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荐枕席,物物交换,在这个圈子最是见怪不怪。
尽管这两位故人从前甚少对他和颜悦色,但此刻的萧禾眼底中甚至察不出丝毫波澜,“我知道,她一直对蒲杰很上心。”
隔着十来米的距离,身为至臻董秘的陶然顺理成章地接受着那二人心照不宣地恭顺点头致意。
“虽然我不是你,但我眼下倒也觉着有几分过瘾。这次重逢,怕是要令他们彻底明白,从今往后什么叫做真正的云泥之别了!”
萧禾不以为意地笑了笑,“黄钟毁弃,瓦釜雷鸣?”
“不,你不应该这么想。”陶然顿时敛了笑意,继而一脸正色道,“二小姐的介入不过是其中一个因素,你要相信,唯有你自身条件的出色,才是下赢这盘棋局的最大胜算。”
萧禾眼眸一闪,神态虽未表露出多少动容,心下却是收获了不少慰藉。在工作中,陶然总会在关键时刻为他指明方向,并给予准确而专业的建议,这样的经纪人,已然能看作为难能可贵的良师诤友,他清楚,也明白这一份可贵的情谊是由谁带给自己。
接下来的试镜流程倒是一如他先前预料般正式。
定妆完毕后的他被工作人员礼貌地带到了影棚内布置好的情景现场,并根据提供的剧本片段,在全机位的拍摄下进行了录影试戏。
监视器之后的郑嘉树,表情全程堪称肃穆。
待萧禾演完三段小样之后,他的神色似乎也没有太大的改变,只是摘掉了鼻梁上架着细框眼镜交给了身后的助理。在这位审美品位独具的导演这儿,演技过关,也不过是块最基本的敲门砖。
“来,小萧,和我过来一下。”
结束试戏的萧禾摘下了头上的道具草帽,与一旁的工作人员道谢过后,便随着双手负在身后的郑嘉树一同走入了影棚旁一间空旷的小办公室中。
二人面对面地坐了下来。
随之郑嘉树给他递了瓶水,不紧不慢道,“小萧,你的演技确实还不错。”
“谢谢郑老师。”
萧禾双手接过了瓶装水。
他并不觉得这是一个很好的开头,但显然,这也不坏。毕竟昔日里崇敬的导演此刻正这样近距离地坐在眼前与自己攀谈,无论这个角色最终能否瓜熟蒂落,他都已经足够幸运了。
“所以我想听一听,你自己是怎么理解这部电影的?”
“电影面对的是物质,审视的却是思想精神。”萧禾从容一笑,语气不卑不亢道,“山门的格局说大很大,说小却也很小。这世上分明有这么多的人,可在这漫长的一生中,他们的心里都没有装过别人。世俗不仁,天长地久难求,在逆光的世界里他们能拥有短暂的温暖,我就觉得足矣震撼人心,足矣。”
“那对于两位男主角,你怎么看?”
“在我眼中,这两个角色都是非常丰满迷人的,但一定要二者择其一的话,我似乎更喜欢傅渠。康明园的感情走势是循序渐进的自我认知,带着纯情的迷茫,而傅渠近乎是一见钟情,却又一直出于对康明园的保护而不敢显山露水,所以我觉得他的情感层次会更加丰富。从另一方面来说,我觉得这种欣赏的心理也很奇妙,毕竟康明园爱他,而我,试镜的角色正是康明园。”
“是,在各方面条件的差异中,他们反倒找到了情感的沟通与平衡。”郑嘉树唇角上扬,眉心舒展,“看来你的理解,已经立足于电影立意之上了。”
“侏儒也是从小长大,现实不必过分诗化。”
听到萧禾近乎脱口而出的语句,这一刹那,郑嘉树的眼眸之中蕴有着并不遮掩的欣喜。
“你看过我早年的电影手记?”
萧禾诚恳颔首,“在高中时就拜读过了,我很喜欢。”
当年的郑嘉树并未获得主流市场的认可,因而那一本电影手记也并不热门。在十多年前,当时的首版印刷在全国也不过万本。可他却不想有一本竟会正巧地落在了眼前人的手里,并仔细通读,将自己对影像有感而发记录下的文字纯熟于心。
“原来如此……”这一刻的郑嘉树笑得肆意而畅然,“看来二小姐的力荐,确实令人有点惊喜。”
一天之后,萧禾毫无悬念地得到了试镜成功的通知。
第四季度总是一年来艺术圈中最繁忙的时候。此时正在旧金山出差的孟漪得知这个消息,特意给他定了个低脂的黑巧蛋糕送来,并还在电话中送上了连环飞吻,勉励他一定要好好把握这次机会。
虽然离开机还有一段时间,但萧禾早已开始精心地研究起了剧本。
因为两位主演的成长背景都与各自角色相距甚远,于是郑嘉树决定在开机发布会举行完毕后,将二位主角先行送到关城去,由专业老师在开机前半个月指导他们学习当地的生活习俗与风土人情。
一来为正式开拍后进入角色做更充足的准备,二来也为两位未曾有过来往的合作伙伴间相互熟悉。
然而在廖无人烟的松涟山脉待了近一周,萧禾对林一裴的态度还是有点摸不透。
这位比他小几岁的男演员在上课的时候格外认真投入,对老师所提的各类任务要求也是极为配合。可只要一下了课进了酒店的房间,他便开始对自己爱搭不理,仿佛对他积累着什么不可言说的怨怼。
终于在一日风土考察结束的前夕,坐在敞篷牧马人后座弛聘于乡间小道的时候,萧禾鼓起勇气对身侧帽子压得低低的林一裴提出了心中的疑问。
“这戏是你不情愿接的吗?”
