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你眉梢点花灯——沉筱之
时间:2020-05-25 09:06:22

  程昶抬手揉了揉眉心,仍是道:“去吧。”
  宿台于是一点头,去刑部找刘常去了。
  值房里一干人等面面相觑,俱是不明程昶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倒不是这些人智计不佳。
  正相反,他们中绝大部分都是琮亲王府的亲信,两朝风雨走过来,就算官品不是顶高,早已修成人精了。
  奈何程昶此番用的是一套连环计,一步一步走到今日,谁也不知他的目的是什么。
  其实早在田泽开始查布防图失窃的案子,程昶就疑上他了。
  那时田泽又不知道偷布防图的人就是云洛,为何要在刑部案宗上含糊其辞,隐瞒查案手法?
  只有一个解释,他极可能知道失窃的塞北布防图有异样——甚至,他也许知道这张布防图,就是陵王通敌的证据。
  刑部尚书刘常是个糊涂的,但辖着三司的程昶却极其清醒敏锐。
  田泽擅画这事刘常不知道,程昶却知道田泽是通过一副惟妙惟肖的人像画,确认了秦久就是窃取布防图的帮凶。
  程昶随后跟太皇太后打听,发现原来五皇子的生母宛嫔也是丹青大家。
  以至于云洛与阿久出事当夜,田泽让田泗来琮亲王府请程昶帮忙,程昶应下后,并没有第一时间赶去。
  他故意拖了两个时辰。
  他知道云浠从广西房调了兵,有她在,他们都不会有事。
  但他要的是云浠和陵王起冲突,所以他不能去得太早,去早了,矛盾早早平息了,一切就没有意义了。
  只有把事情闹大,昭元帝接下来才会治忠勇侯府的罪,而田望安,作为主查失窃案的推官,才有可能把罪过揽在己身。
  于是果不其然,云浠调兵广西房的三日后,昭元帝以“缉匪不利”为由,把她禁足在家,程昶借着这个时机,查清了田泗田泽的来历,然后漏了个风给田泽,说昭元帝大约会追责忠勇侯府。
  云舒广对田氏两兄弟是有恩的,田泽得知这个消息,为了帮云浠或云洛洗清罪名,于是到文德殿上,说自己查案有失,兵部库房失窃与忠勇侯府无关。
  这桩失窃案本来就是陵王心中的一根刺,陵王见田泽要帮忠勇侯府揽责,便想重惩田泽以儆效尤,程昶随即顺水推舟,帮田泽求情,说办案查案难免会出差错,赏顿板子得了。
  也不知是不是父子连心血浓于水,昭元帝竟是不忍重罚田泽,于是应允了程昶的提议,赏了二十大板。
  否则这一切怎么可能这么巧——在皇权即将更替这样敏感的时机,失散多年的亲儿子忽然到父亲面前求了一顿板子?
  不过是有人从中斡旋,然后正中此人下怀罢了。
  程昶早在去文德殿为田泽求情前,就在太医院安排了自己的人。
  他看着琉璃灯里晃动的烛火,问张院判:“我让你给田望安加的药,他吃下了吗?”
  “回殿下的话,五殿下已吃下了。这药于身体无大碍,就是要平白遭一番罪,眼下只是嗜睡,只怕再过一会儿就要起高热了。”
  程昶“嗯”了一声。
  这时,只听门槛一声轻响,宿台带着刘常到了。
  刘常在程昶手底下办事,知道三公子自扬州归来,就跟煞星似的,眼下他深更半夜被他提来御史台,心中怕得紧,则差没跪下跟他磕头。
  程昶淡淡道:“你去重华宫找陛下,就说田望安受过刑后,起了高热,让他去太医院看看。”
  刘常听了这话,不由一头雾水,正待问问三公子意欲为何,不料竟被大理寺丞打断。
  “殿下不可,若这就让陛下与五殿下相认,恐怕于大局不利。”大理寺丞参破程昶的目的,心下大震,一时间顾不上刘常在场,苦声劝道。
  程昶听了这话,神情纹丝不动,半晌,吐出两个字:“大局?”
  什么是大局?
  那个至高无上的皇位吗?
  程昶站起身,步去窗边,看着远处重重宫楼。
  谁说他想要大局?
  程昶悠悠问:“宫中若有皇子认祖归宗,是不是要行祭天礼?”
