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你眉梢点花灯——沉筱之
时间:2020-05-25 09:06:22

  他略一顿。
  他从未与任何人说过自己不报官,以一己之力压下这案子的真正缘由——说自己冥冥之中是受“死去程昶”的指引,谁会信?
  但他不愿瞒着云浠,模棱两可地道:“我压下来,是因为一种直觉。”
  云浠点点头。
  她其实听明白了一半。
  要害三公子的“贵人”权势滔天,整个金陵城,这样的人就那么几个,哪怕报了官,捅到今上面前,只怕也不好收场。
  万一……就是昭元帝本人呢?
  只能一点一点地查。
  程昶道:“以后寻到适当的时机,我会把这些事告诉官府的,你接到圣旨后,安心去京郊平乱,你不是想从军么,眼下就是好时机,这案子交给我,你不必再挂在心上了。”
  云浠别过脸去看夕阳下的芙蕖,过了会儿,道:“不好。”
  “我不想只管一半。”她今日意外的固执,“我……左右已经摊上这事了,那些杀手知道我,背后那个‘贵人’一定也知道我,现在想要抽|身,已经晚了。”
  言罢,像是生怕程昶拒绝,亟亟止住了这个话题,从荷包里摸了摸,取出一个平安符,递给程昶:“三公子,给您。”
  程昶愣了下。
  云浠道:“我要去京郊平乱了,短则十日,长则月余,这些日子不在金陵,三公子您一定要多加当心。”
  今日无论谁人问她,她都说自己来文殊菩萨庙是求平安符的。
  他还当这只是她的借口,没想到她真地求了一枚。
  还是……给他的。
  程昶心中生出一种异样之感,这样的示好,他前生不是没遇到过。
  他不由看向云浠,心中复杂难言,正不知说什么好,只听云浠坦坦然又道:“从前父亲与哥哥出征,我们一家子都会去庙里求平安符保平安。今日我在菩萨庙里闲来无事,给阿嫂求了一枚,便也给三公子您求了一枚。”
  这番话在方才等他时,已在云浠心中演练了多次,眼下说出口,总算没露什么破绽。
  程昶看她这幅轻松自然的模样,恍了下神,觉得是自己多想。
  他道了声谢,从云浠手里接过平安符,收入怀中。
  两人一时话毕,同往前院而去。
  寺院里敲响暮鼓声,香客们上完最后一炷香,纷纷散去。
  方芙兰尚等在佛堂外,瞧见云浠与程昶,没说什么,与他二人一同出了香门。
  琮亲王府的马车已备好了,云浠目送程昶登上车辕,想到此去京郊,少说也有数日,也不知那“贵人”会否在此期间有动作,忍不住道:“三公子一定多加保重。”
  程昶回头看她一眼,点了点头:“你也是。”
  天黑得很快,马车走在路上,没多久四下就彻底暗了,尘嚣似乎只在日暮的一刹归于寂静,街巷里点起灯,金陵城又热闹起来。
  程昶在马车里默坐了一会儿,从怀里取出云浠送给他的那道平安符。
  从某种程度上来说,程昶与云浠其实挺像的,凡事讲究一报还一报,旁人待他好一分,他必要还回去三分。
  但他这种讲究,与云浠有本质上的不同。
  云浠是重情重义,而程昶只是重礼。
  人生在世,人情往来是一笔账,他算得明白,宁肯吃亏,也不愿亏欠了谁,如此到了曲终人散,既自在,又了无牵挂。
  程昶看着手里的平安符,想起一事来。
  他上辈子交往的最后一个女朋友,对他其实挺不错的,有阵子她想去日本,他因为身体不好,不能陪她同去,就给她转了五万。
  后来女朋友从日本回来,给他带了一枚御守,听说是在京都最灵验的寺庙求的,能够保佑他一辈子平安。
  程昶生来多病多灾,一向不大信这些,但念在女朋友的心意,把她上个月看上的miu miu包买给了她,算是回礼。
  然而后来……就没有后来了。
  与他所有无疾而终的恋情一样,他生病,她起初体贴照顾,尔后渐渐疏远,最后提出分手。
  而且提出分手的那天,她忘了打电话把护工叫来。
  离开病房时,程昶正睡着,没人看点滴,一时不查空气输进了血管里,把程昶生生疼醒。
  朋友同事们得知了这事,都义愤填膺地说那姑娘拜金、忘恩负义,还说程昶人傻钱多。
  但程昶不这么认为。
  他那时已经把感情看得很寡淡了,几乎是食之无味,对这位前女友,他实在谈不上有多喜欢,反正分手了丝毫不难过。
  因此他觉得当初那样相处挺好的。
  他花钱,买来她真假掺半的几分心意,毕竟她还在他病榻前守足了半月,日日煲汤熬粥呢。谁也没这个义务不是?
