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海平在一旁的耳房里听到动静,推门进来看程昶已洗漱好了,讶异道:“小王爷,您这么早就起了?”见他换了身官袍,不由地又问:“今上不是准了您几日休沐么?怎么还要当差?”说着,忙道,“那您等等小的,小的这就换身衣裳陪您巡街去。”
他想着程昶是巡城御史,现如今回京了,要上值当差,自然该去巡街。
程昶看孙海平一副睡糊涂了的模样,说:“不必了,我去刑部。”
孙海平愣了愣,这才想起程昶昨日派人跟刑部的人打了招呼,说要去提审罗姝。
可太皇太后的大寿再两日就到了,他还当他家小王爷要等寿宴过了才去审人呢,没想到小王爷如今办事这么雷厉风行,一刻也不带拖沓的。
孙海平道:“那小的这就吩咐人给您备早膳去。”
王府的膳堂手脚很快,不多时,就把早膳送过来了。
程昶口味清淡,桌上摆着的都是些清粥小菜,他齐了齐筷子头,正准备开吃,抬眼看孙海平独一人在桌边布菜,不由一愣,问:“张大虎呢?”
孙海平挠挠头:“不知道,好像早上起那会儿就没瞧见他。”他说着,去门口随便唤来一人,让他去寻张大虎。
没一会儿,只听外头粗里粗气一声,“小王爷,您有差事吩咐小的去办?”张大虎随即进了屋。
程昶一抬头就愣住了。
王府的厮役向来一身布衣短打,眼下入了冬,外头至多添一件对襟袄衫,却看张大虎今日,身着月白阔袖长衫,足踏玄色云头靴,脑门儿上还戴了顶斯斯文文的绒毡帽儿,虽然……配上他虎背熊腰的身形,瞧着有点怪吧,好歹是十分体面的。
也不知道他穿得这么人模狗样的是要干什么勾当去。
张大虎看程昶没反应,又问一次:“小王爷,您有差事吩咐小的?”
程昶已差不多吃完了。
他这个人,不大喜欢干涉别人的私事,加上张大虎与孙海平辛苦找了他两月,又一路护送他回王府,他昨日是特地允了他们休息的。
“没事,看你不在,随便问问。”程昶接过孙海平递来布帕揩了揩手,站起身,再看张大虎一眼,说,“你去忙你的吧。”
“那成。”张大虎一点头,“那小的这就上忠勇侯府找云校尉去了。”
孙海平正在给程昶递茶水,听了这话,惊得手一抖,茶水洒了大半。
程昶:“……”
他别过脸,上下又打量了张大虎一眼。
孙海平道:“不是,你一个人找云校尉干什么去啊?”
张大虎很意外:“你咋给忘了呢?当初云校尉答应带着咱们去找小王爷,咱们说过要报答她,我这是报答她去啊。”
“你报答她你穿这身儿?你脑子被驴踹了?”孙海平道。
张大虎瞪大眼:“这身儿咋了?这身儿不精神?”
两人说话间,程昶已自行披好绒氅,推开门往院外去了,张大虎倒是记得他家小王爷今日要去刑部,与孙海平一起跟在后头恭送他。
孙海平试图挽救张大虎:“你要报答云校尉,也不必这么赶早,要不等小王爷回来咱们陪着小王爷一块儿去?”
“不用了,我去我的,你们去你们的。”张大虎道,“再说了,我打算给云校尉买几份礼,要先上街转转去。”
孙海平小心翼翼:“你要买什么礼?”
“还没想好。”张大虎挠挠头,“云校尉是个姑娘,我想着,要不就送些胭脂水粉、簪子耳坠什么的。”
孙海平觉得张大虎就快没救了:“你知道她是姑娘你还送胭脂首饰?”
车夫已套好马车等在外院了,看程昶出来,连忙上来扶他上了马车。
张大虎与孙海平一起站在道旁目送程昶的马车离开,一面又说:“胭脂首饰怎么了?你还别说,我近日仔细看了,云校尉长得好看,比小王爷从前在画舫里瞧上的那个芊芊姑娘、桐花姑娘还要好看不知多少哩!她就是不打扮,素净了点儿。”
孙海平:“求求你快闭嘴吧。”
“为啥,不是你先问我的吗?”张大虎莫名其妙,“再不成,我这两日上忠勇侯府帮云校尉干点儿活,反正她家全是病秧子,干活的人口少……”
程昶的马车已驶出去数步,忽然停住,车夫驱着马掉了个头,又回到王府前。
孙海平连忙迎上去,毕恭毕敬道:“小王爷,您有什么吩咐?”
