个水果摊儿,请别人帮忙看着呢,我就先回去了。一定要穿暖和了,等会儿再喝点儿姜汤驱驱寒,有什么事儿跟桥哥说,他人好着呢。”
  回头时候,倪芝已经把围着蔽体的浴巾解了,弯着腰拿衣服。
  赵红看见了,又笑话一句,“你这身材老好了。”
  倪芝换完衣服出去时候,被脚边儿的黑影吓了一跳。
  原来是只伸长脖子看她的乌龟,壳子足有她巴掌大。
  她饶有兴致地看着乌龟嗖地一下缩进去,一会儿又慢慢探出来,从她开了的门缝里爬出去。
  看不出来,陈烟桥这样的独居中年老男人,还会养只乌龟。
  厨房里传来嗡嗡的声音,半掩着门。
  倪芝想问他风筒在哪儿,看见陈烟桥正在砧板前切什么,等他往旁边的沸水里扔的时候,才看出来是姜片儿。
  他放完姜片儿拍了拍手,似乎正准备转身拿东西。
  倪芝就站在门边儿,陈烟桥愣了愣。
  “风筒在哪儿?”
  她换了身衣服,黑色的蝙蝠袖针织衫松松垮垮,是早几年的旧款式,露出她脖子下一片瓷白的肌肤,锁骨清晰可见。
  两人对视了一眼。
  倪芝这会儿想起来,自己被洗碗水浇透了的模样,都被他瞧见了,多少有些尴尬。
  而且赵红给她的衣服里,没有内衣和内裤,她里面全是真空,虽然针织衫还算厚未必看得见什么,她还是抬了胳膊假装自然地挡了挡。
  陈烟桥就看了她一眼,马上收回了目光。
  倪芝这副雨打芭蕉的模样,着实比平常蔫儿一点儿。
  “我给你找,把头发吹干。”他经过她身边走出去,在茶几下面拿了风筒出来,给她插上电源。
  倪芝胡乱吹了一小会儿,趁着他还没出来,赶紧把内裤冲洗了一下,把风筒拿进房间吹干,内衣是湿透了一时半会儿也吹不干。
  最后还是真空着出去了。
  陈烟桥已经端了一锅姜汤,放在茶几上等她。
  她这才发现,他家里居然没有餐桌,只能坐在硬邦邦的沙发上,弯着腰喝。
  茶几下面不知道堆了一坨什么乱糟糟的,旁边勉强算是阳台的地方,也是几个纸皮箱,杂物都放得冒尖儿了。
  还有个盆子放在中间,大概是接水用的,然而上面挂着的T恤早干了。
  倪芝多少还有些鼻塞气堵,喝完姜汤出了一身汗,稍微好些了。
  陈烟桥指了指茶几上丢的一盒感冒药,“吃点药,赵红给你拿的。”
  她刚要用指甲盖儿抠开铝膜,陈烟桥就制止了她,“算了,吃点东西再吃药吧。”
  倪芝整个人有点反应迟钝,“吃什么?”
  陈烟桥已经在往厨房走了,“随便给你下口面吧。”
  原来他这话,是在他家里吃。
  很快,厨房就传来哔了吧啦的锅里油热了往外崩的声音,他才按开了抽油烟机,还是挡不住他不知道下了一把什么,在热热的油锅里爆炒的声音。
  半掩的厨房门飘来又呛又迷人的油辣香味儿,只听见铁铲子在锅里咣唧响,他跟着咳嗽了好几声。
  咳完又是铲子刮锅的响动。
  不多时,桌上多了一碗面,红汤粼粼,上面还铺着一层辣椒肉末,飘着几颗葱。果然开火锅店的手艺,看着就让人食指大动。
  陈烟桥又端了一碗出来,这碗要大上许多,他解释了一下,“快到饭点儿了,干脆一起下了。”
  倪芝问他:“这是担担面?”
  “对。”
  他一筷头下去,把面都挑起来拌匀。
  已经埋头吃得吸溜吸溜的了。
  或许是在厨房做饭本来就热,而且他这么高个子,坐在低矮的小板凳上吃,没吃两口就额头冒汗,从纸巾桶里抽了纸随便往额上一抹。
  倪芝看见纸巾桶旁边放着的遥控器,“电视能看吗?”
  陈烟桥放下筷子,“应该能。”
  小板凳随着他往后退发出刺耳的吱啦一声,他按开了电视,一片幽幽的蓝光。
  把底下机顶盒也捅开,遥控器来回按了好几次,又在手里拍了几拍,然而不是黑屏就是蓝屏。
  陈烟桥放下遥控器,把电视开关直接关了。
  “这个月没交钱。”
  说完又呼噜呼噜吃。
  从刚才的情景,倪芝看得出来,他同何家一家子都认识,甚至可以说是熟识。何家情况明显比她想象中要复杂,尤其是被这么临头一泼。
  还等着陈烟桥开口解释,然而他什么都不说,就只顾着吃。
  和他之前三杆子打不出来个屁的时候一样。
  “你认识何凯华父母?”
  陈烟桥神色复杂地抿了抿嘴。
  “老两口都是好人,一辈子都古道热肠,你别怪他们。他们确实出于某些原因,抗拒上门询问、访谈之类的,你今天是想访谈吧?”
  他后面看她的那个眼神,像是在责怪倪芝多管闲事,不仅访谈他,还再去打扰老人。
  倪芝现在还鼻子堵着,头重脚轻,满腔委屈。
  但今天陈烟桥救她脱困,吃人嘴短,倪芝只吞了委屈和隐隐的怒意,问了症结所在。
  “是因为记者采访吗?我看过何凯华家里的资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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