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从他接到电话,到林冉告知他事情内情也不过是半小时时间,所以哪怕他当时回了电话说明情况,那这个会议也会照常进行。这也是为什么高厂长坚持到了北京再找徐部长说明情况的原因之一,只有面对面的细微表情,高厂长才能判断出徐部长到底是向着谁的。
眼下徐部长虽有些恼,但却不是最坏的情况,毕竟从他的话里,听得出来他谁也不站,不然不会只是提醒,而是会直接无视自己的汇报。
脑海里想了这么多,实际不过是几秒钟的权衡,高厂长正要开口说些什么,就听左手边的人先开了口,“我们上海钢化最近正好在研究新型熔炉,这批设备如果到了我们厂想必会更有用一点,我愿意用我厂未来一年百分之二的钢材交换这批设备,并保证新熔炉如果能研制成功,可以第一个运给石景钢铁厂。不知高厂长意下如何?”
百分之二,这可是大手笔了!上海钢化作为产能排名第二的钢厂,以百分之二的产能抵价换设备,这在谁看来都是一个大手笔了,何况还承诺了赠送新设备!也就是说,上海钢化如果能研究出新型熔炉来,那石景钢铁厂就是白捡了人家百分之二的产能啊!
谁都没有想到最先开口的竟然是上海钢化,毕竟右手边的这家钢厂看起来很有话说的样子,林冉表情不变,心里却开始琢磨起来。
被问到的高厂长也是有些意外,但他毕竟坐久了厂长位置,气势不输别人,“吕厂长的大饼画的倒是不错,可惜我们厂也很需要这批设备,毕竟是最新型的熔炉,恐怕无法拿去给你们研究了。”
百分之二的产能再诱人,高厂长也知道把设备把握在自己手里才最靠谱的道理,何况更大的可能是上海钢化研究不出来新型熔炉,所以后一条承诺可以当成画大饼听。也正是这诱人的条件,让高厂长意识到这批设备恐怕比他想象的还重要。
“你!”吕厂长被噎的够呛,都是打过数次交道的老人,他怎么听不出高厂长话里的意思,这是说他拿新型熔炉研究是糟蹋,说研制成功第一个给石景钢铁厂运过去是画大饼。
第87章
上海钢化自建设以来,吕厂长身居高位这么多年,还从来没有同行敢这么驳斥他的面子,就连左手边的首都钢厂也没这么干过。
上首是工业部长,对面是相关部门骨干,左右手都是同行竞争对手,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吕厂长一时之间下不来台,只能试图攻击对方以让自己好过,“你们需要这设备?高厂长不是我说你,你也当了这么多年厂长了,你们厂什么产量心里没数么?你说你需要这设备我信,但你要了这批设备根本发挥不了它的价值,你这是极其自私的行为!还不如把设备换给我们,把产量最大化不好么?”
这下子换高厂长说不出话来了,虽然在会议室里,石景钢铁厂坐在第三的位置,但不过是因为六车间的特殊存在,才这么安排而已,真要说产量,他们厂确实是五家最末尾。
见高厂长被吕厂长反驳,怕这事就被他们三两句话给定了,首都钢厂的人轻轻抬了抬嘴皮,“要按产量比,你们上钢可比不上我们首钢,那这设备还不如匀给我们,我们也能出得起同样的价码,再要说研究方面,我们的人才貌似更多一点吧。”
轻飘飘的一句话,透露出绝对的自信,首钢能坐在五厂第一,不止是因为京城本土厂家,更因为其产量和受众广而国内闻名,而且国内大部分的科学家都汇集于此,研发方面和上海不相上下。
“你出的起同样的价码,但运输不如我们上钢方便,上海和南江有水路运输,成本要节约不少,”吕厂长据理力争,根本不管这场会议到底是因为谁家去工业部找了人。
首都钢厂和上海钢化争执的不可开交,坐在林冉右手边的北圳钢铁也坐不住了,他们得到内部消息,这批设备虽然是美国宝来运送而来,但其产地很可能源自钢业翘楚的日方,如果能得到这批设备,那他们厂的地位或许还可以提一提,“要说运输和产量,我们北圳也不差……”
“我们厂……”
“你们厂……”
你一句,我一句,几家钢厂争的全然顾不上高厂长回话,连林冉都听不下去的停下手里记录会议的笔暗想:幸亏每个厂只派了两个人来,要是都带个团队,那岂不是能把屋顶掀飞了。
“够了!”随着‘啪’的一声拍桌声,徐部长脸色有些不好看的制止,“你们看看你们现在的样子,活脱脱的泼皮行径!你们还记得自己的身份么?国家对你们委以厂长重任,就是让你们来这里学泼妇吵架的?”
这已经是难得的重话,让几个争执的面红耳赤的厂长都稍稍冷静下来,暂时闭了嘴。
见场面控制下来,徐海峰调整了下表情,尽量让自己忘记刚刚的耳鸣,“你们的条件都说差不多了,是不是要听听人家正主怎么说的?”