“那什么,”程昶撩起帘,看了一眼张大虎,“他……”
“明白明白。“不等程昶开腔,孙海平就立刻道,”小的这就嘱人堵了他这张王八嘴,再五花大绑捆起来,只要小王爷您没回王府,绝不让他踏出王府半步,一定把他摁住了!”
作者有话要说: 明儿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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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七章
程昶到了刑部, 衙署外的小吏迎上来,说:“三公子, 您这么早就到了?御史台的柴大人也才刚过来。”
程昶知道柴屏, 这一辈官员里的佼佼者,年不及而立已然做到了侍御史一职, 上回姚素素的案子一出,朝廷改作三堂会审,程昶想去刑部囚牢里审罗姝, 就是柴屏帮忙疏通的关系。
程昶问:“柴大人过来做什么?”
小吏陪着笑道:“似乎是为案子的事,这不,年关快要到了,上头催结案催得紧。”
程昶点点头,由小吏引着, 下了囚牢里。柴屏正在囚牢的外间看新递上来的供词, 见了程昶, 先一步上前拜道:“三公子。”
他或是想着程昶近三月不知所踪,对目下案子的进度知之甚少,先把大致情况与他说了一遍, 末了无奈笑道:“原以为三司衙门这么多能人,姚府二小姐的案子该是好结, 没成想这么长时日下来, 竟成了一桩无头公案,证据找来找去,原先的几个嫌犯都脱了罪, 秋节当晚闹事的匪寇又多,也不知是不是其中哪个起了歹心下的杀手,总之那些贼人没一个招的。好在眼下枢密使大人松了口,里头这个——”他往囚室那边望了一眼,“可以暂且放出来了。”
这里是女牢,所谓“里头这个”,指的便是罗姝了。
程昶问:“为何?”
柴屏道:“要说呢,罗府的四小姐作案动机有,证据也有。可是这个证据,不足以指证她就是犯案的真凶。”
他说着,顺手就从一旁的柜阁里取出罗姝的卷宗以及一个木头匣子,匣子里装着的是一枚女子用的耳珠子。
程昶记得,当日京兆府过堂,仵作在姚素素的牙关里找到这枚耳珠,罗姝才落狱的。
“这耳珠确系罗府四小姐的不假,可为何竟会在姚二小姐的牙关里找到呢?试想倘若姚二小姐的死当真是罗四小姐所为,那么姚二小姐在濒死挣扎之际夺下罗四小姐耳珠以留下证据,这耳珠应当在她手中才对,因为她彼时呼吸困难,人应该是在一种力竭的状态,无力将耳珠塞入牙关。因此这枚耳珠,并不足以证明姚二小姐就是罗四小姐所害。”柴屏说道。
这个程昶知道,所谓疑罪从无,因为怕冤枉好人,凡证据上出了问题,都会被视作无效,古来律法大都如此。
“再者说,姚府二小姐的尸身虽然是在水岸边找到的,但她其实是被缢亡的。姚二小姐与罗四小姐力气相当,凭罗四小姐一人,恐难以至姚二小姐于死地。况且,根据罗四小姐的供词,她所供诉的两人起纷争的时辰、姚二小姐的爱猫雪团儿走失的时辰,都与姚府丫鬟的供词、三公子您的证词相吻合,说明她说的是真话,如此,也就不能判定罗四小姐是杀害姚二小姐的真凶了。”
柴屏说到这里,一笑,打趣道:“听说那只叫雪团儿的贵猫后来被三公子您捡了去养,这猫除了走散那会子,该是一直跟在姚二小姐身边的,要是它能开口说话,指不定能提供些关键线索。”
程昶道:“我事后还真带雪团儿去了秦淮水边一趟,但它除了四处嗅了嗅,没什么异常。”
柴屏张口讶了讶,随即点头:“三公子为了查案,当真费心了。”
言罢,他长长叹了一口气,“罗四小姐到底是枢密院罗大人的千金,而今证据不足,被这么关在囚牢里说不过去,眼下刑部与大理寺已一并出具了咨文,要令她出狱了,只待咱们御史台在上头署名。但是,关于那耳珠,有一点让我着实费解。”
柴屏略作一顿,蹙眉道,“倘姚二小姐不是罗四小姐杀的,那么真凶将耳珠放入姚二小姐口中意欲究竟为何呢?倘这真凶想要嫁祸罗四小姐,他大可以用别的更好的法子,留下这么一份似是而非的证据,目的是什么?”