“郑嘉树的戏,我为什么不情愿?”
四周是车轮滚过纷纷扬起的尘土。
对侧面相冷峻的男孩在尘埃中幽幽地抬起头,随即没好气地睨了他一眼。
“好好说话,你瞪我干什么?”萧禾反被他的眼神惹笑了,却又不敢造次笑得太大声,生怕嘴巴张大了又要多吃几口灰,“就是看你私下里总对我板着个脸,不知道的还以为我哪里得罪到你了呢!”
在高原富饶的紫外线下,林一裴从头到尾仔细地打量他了一会,仿佛用冷冰冰的目光给他全身做了个消毒,随即才缓缓撇嘴揶揄道,“……也看不出你有什么特别吸引人的地方。”
萧禾心头顿时萌生出了一个不好的猜测,继而下意识地脱口而出道,“你认识孟漪?”
“孟漪是谁?”
车子终于驶出了乡道,投入了平稳公路的怀抱。道路两侧是秋日里最为美丽吸睛的白桦树,此刻金黄的树叶正伴随着轻风委委飘落,为这片粗犷的土地中平添了一丝动人。
眼见对侧的男孩在树影中一脸莫名其妙的表情,萧禾这才懊悔自己心内太过警惕敏感,继而神色遮掩地岔开了话题。
“是我记错了……但你总盯着我看,难道是在给角色在培养感情吗?”
林一裴冷哼一声,“你话这么多,台词背完了吗?”
这个问题问得倒是正中萧禾下怀,于是他笑着掏出了身侧卷成一圈的台词本,“来,现在翻开,我们随便对一段!”
前排的司机大叔和向导正在抽烟聊着当地的物价,双双感慨着今年高粱的收成不好,八成到了年末价格又要涨,从而还不如眼下先多囤些货,还可以留着过年备用。
后排的林一裴却是兴致不高地接过词本,随即态度颇为敷衍地和萧禾对了一段康明园去西伯利亚找蛰伏于孤岛中的傅渠的情节。
这段情节出现的时候,二人其实已经六年未见,康明园更是已不敌世俗压力,循规蹈矩地结婚成家。所以这一段对白,二人需要表达的情绪张力十足,但情感上克制隐忍的傅渠此刻的目光却像是想让眼前这位康明园赶快还钱走人。
“林一裴,你看我的这是什么眼神?”萧禾一时只觉得好气又好笑,“你和我不对眼没什么,但拍戏的时候你总是要投入一点,不行到时候你想着你喜欢的人也行,你总有喜欢的人吧?”
“有。”
林一裴的音色很低,再不复刚才嘲弄他的气势。
“那看来你女朋友真是神仙脾气,能受得住你这么座冰山。”
“……她不是我女朋友。”
萧禾一时没绷住,素来为人圆融的他甚至都忘记考虑了身侧同事的情绪,直接乐呵得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什么姑娘这么难攻略啊……你不是传闻中的直女杀手吗?”
“萧禾,你什么意思?”
如果眼神能开枪,那么眼下的萧禾大概已经被林一裴的目光痛击得中弹身亡了。然而这一刻的萧禾也觉得自己这么出言逗弄这个年轻弟弟有点不太仗义,继而峰回路转地道歉道,“我真没什么意思,就是一时快言快语,林老师可别记仇啊!”
“那你有吗?女朋友。”
或许是西北的壮阔景致令人太过放松,萧禾闻言一笑,随即不假思索道,“同在屋檐下,难道你没听过我的江湖传说吗?”
林一裴怔了怔,反倒是自己先不好意思了起来,“我是听说过,但那是别人瞎传的吧?”
“不是传闻,是真的。”
“那你,有必要为了红这么拼吗?”
金灿灿的日光下,年轻男孩的眼神中蕴着显而易见的不理解。可萧禾却对他语气中的那份疑忌不以为意,反而向他形态轻松地宽和一笑。
“……的确没有,可若那就是我喜欢的人呢?”
作者有话要说: 一裴,妈妈的宝贝一裴,哈哈哈见到你出场真高兴呢!!
