便扬声道:“大郎二郎搬几个凳子出来。”
方氏道:“娘,我先把这个月的钱给你,咱先进屋,三妞,泡几杯茶,拿点瓜子花生米和云片糕。”
沈全是茶楼的掌柜,多少是有些油水的,东家每个月也会拿这些做赏,每天总有客人泡个没几次就走了,茶叶扔了也浪费,方氏这才想着做茶叶蛋。
沈陵也想了解一下家里头的经济情况,老太太抱着他进去了,大抵是觉得他一个小孩子也听不懂。
进了屋,方氏拿出了早准备好的布袋子,递给崔氏:“娘,铁娃爹的月银在里头,这个月得得赏银多,我生意也还行,那一吊钱您和爹自个儿买点吃吃。”
沈全的月银每个月都会交回去一半,虽然三房里头是他们赚钱最多,但方氏也不是不知好歹的,家里的地都靠大房二房种,每个月都会给他们送粮食送菜来,原本是交三分之二,如今他们一家都在城里了,便只交二分之一了。
沈陵有些失望,什么都没打探到,他坐在床沿上,就看到一个沉甸甸的小袋子。
崔氏原本要把钱袋子塞进袖袋里,闻言就要打开钱袋子:“我和你爹都不缺,用不着用不着,给铁娃买点细粮,瞧他瘦的。”
方氏按住她手:“铁娃有,家里头孩子都大了,用钱的地方多。”
方氏和崔氏婆媳关系还不错,大概也因为方氏跟着沈全常年在外头,正所谓近臭远香,其次便是崔氏的性子并不强势,两人才能相安。
崔氏心下满意,老三媳妇虽强势了些,但心里头还是明白的,把钱袋子塞回去,叮嘱道:“给铁娃吃点好的,买几贴强身的药喝喝。”
崔氏瞧着沈陵这白净瘦弱的模样颇为忧心,她三儿就这么一个宝贝蛋儿,打出生起就没断过药,每年就求佛祖别把这玉娃收回去。
沈陵可不想吃中药,忙跳下来,抱住崔氏的腿:“ 奶奶,铁娃已经好了,很强壮,不用喝药。”
崔氏摸了摸他头:“ 奶奶想让我们铁娃更强壮,吃点好。”
沈陵仰着头:“没病不能吃药。”
崔氏哄骗他:“好好好,不吃药。”
几个人出来,大郎二郎在吃点心,半大小子容易饿,三妞继续做针线活,方氏把云片糕拿点给崔氏,道:“东家赏的云片糕,娘尝尝。”
崔氏撕一片放嘴里,还不忘给沈陵塞几片。
“娘,这回送了多少鸡蛋?我好记一下。”家里头的鸡蛋都是攒起来给方氏做茶叶蛋卖,寻常人家鸡蛋都是舍不得吃的,攒了就拿集市卖,大户人家会来收。
城里人不大养鸡,鸡有味儿,又不像乡下可以找些菜根子虫子可以喂鸡,家里就养了两只老母鸡也不够,沈家周围几户人家的鸡蛋也一块被收过来的,三文钱两个鸡蛋这么收,如今四海安定,大家富足了起来,鸡蛋价格都涨了。
“一百六十八个,马上天要热了,打后边得每回少送点,多送几回。”
方氏自个儿是算不过来的,每回都是沈全算得账,方氏目光落在啃云片糕的小沈陵身上,道:“铁娃啊,给娘算一算,一百六十八个鸡蛋,三文钱两个,多少文钱?”
方氏有心显摆儿子,期盼地看着沈陵,又害怕儿子不懂三文钱两个怎么算。
崔氏好笑:“铁娃能知道啥呀,数都数不过……”
沈陵咽下嘴里的云片糕,道:“二百五十二文!”
崔氏的话戛然而止,大郎二郎含着云片糕面面相觑,心里头不敢相信,可看小堂弟的模样却不似妄言。
崔氏不敢相信地瞪着眼睛问道:“老三家的,别开玩笑,铁娃子这数都认不全呢!”
方氏骄傲地说道:“大郎二郎,你们算算。”
兄弟一块儿挠着头,掰着手指头,过了好一会儿,大郎才犹犹豫豫地说道:“ 奶,铁娃说的好像是对的。”
三妞笑眯眯地看着沈陵,难得插话:“大哥二哥,铁娃的算数比爹爹还好,爹爹还得打算盘呢。”
崔氏猛拍大腿:“我们家铁娃子是个神童?!”
方氏可不敢这般托大,道:“他也就在算术上灵光一些,打小就看他爹在那儿打算盘算来算去。”
崔氏又问了几个简单的算数,沈陵对答如流。
大郎捉起小沈陵,十三岁的少年因为经常做农活,力气大得很,举着沈陵:“铁娃,快告诉大哥,你这脑瓜子咋整的?”
沈陵蹬着小腿儿,他就是块砖,谁都可以搬一下!“大哥,快放我下来!”