  等价交换,他其实不亏。
  程昶摩挲着云浠给她的平安符,顺理成章地想,这回还个什么回去好?
  可他想了半晌,竟什么都没想出来。
  大概因为云浠的这份心意,就是一份很单纯的心意。
  程昶觉得,倒是比千百年后的那枚御守要珍贵许多。
  外间传来奔马之声,似乎有官兵在巡街,程昶蓦地想起之前云浠说,每回出征前,她都会与父兄去庙里求平安符。
  而今她父兄已逝,她尽顾着为别人求平安,却忘了给自己求了吧。
  程昶掀开车帘,问孙海平:“父亲此前是不是说等过几日,宗室们要一起去白云寺一趟?”
  “是啊。小王爷您忘啦,其实这是天家祖辈定下的规矩,祭天祈丰收嘛,您每年处暑都该去的,不过您往年都是不去的。”
  程昶道:“哦,那你回去与父亲说一声,过几日我随他同去。”
  孙海平纳罕,提醒道:“小王爷,那里一去就是整三日,规矩又多,没意思得很。”又小心翼翼地问,“小王爷,您这回咋想通要去了?”
  程昶默了一会儿,道:“我去求个平安符。”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一共五更,这是第三、四更,第五更下午发。——2019.07.30
 
 
第四四章 
  隔一日, 提拔云浠为翊麾校尉的圣旨就下来了。
  宣稚倒是不含糊,直接从殿前司下头拨了两千禁军精锐给云浠, 说道:“云校尉手下暂没有自己的兵马, 不过招回忠勇侯旧部的旨意已发去塞北了,那边气候不好, 入秋后大雪封山,今上特许他们明年开春后起行。”
  云浠谢过,又等了两日, 捉来的山贼头目也招了供。
  说他们在京郊据着的山头叫虎头山,一共七个大哥,几百来号弟兄,营生很多,正经的有, 不正经的也有。
  “咱们和当地的官府虽有摩擦, 但几十年下来, 彼此有了默契,咱们平时不下他们脸子,偶尔干些出格的勾当, 他们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大概两个月前吧, 京郊不是来了群流寇么?咱们和这群流寇原本不对付, 干过好几回架,后来有一日,这群流寇的头儿, 诨名叫锥子眼,上山来拜山头,我当时不在,不知道他们怎么说的,反正我回去的时候,几个人已经一边喝酒一边称兄道弟了。”
  这个山贼头目说自己在七个老大里行三,人称一声“三哥”。
  “后来我问老七,老七说,那个锥子眼先是给了咱们一箱金子,然后又说咱们几百号人窝在这山里,日子过得还没有富贵人家养的狗好,不如去干一票大的,攒足了成本,把邻近的几个寨子灭了,银子女人什么的,就都有了。”
  “我大哥这个人有点见钱眼开,二哥又是个有野心的,自然被他说动,这才有了秋节当晚闹事的事。”
  “三哥”说,他们所谓的干一票大的,其实就是在秋节当晚打家劫舍,断断不敢伤人性命,因此当时他们的人中为什么会混入杀手,他并不知道。
  不过那八个在囚牢里自尽的杀手他都见过,正是锥子眼手底下的人。
  宣稚又问锥子眼的来历,“三哥”只称不知。
  想想也是,正所谓“英雄”不问出处,他们这样的悍贼,彼此间是不打听来历的。
  “三哥”招完供,宣稚命人照着他的话,画了一幅锥子眼的画像,一幅虎头山的地形图与山寨分布图,一并交给云浠。
  云浠也不耽搁,当夜回营整军,隔日一早就带兵出发了。
  处暑将近,程昶记着云浠提点的事,着人去御史台疏通了一下关系,称是想趁着三堂会审,也去查一查姚素素的案子。
  御史台的人只当小王爷这是要立功求上进了,回复说等过阵子,会审的官员名录下来,把他的添上去就是。
  程昶这几日于是过得很清闲,平日里除了上值,便呆在府里逗雪团儿。
  别院里新添的几个小侍婢被程昶免了伺候,成日无所事事,见雪团儿可人,趁程昶去上值,轮着番儿逗它,程昶回府后听说了这事,心想小姑娘终归比厮役们细心,便默许了侍婢们来喂养雪团儿。
  也因此,程昶便与这些侍婢们有了些交道——每每下值回家,见雪团儿与一群小姑娘玩得正开心,他便不催,在一旁看着,时不时侍婢们与他说起雪团儿白日里的趣事,他亦听得仔细。
  这些婢女原就是被琮亲王妃派来给三公子做通房的,对程昶不说别有心思,起码是当主子供着的,而今见程昶温和有礼,平易近人,一副仙姿玉容能与日月争辉,或多或少都有些悸动。
  后有一日,程昶夜里沐浴,一名侍婢借着寻雪团儿为由,闯入他屋里,还不走,低眉红脸地问可否需要伺候,程昶这才惊觉不妥,大约是自己无意间又招了桃花。
  随后禁了侍婢们的足,三令五申地在院中立下规矩,不再与她们多言。
  没过几日,御史台那里传来消息,说他们已将小王爷的名字添到会审官的名录上了。
  过来传话的吏目说:“眼下一应嫌犯,包括在秋节闹事的那几个全都转去了刑部的囚牢。就是罗府的四小姐一味喊冤,一直不肯招供,她是贵女,不能用重刑,因此姚府小姐的案子至今没什么进展。”
  程昶问:“前一阵不是听说枢密院的罗大人也被请去大理寺问话了吗?”