徐海峰虽然恼自己仿佛被耍,但他毕竟是一部之长,知道错不在高厂长的头脑还是有的,所以他刚刚的放任不管只是个小插曲,真要让这帮人把石景钢铁厂的设备拿走,他又有些不是滋味,所以出声提醒大家不要太过分。
一直没参与,也没试图参与四厂比拼的高厂长,听到徐部长点名,左右看了眼齐齐望向自己的数道目光,这才不紧不慢的开口,“还是那句话,我不换。”
高厂长声音不高不低,却宛如惊雷砸到了众人的脑袋里。他说什么?他刚刚说不换?那他们的争吵岂不是被当做跳梁小丑?他们说了这么多诱人条件,这高厂长怎么跟不开窍似的,就是不松口呢?
其中以首都钢厂的马厂长脸色最为难看,作为本土钢厂,他的消息渠道自然比别的厂快上许多,因为在得知部里新到了一批新型熔炉设备以后,先是打听了一番是谁的,听说是实力并不雄厚的石景钢铁厂,这才动了心思,赶紧联系熟人运作,这才有了今天的会议。
他劳心费力的弄了这么一出,连上海钢化的面子也没给,更是开出了连环优渥条件,到头来竟然是没得到人家的丁点动容,马厂长的心里,顿时有些不是滋味儿了,“高老弟,你可要想好了,咱们首钢百分之四十的产量是用于军事方面,如果这批设备能到我厂,那再军事器械的精密度上,我有信息再提高一个层次。”
众所周知,现在国内的炼钢提纯率不足百分之五,导致不止是原料上的浪费,更是导致许多工业产品的使用寿命及作用大大降低。日方的这批新型熔炉设备在钢材的提纯精炼上,比之现在国内的设备要提高了不止一个度,这也是现在五家厂子各怀心思撕破面子的最里层原因。
无论到什么时候,军事力量都是国家层次的问题,这关系到一个国家一个民族的兴衰,还有国家在国际上的话语权,如今中国的国际地位并不靠前,如果能用这批设备提升军事力量,可以说是一件国之大事。
马厂长的话让高厂长的理由统统憋了回去,他想说这是林冉的技术换来的,这是宝来指明给石景钢铁厂的,他想说我们也有军事器械方面的生产。
但这些话,他一句都说不出口。设备是林冉用自己的技术换来的、宝来公司指名的又怎样?国家之下哪里来的个人所有?如果有,就不会有今天的会议,早在他昨天说明情况后就可以各回各家了。
再说石景钢铁厂的军事器械输出,跟首钢比起来,连人家的三分之一都没到,如果单纯从这方面说起,恐怕首钢拿这批设备的可能性更大。
见高厂长低头沉思不语,马厂长的嘴角轻轻翘了起来,首钢的军事器械输出,是他敢于截胡的关键所在。
“看来这次是要对不住各位了,那这批设备我就直接运回去了,反正路也近,等年底技术部门摸熟了设备,有了产量,到时候一定给你们加急运过去,”想了想,马厂长加了句,“如果能批量研发出新设备,自然是按照说好的办。”
看着其他三家厂长都沉默下来,马厂长志在必得,就差写保证书了。虽然压了别人一头,但马厂长并不愧疚,大家都是各为各厂着想,没有对错,只有结果。
给自己做了一番心理建设,马厂长正要心安理得的起身签证明,就听右手边传来一道冷冽的女声,“谁说我们同意转给首都钢厂了?”
马厂长得意的笑凝固在嘴角,其他几个以为尘埃落定的厂也都纷纷转过头来,看向说话的人。
是那个年纪轻轻一直坐在高厂长身边,一直默默无声的小姑娘,她说这话是什么意思?
“你什么意思?”这是马厂长自进屋一来,第一次拿看林冉,这一看,更是轻蔑,就是一个漂漂亮亮的小姑娘,估计是没什么成绩,家里托人让高厂长带出来见见世面的吧,这老高也是的,这么重要的场合,带个小天真来,还没礼貌的打断自己,她以为她是谁?
想到这里,马厂长觉得自己不能给对方留面子,于是呛声,“你们厂长都不说话了,你说不同意就不同意?”
这话引得跟着他的小文员也嗤嗤笑了两声,大家看着林冉的眼神,全都是看着一个不懂事的小孩子。
“她说不同意,那就是不同意,”高厂长从马厂长的压制中回过神来,连忙为林冉站台。开玩笑,姑且不说设备和林冉的关系,以及他有多看重林冉。就单说林冉是他带来的职工,高厂长就觉得,自己不能让她当着自己面被人欺负了去。
高厂长这话停在马厂长的耳朵里,倒是变了味道:看来高厂长和这小姑娘的家长,关系倒是挺铁的,看在高厂长开口的份上,马厂长倒是没直接出会议室,而是问林冉,“刚刚你也听到了,我们厂确实是有资质,也出得起价,来拿这批设备,你现在提出来反对,是有什么底气跟我谈?”