  不等人答,他又说:“是个好时机。”
  这话乍一听上去莫名,可听明白的人心中俱是一寒,不待片刻,竟已全部跪下身去。
  值房里只点着寥落一盏灯,恰好将程昶阻绝在一片深影里。
  他独立在窗前,对月而站,可月色仿佛也是排斥他的,停在他面前一寸,再不肯施舍他分毫。
  于是那片暗影趁着这个时机,慢慢覆上他的衣袂,在他身上晕开一团又一团深重的纹,乍眼看上去,就像柴屏死的那日,溅在他锦衣上的血渍。
  一直潜藏在他眉宇间的戾气刹那毕现,在他眸中弥散开,净如清溪的眼底忽添一点猩红,妖冶得让人心惊。
  他答应过云浠他会好起来的,他挣扎过,克制过,努力过,可是,太难了啊。
  他尝过复仇的滋味。
  美好得刻骨铭心。
  柴屏死了算什么,陵王还好好活着呢。
  他数度生死的绝望与疼痛深入骨髓,怎么能不请真凶品尝一二呢?
  程昶猜得到陵王近日频频召见裴铭罗复尤一行人是为什么,除了为自己筹谋大业,恐怕还铺了一条后路吧。
  而五皇子程旭一旦回宫,陵王唯一的后路就是——逼宫。
  程昶淡淡唤了声:“刘常。”
  “在、在。”刘常一颤。
  “还不去重华宫?”
  “回世子殿下,田望安不过区区一名从六品推官,就是发了热,陛下他……未必肯屈尊来太医院探望啊。”刘常胆颤心惊地看了程昶一眼,说道。
  程昶知道他在装聋子,田泽就是程旭这事,他方才分明听到了。
  但程昶懒得与他计较,只说:“无妨,我桌上有一幅画,是田望安追查布防图失窃案时,所作护卫秦久的画像,你拿着这幅画给陛下看,然后再提田望安高热的事,陛下自会跟你去太医院探望他。”
  让人打田泽板子,让人给他下引发高热的药,没什么旁的原因,寻个由头,当着昭元帝的面揭田泽后背的衣裳罢了。
  左右他们一家都不是好东西。
  陵王如此,昭元帝更是如此。
  数度对他下杀手的虽然是陵王,昭元帝何尝不是包庇纵容?
  何况他这回回来,那个利用他,算计他,把他变作一枚制衡陵王的棋子的,不是这位九五之尊又是谁?
  一路铺排,设局,先示弱,再捧杀,最后放权,让一个王世子掌权到非反必诛的地步,何尝不是把他逼上绝路?
  倘若陵王是真凶,方家是帮凶,那么昭元帝,就是真正的罪魁。
  明明是他们父子之间的恩怨,却要把他搅进来,凭什么?
  他一个人生生死死这么多回,凭什么?
  他不甘心,他们把他逼至绝境,那就谁都别想好过。
  “刘常。”程昶冷冷又唤一声。
  “在、在。”
  程昶一笑:“你不是墙头草吗?但凡有什么风吹草动,就要跟中书那边知会一声?”
  他语气凛然,刘常听得浑身一凝。
  “回殿下,下官再也不敢了,再也不敢了,再说……再说下官漏的都是无关紧要的消息,倘事关天下社稷,下官一个字都不敢多说啊。”
  “没什么,”程昶道,“等陛下到太医院来探望田望安了,你顺道也派人去中书那边传个信,把陵王引过来。”
  “本王要让这位堂兄亲眼看着他的父亲是怎么和他的五弟相认的。”
  只有这样,昭元帝与陵王才同时没有反应与筹谋的时间,这样,谁也不会压谁一头。
  他就是要逼反陵王。
  就是要逼他弑帝。
  就是要让他们父子二人兵戎相见,自相残杀。
  他们把他逼得末路穷途,那他们便一齐下来,在这深渊里陪他好了。
  “殿、殿下三思啊。”刘常道,终于说了句实话,“倘若……倘若陛下这么仓促地认下五殿下,这宫中,恐怕将出大乱子。”
  夜很静,月色似乎害怕眼前人,又往后退了一寸,屋中更暗了。
  程昶一动不动地立在深影里,声音清幽:“去吧。”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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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四零章 
  夜半时分, 云浠一直歇不好,躺在榻上辗转反侧, 耳畔不断浮响着程昶送她回府后, 叮咛她的话。
  他说:“你回去后,安心在府里呆着, 今日的事不必担心,左右有我呢。”
  他还说:“你毕竟有禁令在身,近日不要到宫里来了, 总之无论发生什么,记得有我在。”
  不知是否是夜色太浓,程昶说这些话时,为他的眼底覆上了一层阴翳。
  原本很正常的两句话,云浠就是觉得有异样。
  云浠记得, 程昶一直是寡言的。
  便是他们眼下走得很近了, 无论提及任何事, 他至多说一次。
  他性情疏离,不喜欢干涉他人,哪怕当年不满他手下厮役的言行, 因为没有碍着他,他从来没有指责过一句。
  像今日这样再三叮嘱她留在府中, 还是头一回。
  云浠忽然想起柴屏死的那日, 她去望山居找他。
  当时他吃了酒,与她说:“柴屏死了。”
  又说,“我逼死的。”
  他的语气极苍凉, 眼底的阴翳与今日一般无二。
  云浠一下坐起身,胸中心跳如雷。
  她忽然预感将有不好的事的发生,却摸不到由头。独自在榻上静坐了一会儿,从榻边拿起今日程烨送她的平安符。
  她将这枚平安符搁在榻边,倒不是因为有多么珍惜程烨的心意,而是因为程烨在对她表明心意前,与她提的一句话——“大概五六年前,淮北不是闹过一场旱灾么?望安与田大哥家乡遭灾,我就是那时与他们遇上的。”
  五六年前……
  宁桓说过,五六年前,淮北旱灾,有两个少年自北而来,一路往东南而行,最后到了金陵,正是五殿下与他身旁的小太监。
  一念及此,云浠握着平安符的手一下收紧,翻身下榻,推门就往前院走。
  正是寅初,天地漆黑一片,还没到前院,只听廊外一声轻响,有人在黑暗里唤了她一声:“大小姐?”