大郎单手抱住他,一只手揉了揉他的脑袋,似乎想感受一下有什么不同。
二郎稀奇道:“铁娃,你这咋算的?也教教我们?”
二郎憨,脑子不灵光,特羡慕脑瓜子聪明的。
沈陵道:“三文钱两个鸡蛋,一百六十八个鸡蛋,就当两个一捆,就有八十四捆,一捆三文,就是二百五十二文了。”
大郎二郎脑袋里顿时一堆浆糊,忙摇头,不懂,对小弟又多了几分敬佩。
沈陵叹息,没学过乘除法,乘法还好,有九九口诀,但除法是难了。最主要是他们不经常计算,脑海里没什么计算的概念,更多的是数数。
崔氏可不欢喜,望着沈陵的眼神都能滴水儿:“像我家老三,老三小的时候脑瓜子就灵光得很,以后也和他爹一样有本事。”
方氏心道:我儿可比你儿聪明多了!
崔氏来城里除开送些东西,自然不是来看方氏这个儿媳妇,方氏和三妞头发也干得差不多了,方氏很知趣地主动提出带他们到街上去转一转,买点东西,顺便见一见沈全。
沈全也走不开,让崔氏他们在茶楼里坐一坐,好说上几句话,沈全基本上没什么休息的日子,都是要和东家提前请好假,才能回去个一两天,如今已经近两个月没回去了,本打算最近回去一趟,他们就来了。
小儿子大孙子,老太太的命根子,崔氏惦念得很,和沈全说几句话都是好的,走的时候,沈全送他们到集市那儿,那边会有回乡下的马车,人差不多了就会回去。
崔氏抱着沈陵一阵心肝宝贝,沈陵有些无所适从,却能感受到老太太对他的慈爱,只是不知如何回应,看着她上了牛车还时不时撩开连子看。
沈陵心有所动,喊道:“奶,等我回去看你!”
沈全也跟着说道:“娘,过一段时日我们回来看您,您别惦念!”
崔氏拿着帕子朝他们挥手。
第004章
吃过晚饭,如今天黑得晚,外头还有光亮,沈全坐在外头算账,三妞和方氏准备明天的茶叶蛋。
方氏唉声叹气:“这天气热了反倒生意时好时坏,蛋也不好放。”
三妞知道他们家如今在城里花哨大,方氏做点小生意也是为了补贴家用,也跟着揪心:“那咱们能卖点别的吗?”
“还能卖些什么呢,卖茶叶蛋卖饼子赚不了大钱,别人也瞧不上。其他的都有人卖了,卖锅贴、卖鸭血粉丝的,都不知开了多少家了。”
沈全抬起头来,道:“就这般安安稳稳赚个小钱罢了,买个菜绰绰有余。”
方氏横了他一眼,不满他这般稀泥,絮叨:“你以为你过日子就吃点菜啊,你在外头要体面,不得要衣服鞋子,逢年过节得给东家、周围人家送点礼,哪哪都要钱,要是铁娃再生个病,钱都不够嚯嚯的。”
沈全道:“那你卖别的!”
方氏:“说得轻巧,你倒是说一个出来。”
沈全算是明白了他现在说什么都不对,晃着脑袋不说话了。
沈陵趴在沈全旁边,看他的账本,字大差不差还能认得出来,古代这个账本记录方法就是没有表格来得直接。
“以后少出去喝酒打牌,打牌赢了不说,咱输不起,赏银存一存,以后分了家我们也好给铁娃在城里买个一亩三分地,铁娃这身体决计是不能回地里去的。”见他不语,方氏露出了真实的意思。
当家能做的无非就是开源节流,他们两如今已经拼死拼活了,也不能再多了,只能节省点,省一省总能有一点。
沈全望着旁边的小儿子,心里头听进去了,嘴里头免不了嘟囔几句:“这可都是人脉,他们邀我了,总不去就太不知趣了。”
沈全算得上是个顾家的男人,月银都是交给家用的,除了藏一点赏银,偶尔喝几回小酒,打几次小牌,若家里富足其实也无伤大雅,可在不富裕的女主人眼里头,这也是能省下来的。
方氏斜了他一眼:“人家有房有家财,祖宗积了德,有份家业,我们不得给儿孙攒个家业。”
沈陵暗想,原来古今都一样,无非就是房子。他上辈子是没享到父母的福,全赖有个好姐姐,今生遇上这一对处处把他捧在心上的父母,心里头百般滋味。
沈全说不过她,摸着沈陵的头,道:“攒家底,给咱铁娃在城里买个宅子!”
沈陵卖乖中又带有几分认真:“以后铁娃也要给爹娘买大宅子,给姐姐很多很多嫁妆。”
沈全和方氏欣慰而笑,三妞笑容中带了许些羞涩,却是泛起了几分甜,铁娃对她真好。
“居然还知道嫁妆。”沈全笑话他,心中却警醒了一下,可不是,三妞九岁了,再过个几年就得成亲了,自然是想嫁给城里人,可若没点家底,总归找不着好人家。
方氏含笑,语气里满是慈爱:“最近前头刘家嫁闺女,他给记下了,鬼灵精。”
沈陵跪在板凳上,一只手撑着案桌,小指头指着账簿说道:“爹爹,雨润茶楼。”
沈全定睛一看,小手指指着的可不正是“雨润茶楼”这四个字,大为惊奇:“铁娃怎么认得的?”