虽然给了高厂长面子,但面对着一个十多岁的关系户小姑娘,马厂长说话既直白又不客气,生怕说委婉了对方听不懂。
“据我所知,首都钢厂对军事器械的输出,占总比的百分之五十,上海钢化占百分之三十,还有百分之二十是我们实景钢厂在生产。”林冉淡淡道出自己所知道的数据。
听到她说这个,马厂长自豪,“你倒是懂点东西,但你们才是百分之二十,且研发速度不如我们,等你们厂研究出来这设备的制造方案,估计国外都淘汰好几批型号了。还不如给我们厂生产和研发。”
“马厂长说的倒是有些道理,”出乎众人意料的,林冉还附和了一句,但也不过是欲抑先扬而已,“不过我们实景钢厂好歹也是占了百分之二十的,虽然产量不如首都钢厂,但在人才和技术上,至少证明大家是持平水平。”
军事器械的制造要求严苛到令人发指,凡是具备资质的,都有着过人之处,马厂长不得不承认对方说的是对的。但当他想开口继续用产量说事时,却被林冉抢先一步。
“不对,”林冉像是才想起来什么似的说道,“要说持平也不是的,毕竟我们军事输出占比只有百分之二十,也是有原因的。”
“哦?什么原因?”像高厂长刚刚被他压制一样,马厂长现在也不自觉的被林冉牵了鼻子走。
“卫星制造,”林冉淡淡说出一个词来。
第88章
“我们石景钢铁厂第六车间,自成立初期,就一直负责制作人造卫星的相关工作,”林冉语气闲适的扔下重磅炸弹。
早在她第一次从林家村进城时,就看过魏亦鸣的图纸,那是熟悉的不能再熟悉的图纸——上辈子的她在研究院里,每天都和这种图纸打交道,从那时候起,她就开始怀疑魏亦鸣并不是他口中简单的临时工。
这一猜测也因为在后来出差在软卧车厢门口相遇而被证实,当时魏亦鸣是出示了工程师证件,又以助手的名义,才带她上了软卧。
如果说图纸是开端,那么魏亦鸣那些看的书籍就是辅助线索,就算是从上级借调而来的人,看的书也应该是炼钢相关,而不是物理相关。
还有六车间的经常性断档,姚师傅常常因六车间的停业而无聊辗转各车间修理,却从来没接到举报怠工或遭到谈话。
种种线索串联起来,林冉不得不做出了某种猜测,这种猜测也在刚刚和高厂长的谈话中得到证实——就是各个厂长在展现自己优渥条件,争执的面红耳赤时,林冉和高厂长游离在外交头接耳,把自己的猜测一一证实。
这也是她现在敢开口亮出底牌的原因之一。
‘人造卫星’,这个词听的马厂长一愣,脑海里立即浮现出相关的一些报道,首钢和航空研究院距离不远,很多消息也都听过一些。
中国第一颗人造卫星的制作过程相当曲折,从科学院和七机部的腥风血雨就能看出一些来,研究初期赶上动荡最严重的时候,很多科学家遭到□□,普通科技人员也不少收到冲击,研制卫星与‘革命’发生冲突,在这种情况下,研究工作很难开展。
后来总理与副总理宣布组建空间技术研究院,编入军队序列,不开展‘四大’,又从许多单位抽调精兵良将,把分散在各个部门的研究力量集中起来,这才保障了科研生产的照常进行,也保证了中国第一颗卫星的如期发射。
卫星制造是研究院的项目,这是全国人民脑海里的固定意识,怎么到了林冉的口中,却成了她们石景钢铁厂也参与其中的意思?
马厂长的内心快速闪过了各种自己知道的消息,对林冉的话并不相信,“小姑娘,说大话也要有个限度,你也不看看这里是什么场合,这是你能说瞎话的地方么?”
马厂长带来的助手当然跟他一条心,接着马厂长的话尾跟着轻嗤了一声,“众所周知,造卫星是研究院的工作,这位小同志是不是被这场面吓傻了,竟然替你们厂抢研究院的活了?”
浓浓的嘲讽在会议室里蔓延开来,带着一丝尴尬的沉默,所有人面面相觑,思考两个人对话的可信度。
马厂长上任十多年,每次来开会都是一副高高在上的架势,其他几家厂子早就有人想看他吃瘪的样子。然而林冉的年纪摆在这里,说出口的话更是天方夜谭。众人一时之间竟然不知道该开口偏向谁,于是沉默下来。
“我们当然不是造卫星的,我说的是从事相关工作”见对方嘲讽完,林冉才不紧不慢的解释,“比如制造配件,参与数据改造等,具体涉及机密的恕我不方便透漏。”
马厂长万万没想到,自己给了小姑娘一个‘台阶’,人家却根本不领情,还在这里满口大话的狡辩,于是有些恼怒的看向高厂长,“老高,你也是当了不少年厂长的人了,这么重要的会议你竟然带了个脑子有问题的人,你们厂什么时候参与的这项工作,我怎么没听说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