  云浠听出这是白苓的声音,问:“阿苓?你怎么这么早就起了?”
  白苓走过来,对云浠道:“哑巴叔认生,阿爹嘱我今日早点起,给他备好早膳送过去。”
  云浠愣了愣:“哑巴叔?他昨晚宿在侯府?”
  她昨日担心田泽,黄昏时分赶去宫中,等回府,府中的人都歇下了,竟不知道哑巴一直没走。
  “秦伯伯昨晚有急事赶去西山营,临走问哑巴叔愿不愿意暂且住在忠勇侯府,哑巴叔像是愿意,秦伯伯就让他留下了。”
  云浠十分意外,昨日秦忠把哑巴带来府上时,他分明还怕生得紧,便是见了她,也只管往角落里缩,怎么一夜过去,他忽然愿意留在这个什么人都不认识的府邸了?
  云浠一念及此,忽然想到昨日她去后院找田泗时,他似乎刚从哑巴的屋子里出来。
  当时他是怎么说的来着?
  是了,他说,他看到有人给后罩房送水和糕饼,就进去帮忙。
  可是哑巴见了她都又惧又怕,见了田泗这么一个生人,为何竟安安静静不吵不闹?
  或许程烨的平安符帮她理顺了思路,让她想到了一个微乎其微的可能性。
  云浠折身往后院走去,推开后罩房的门,在黑暗里唤了一声:“哑巴叔。”
  屋中的人惊醒得很,听到这声音,瞬时就往床榻角落里缩去。
  云浠摸到桌上的火折子,点亮烛灯,然后看着哑巴道:“哑巴叔,是我,我是云舒广的女儿,阿汀。”
  可哑巴不理,他似乎很怕她,拼命地挥手把她挡开,喉咙里发出“啊、啊”的哭腔。
  云浠见他这么害怕,心底涌上一阵阵的寒意——昨日田泗来看他时,他分明一点动静都没有的。
  她握住哑巴的胳膊,问:“昨天下午有个人过来看过你,你……是不是认得他?”
  哑巴似乎没听明白她的话,又欲挥臂把她挡开,可云浠紧接着就道:“五殿下,五殿下你知道吗?”
  哑巴的动作缓下来。
  云浠问:“昨天下午,那个过来看你的人,是不是就是五殿下身边的人?”
  “那时,你受我阿爹之托,照顾的两个少年,其中一人就是他对不对?”
  “你们当时一起住在吉山阜附近,直到塞北一役过后,他们离开草原来了金陵,对不对?”
  哑巴听着听着,渐渐地瞪大眼,仔细看向云浠,似乎想要自她明媚的眉眼中分辨出她儿时的模样。
  然而没过一会儿,他忽又别开脸,拼命地摆起手来。
  秦忠说过的,哑巴没有全傻,他还明白一些事,记得一些事的。
  或许是田泗叮嘱过他,不要把望安就是五皇子的秘密透露给任何人,但是他的掩饰实在太拙劣了,拙劣到云浠一眼就能看穿。
  云浠怔怔地在塌边坐下。
  她总是这样,全心全意地信任身边人,绝不去怀疑他们分毫。
  田泽与田泗的来历,他们二人的真实身份,她从来没有深究。
  眼下想想,当年父亲战亡,哥哥战败,整个金陵几乎无人与忠勇侯府相交,她的身边忽然出现两个愿与她共甘苦的人,难道仅是巧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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