程昶听柴屏说着,目光若有所思地落在木匣中,色泽温润的耳珠上。
过了片刻,他道:“柴大人可否把这枚耳珠借给我用一会儿,我拿去问一问罗姝,”
“这个自然。”柴屏忙道,“三公子今日既是来提审嫌犯的,这里的一应案宗、罪证,三公子都可以任意取用。”言讫,把罗姝的卷宗以及木匣子一并呈交给程昶,又与狱卒略作交代,先一步离开了。
因程昶事先就打过招呼说要单独审问罗姝,囚室里早已搁好了一张木椅,原本在里头待命的录事一见他进来,连忙收拾笔墨退出去了。
程昶将卷宗与装着耳珠的木匣子搁在一旁,撩袍在木椅上坐了,看着罗姝:“说说吧。”
他倒是不怕隔墙有耳,姚素素的案子是三堂会审,眼下这个大牢里,既有刑部的人,也有大理寺与御史台的人,这些人都知道他在这里审案子,互相盯着,是谁也不敢靠近。
罗姝缩在角落里,战战兢兢地应:“说、说什么?”
“说是谁让你把忠勇侯的冤案透露给我的。”程昶不疾不徐道。
罗姝惶恐地望着程昶,片刻,避开他的目光:“三公子在说什么,我……我听不明白。”
程昶打量了罗姝一眼。
她到底是四品枢密直学士之女,饶是身处大牢中,部衙里的人也对她颇多照顾。她身上的囚衣是干净的,因为冬日天寒,外头还添了件袄衫,搁在角落里的饭菜尚算新鲜,但她似乎仍然很冷,周身裹着棉被,整个人十分颓丧,两个月下来,又瘦了不少。想想也是,她一个养在深闺的娇贵小姐被关在这大牢里久不见天日,心中早已慌极骇极了。
至于他今日要来审她的事,想必早已有人提前知会过她了,甚至告诫过她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否则她刚才瞧见他,不会这么镇定。
程昶道:“你父亲教你说的?他也为那个人效忠吗?”
“其实你不说我也知道。”程昶见罗姝仍没有反应,语气依旧不紧不慢,“是有人借着你父亲的名义转告你,让你把忠勇侯府的冤案透露给我,还说只要你成功把我骗去了清风院,不日后,他就能让你离开这座大牢,对吗?”
罗姝一听这话,心头蓦地一震。
她不由回忆起昨日夜里,那个御史台的大人过来叮嘱她的话:“三公子眼下想必什么都猜到了,他若问起你白云寺清风院的事,你不必慌张,也不必回答他,明白吗?”
他还说:“要是他问起你忠勇侯府是否有内应,是否你就是这个内应,你既不要承认,也不要否认,只需害怕就行了。”
她当时心中狐疑,多嘴了一句:“忠勇侯府……有内应?”
熟料那个大人却道:“此事与你不相干。你只需记得,你要让三公子相信你就是这个内应,否则,”他一顿,“想想你们罗府一家老少的命。”
程昶见罗姝一直不言语,继而道:“忠勇侯府有个内应,这个人是你吗?”
罗姝心下微凝,果然被那个御史大人猜中了。
她正等着程昶逼问,未料程昶忽然语锋一转,他靠着椅背,双手修长的指尖交抵着,闲适地问:“是不是早就有人告诉过你了,说我会过来问忠勇侯府内应的事?”
“他是不是还说,一旦我问起,你既不要承认,也不要否认?”
程昶淡淡道:“你现在是不是在想,为什么我会猜到这些?”
“一看你的反应就知道了。”他道,“是他告诉你,只要你什么都不说,做出一副害怕的样子,我就会信你?”
罗姝被程昶这一通字字切中要害的问惊得无以复加,她不知道该作什么反应才好,半晌,支吾道:“我真的、真的什么都不知道……”
程昶闻言,没吭声。
过了会儿,他站起身,迫近两步,目不转睛地盯着罗姝:“你是没用脑子想过?他这是拿你做替罪羊呢。你一直想离开这大牢,可你知道你若坐实了忠勇侯府内应的身份,又该在牢里蹲多久吗?”
罗姝微微一怔,目光中顷刻流露出慌乱担忧之色。
程昶心中立即就有了答案:不是她。
忠勇侯府的内应,不是罗姝。
她毕竟只是个十七八岁的姑娘,养在深闺少不经事,被他这么一连串的迫问诈出了实情。
其实那个忠勇侯府的内应不过是在“艄公案”的紧要当口给“贵人”递了两回消息,眼下“贵人”的身份尚且虚无缥缈,没有实证,他的内应又怎么会被送入大牢?
罗姝之所以会露出担忧的神色,是因为她不知这内应究竟做过什么。
程昶知道,姚素素的死,八成不是罗姝所为;忠勇侯府的冤案,罗姝一个深闺小姐,恐怕也知之甚少;至于自己被骗去清风院被人追杀,罗姝只不过是其中一枚为人利用的棋子罢了。
是故他今日来刑部大牢里提审罗姝的目的只有一个,问出她是否就是忠勇侯府的内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