第20章
萧禾的这句剖白若是能被孟漪亲耳听到, 估计能乐得直蹦三尺高。
然而她并没有。
此刻的她刚刚结束洛杉矶现代艺术博物馆中的对谈讲座, 正兴致索然地坐着直升机飞往拉斯维加斯与汪丹会合。
很显然, 眼下她的心情并不大好。这份消极心情的来源也很简单,那便是她今日的工作进行得有些不如先前预设般理想。
下午在博物馆的对谈主题其实颇具新意,探讨的是当下社会摄影技术的不断变革在推进艺术发展的同时, 也造就了当下“全民摄影”的现实。如今在全球的社交网络中,每一日都会产生近百亿的全新数码图像。而这种完全出于自主性创造的行为, 其出发点其实与原生艺术一直所强调的自发性创作概念十分相似。因而这些由人们自发性所创造并分享的图像, 又能否堪称为一种全新模式的艺术创作呢?
在孟漪看来, 这个问题显然是具有批判性与时代性的,也值得从多个方面去思辨。因为全民摄影与原生艺术间确实存在一些共性, 但在概念传递的这一方面,二者仍存在着本质上的区别,并不容得全然混淆。
可惜今日与她对谈的那位英国批评家,情绪态度有些极端, 在很大程度方面抵消了学术对谈本应给观众们带来的灵感启迪。
孟漪虽一向深知批评家大都没有省油的灯, 多半是些历史比别人多了解了些的人, 便擅于广征博引、巧舌如簧, 给新诞生的流派在艺术史中找血缘、探家系,各执千头万绪。可那位英国批评家的观点导向还是有些过于个人化, 并对驳向于自己艺术研究的理论都抱有着一种十分消极的态度。
在讲座中, 他全程否定了全民摄影对艺术生态发展的助动与可能,更是对现在艺术圈中越来越多崭露头角的非科班出身的艺术家持有着毫不遮掩的质疑。
这太偏颇了。
非科班出身的演员都可以主演阿方索·卡隆的新片,并接连摘得全球各项重要影奖, 那么为何非科班出身的艺术家就不能在包罗万象的庞大体系中绽放出独属于自己的艺术光辉呢?
若非考量到博物馆现任的馆长安娜塔是她大学时期同门师姐,孟漪可能真的会在现场便对那位刚愎自用的批评家甩起脸子。
然而在这种低郁时刻,她竟然不可自抑地想起了萧禾。仿佛此刻只要能听他的声音,便能很大程度地去舒缓她这份毫无意义的烦闷。
待飞机平稳地降落于沙漠之星的Excalibur石中剑酒店楼顶时,跳下飞机的孟漪在第一时间便拨通了萧禾的电话。
“开门见山哦,我现在打电话没打扰到你工作吧?”
“没有,我和同事一会打算去看电影。”
电话那头的背景很安静,安静到她甚至可以轻易都分辨出萧禾语气中的清浅笑意。正当她一颗紧绷的心想要放松下些许的时候,方才忽而意识到萧禾接下来要做的事竟有些不言而喻的暧昧。
随即孟漪佯装调笑道,“哟,这么浪漫,和谁啊?女同事还是男同事?”
明明此刻身侧坐着的是专心致志打游戏的林一裴,但萧禾却一时忍不住想要开个玩笑逗弄她。
“女同事。”
于是正在为游戏上分的林一裴,在百忙之中还不忘抽出手来对着他肩膀就是一拳,惹得萧禾连忙竖起手指给他比嘘声,进而独自一人面色柔和地往露台走去。
“哼,那你自己把握分寸啊,我脾气可是很差的。谁要是背着我占了你的便宜,我一定要让她吃不了兜着走……”放完这一长串狠话之后,孟漪又忽而觉得自己的这一份小肚鸡肠的心思好没意思,随之紧接着叹气道,“哎算了,我就是唬唬你的,你和同事好好玩儿吧,那我就先挂了……”
听筒对侧的情绪无常让心细如发的萧禾感受到了一丝端倪,“孟漪,你是不是心情不好?”
突如其来被看透心事反倒令孟漪心下一软,不觉间连语气中也染上了几分示弱的意味,“是啊,最近工作强度太大了,我有点累了……”
“那你打算什么时候回国?”
“怎么,你想见我了?”
孟漪眉梢一挑,乘着电梯降落到了酒店中人头攒动的剧院楼层。
而此刻的萧禾正立身于宾馆安谧的阳台中,视野所及之处,皆是将整个关城环绕其中的辽阔山脉。松涟山脉高耸而绵长,远处的什纳雪山更是景致壮美迷人。这一刻,在天地自然润物地润泽下,他根本无从讳饰自己的真实心意。
“想见你,一直想。”
“快了,就快了……”孟漪心下动容,甚至无意识地停驻了脚步,任由自己宛如一个迷路者般怔在人来人往的剧院门口,“等我们把手上的工作都忙完,就马上找时间见面。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