方氏和三妞都放下手里的活,望了过来。
沈陵道:“爹爹的茶楼上就是这个。”
沈全把他抱在腿上,震惊之余,又多了几分思索:“铁娃是看到茶楼上的字然后知道这叫雨润茶楼是吧?”
沈陵乖巧地点点头。
沈全拿起账簿,放他面前,问道:“铁娃看看还认得什么?”
沈陵决心显露几分,若非显露几分天资,寻常人家怕是从不会想送孩子去念书的,他看了看,指着“壹”道:“这是壹,一文钱的壹。”
一文钱的铜板上有个壹字。
“这是沈,爹爹,沈全。”沈陵抬头看了他一眼。
方氏和三妞已经站在沈全身后了,那种不可思议的神情收都收不回来。
方氏结结巴巴地说:“我的老天爷,铁娃,不,不会真是神童吧!”
沈陵期待地看着他,沈全压下复杂的心情,摸了摸他的脑袋:“铁娃说的都对,和爹爹说说,都怎么认识的?”
沈陵稚言稚语:“就去找爹爹的时候,他们说是雨润茶楼,就是这几个字。一文钱上有壹……”
沈陵说的混乱了一些,沈全大概明白了,他听别人说,再对照着自己看的,他就记住了。沈全是没见识过神童的,他们这样的人也不知道神童是什么样,可他们又不是没见过这般大的小孩子。
大郎二郎三郎这般的时候满山的跑,不要说认字了,连数都还数不全。再说城里的孩子,沈全也没见过附近的孩子有铁娃这般聪明,隔壁的小虎比铁娃大了一岁多,都不认字。
方氏喜不自禁:“咱铁娃咋就这么聪明呢!我不会真生了个小神童吧!”
沈全却不似她这般一味欣喜,想得更多一些,天色已昏沉,他低声呵斥道:“在外头别没得个嘴栓子,铁娃也就比别的孩子聪明一些,你喜颠颠的,那大户人家的孩子三岁便会念诗识字,鬼晓得别人是不是笑我们见识短。”
正所谓财不可外漏,用在“才”上也大差不差,城府藏心胸,半桶水响叮当,就识得几个字便似中了秀才,且不知旁人在背后怎么笑。
沈全严肃起来,方氏不敢置喙。
夜里头两个孩子都给躺下了,沈陵跟着三妞睡的,两个孩子睡在里屋,方氏已经有了细微的呼吸声,沈全却怎么也睡不着。
他年轻的时候跟着教他的账房先生去过金陵城的大户人家,那些少爷们穿着锦袍,真是气派极了,说的都是人话,可他们斯文又高雅,每一个字他好似懂连在一块儿又不懂。那个时候他才十多岁,天下刚太平,才知戏文中所说的高门大户原来是这般。
他们这样的人家,一辈子都不一定能出一趟远门,守着那一亩三分地,没荒没灾的年岁还好,一旦世道不好,便是安危难保。家里头贫困,他出来见识之后也有了几分心气,给账房先生做小伏低,跟着他身后学了点字,知道如何做账。碰上了个赏识的东家,混出了点样子来。
世世代代也就都是目不识丁,靠着一身蛮力在地里刨食,他们家靠他在县城里做掌柜,一家人在乡下已是富足人家的日子,不缺吃短穿。可读书,却是从来没想过的。那些有钱的乡绅地主供得起,孩子早早便启蒙了,不管有没有功名,只消不是败家子,一辈子便是吃穿不愁。
普通人家却是不成的,供养一个读书人费钱不说,若是没得一点功名,便是竹篮打水一场空。思及此,沈全便觉对不住铁娃,但凡家中有些资财,他这般天赋也能有所施展。
若是平平庸庸也就罢了,一辈子大抵也平淡而过,可吾儿这般聪慧,沈全内心煎熬,为自己的无能,为儿子的惋惜,辗转反侧,又是叹息的。
把方氏吵得够呛,方氏踹他一脚,骂道:“翻来覆去的不睡觉,做什么呢!”
沈全不敢动了,闭着眼睛,脑子里一片清明,良久又是一声叹息。
方氏也跟着叹了一声:“当家的,你这想什么脑筋呢?”
方氏被他弄得也清醒了一些。
沈全侧过身,手肘支起半个身子:“我在想我们铁娃,这么聪明,不读点书可惜了。”
方氏半睁着眼睛:“哎,等过两年有点闲钱,和爹娘说一说,咱送铁娃去读个书认个字,以后也后做个账房先生。”
沈陵现在五岁,过两年七岁,不算太晚,沈全心想也只能如此,打明天起,他先教儿子认认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