  吏目道:“罗大人之所以被请去问话,是因为此前罗府与姚府之间有些龃龉。今上原本是让姚大人处理京郊的乱子,结果姚大人回头就把这差事扔给了罗大人,罗大人又没办好,两府因此生了嫌隙。审案么,一丝一毫的线索都不能放过,前几日大理寺卿疑罗府的四小姐是因为这个才对姚府的二小姐下手,这才把罗大人请去问话。”
  “但仔细想想,二位大人的事,牵扯不到两位小姐身上,照现有的线索来看,若真凶真是罗四小姐,多半还是为‘情’。大理寺问明白了,就让罗大人回府了。”
  又把抄录好的卷宗递给程昶,“三公子已是此案的刑审官,可以根据进度去刑部囚牢里问话,每间囚牢里都有专门的录事,他们会把三公子问话的内容记下,录入卷宗里,然后呈给大理寺卿、御史大夫、和郓王妃殿下。”
  “郓王妃?”程昶愣了下。
  尔后他反应过来。
  大绥女子可做官,其中官至极品者,当属当今的郓王妃殿下。
  她世家出生,才情极高,当年科举殿试还中了探花,后来嫁给郓王,也没辞了刑部的差事,如今已官拜刑部侍郎。
  只是,郓王与郓王妃一个辖着大理寺,一个辖着刑部,两人的关系却是出了名的不睦。
  郓王风流,娶了郓王妃后,又纳了几房选侍,有名分没名分的姬妾养了十几人,与郓王妃虽是夫妻,两人却有些形同陌路的意思了。
  吏目回道:“三公子有所不知,这桩案子,刑部坐镇的堂官正是郓王妃。”
  程昶点头,想着还有两日就该上白云寺了,送走了吏目,当即就去了刑部的囚牢。
  关着罗姝的囚室十分干净,听引路的狱卒说,罗姝这些日子统共就受了一回拶刑,她身子娇贵,疼不过半刻就昏晕过去,等醒来后,仍是咬紧牙说自己不曾害人。
  几个大理寺与刑部的刑审官没法子,罗姝是贵女,总不能屈打成招,于是退而求其次,这阵子反倒常去裴阑那里问话了。
  囚室里的录事已在恭敬地候着了,罗姝见是程昶来了,一时怔然,半晌磕磕巴巴地吐出一句:“我、我没有杀人……”
  程昶过来的目的并不是为了姚素素的案子,他是为了自己,为了打听要害他那位“贵人”的线索。
  奈何一旁有个录事,他问话不能太直接,迂回地打听了一下秋节当日的细节,尔后旁敲侧击:“我听说你这半年下来,每回陪方氏去药铺看病,中途都会离开一阵,是吗?”
  罗姝道:“那药铺里有股药味,我闻不惯,是以每回都独自出去走走。”
  “离开多久?”
  “半个时辰左右。”
  程昶点头,他早听云浠提过,药铺里的医婆为方芙兰行针的时长差不多就是半个时辰。
  “离开后去做什么了?”
  罗姝茫然,想了一阵才道:“去邻近的香粉铺子、衣料铺子逛一逛,偶尔乏了,就去秦淮河边的亭子里坐坐,打发打发时辰。”
  她精神头不好,眼底乌青发黑,说起话来,整个人都是恍惚的。
  程昶原本疑罗姝是趁着这个时候,去给那位“贵人”报信的,眼下看她这幅样子,也拿不准她说的是真话假话。
  他上辈子生活在法治社会,没什么审案的经验,见罗姝半日里吐不出一句有用的话,只能顺着疑点往下查。
  “我听云浠……云校尉说,这些年在金陵,罗府与忠勇侯府并不怎么往来,你与方氏之间,更是连相熟都谈不上。为什么今年年初,她一出丧期,你忽然与她情同姐妹,甚至连她去药铺子,你都不嫌麻烦,常常陪着?”
  罗姝听到这一问,明显怔了一下。
  片刻,她垂下眸,小声道:“因为、因为裴二哥哥……”
  “裴阑?”
  “是。”罗姝咬了下唇,“我……自小就喜欢裴二哥哥,可是裴二哥哥和阿汀是指腹为婚,我怕裴二哥哥从塞北一回来,阿汀就要嫁给他,如此我就再没有机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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