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料许秋来目不斜视,抱臂低声告诉他:“走远些,不要和我说话哦,这样显得我专心一点。”
陆离:“……”
冯安妮就在这时候过来。
她刚才在入口处招待画协的客人,已经远远注意许秋来一会儿了,见她一眼相中自己的那副《鱼戏莲叶间》,不停端详,喜爱之情溢于言表,心中更感觉自己与这个女孩果然合拍。
“你喜欢这幅画?”
“是啊。”
猝然出现的声音打断许秋来的思绪,她装作刚刚从专注中惊醒的样子,回头看清来人,面色一喜,似是为冯安妮百忙中抽空和她聊天感到开心,“老师,你今天真漂亮。”
冯安妮亲昵地半搂她的背,“你喜欢它哪里?”
“只是我一点很浅薄的看法,”秋来不好意思,“我觉得这幅画跟老师你以往的风格都不大一样,带着很强烈的德国表现主义色彩,构图虽然简单,但色彩对比浓重,主观印象强烈,也很有张力,非常震撼。”
“再说一些。”
“鱼是只进不退的,它一生都在游动,这些抽象的鱼形和水波更像隐喻着时间的流逝,残荷是万物的更迭,它触发了我,让我思考很多,我的从前现在、未来……”
冯安妮一动不动看了她好久才道,“今天展出的作品里,我也最喜欢这幅。它其实算是我今天展出的作品中最不受评论家看好的。”
“我真的很喜欢你,你有这样的天分和造诣,不从事艺术工作太可惜了。”
秋来笑了笑,心想她被季时安封为灵魂画师的绘画水平,真让她从事艺术工作,怕是得饿死。
能把冯安妮心思猜这么准,倒不是她有读心术,不过是浏览过画家电脑时,见她在D盘里单独给这画的扫描件列了一个名叫LoveForLife的文件夹而已。
冯安妮与她聊了许久,秋来功课做的足,事前拿着内部展出目录表搜了大批资料打底,一目十行背下来,使劲浑身解数把人哄得眉开眼笑。
两人又交换了社交账号,直到冯安妮手机响起来才暂停交谈,对方拿出手机瞧了一眼,指尖点在屏幕上犹豫两秒,似是有所顾虑,没接听。
许秋来余光瞥见标注是个快递,善解人意退后两步,示意她忙,不用照顾自己。
转身前,她用零点几秒记下了那快递十一位数的号码。
这号码百分百有猫腻。
冯安妮有两个手机,这本不是什么怪事,有的品牌手机功能不能兼顾,好多女孩子也会带两个在身上,一个用来拍照,一个打电话。奇怪之处在于,她的手机两个都是同型号,同款颜色,普通人从肉眼上根本无法分辨,怪只能怪许秋来观察力实在入微。
两人第一次见面时,电梯故障,她发现冯安妮手机摄像头边框在混乱之中被砸出了裂纹,一点点,不细看并不容易察觉。第二次在学校遇见,许秋来见她手机上的裂纹不在了,以为已经换了新的。
刚刚一看,裂纹却又重新一模一样出现。而且冯安妮是打开手包内衬袋,拉开两道拉链之后才把手机取出来的,一般人只会在那个地方放卡或现金。
这只能说明,她在用两个手机。
今天对她来说这么重要的场合,电话肯定不少,她不会不知道藏在内衬袋里接听有多麻烦。
最重要的,一个快递电话,可不会让人犹豫,要么接听,要么挂断。
陆离全程就站在不远的地方,他觉得现在的许秋来虚伪又疲惫,她平静的目光下深沉又复杂,藏着许多他看不懂的东西。
在冯安妮面前,她仿佛完全变成了另一个人。
陆离逛得百无聊赖,眉宇间刚有几分隐忍的不耐流出,许秋来敏锐地察觉他的情绪。撇他一眼,小声道,“我说了没意思的吧,陆神你还非要来。”
陆离没答她,开口道:“你们师附离美术馆不远。”
“然后呢?”
“结束后你可以请我吃小馄饨,上次你说请客,中途走了是我付的钱。”
哦,原来他今天走这趟重点是小馄饨……许秋来瞬间理清了,他对某些特定的食物总是特别执着。
“你记性怪好的,多久之前的事了,还惦记到现在。行吧,我这次真的不会半途走掉了,请你吃个够。”她十分爽快。
陆离这才满意点头,随口问,“你真的喜欢那幅画儿吗?”
“不怎么喜欢,反正我不懂画的。”
他眉心一跳,“那你还能和作者本人讲这么久?她看起来很开心。”
“瞎聊呗,”许秋来左右看看,压低声音凑近道,“其实,我来之前刚翻完了《如何看懂艺术》、《文艺心理学》、《美学史大纲》和《艺术批评与鉴赏》。”
好吧,这才是许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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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秋来惦记着号码的事,四下搜寻不见冯安妮的身影,她干脆独自出了展厅,沿着走廊往外走。
长廊里铺满地毯,工作人员在为隔壁慈善拍卖会场准备饮料和点心,人来人往,路过洗手间时,里面刚好走出个西服笔挺的男人。
许秋来一向不会特别注意人脸,擦肩而过的那刻,男人抬手打理头发。
她的余光忽然不经意瞥见,男人灰色西服袖口上,缀着一颗光泽闪烁的宝石袖扣。
电光火石的一瞬间,她猛地记,这种款式的宝石袖扣,她和冯安妮第一次在商场见面前,监控摄像里,她买了两对。
放慢脚步回头悄悄看,男人那侧脸、身高、背影,果然正是上次在商场和冯安妮见面的人。
世上哪儿有这么巧的事,她心中一动,拿出手机,飞快拨下刚从冯安妮那儿记来的快递电话。
一秒、两秒……
身后果然有铃声响起!
男人明明把手机拿在掌心,但直到旋律接连响过两遍,就在许秋来要挂断时,他才犹豫着接通。
他对有陌生来电很有戒心,说明这大抵不是他常用的手机,现在挂断反而惹人生疑。
秋来闪身折入最近的走廊岔路,捂住话筒隔着噪音,用最甜美的广播腔道:“你好,我是B城通讯的客服人员,请问您是尾号1153的机主吗?今天我们通讯公司电话联系您是为了回馈新老客户,您只需要把现在的套餐升级到……”
“不换。”
……电话里立刻传来嘟嘟挂断声。
爽快!
挂断很及时,再往下,她现在还真不知道那人订的多少钱的套餐。
今天这趟总算没白来,信息量大得足够她消化一阵了。
展厅观画的环节很快结束,宾客陆陆续续进入拍卖会场,失踪了二十来分钟的冯安妮也总算露面。
她的发型和妆面看起来都重新整理过了,面料柔软的A字裙上添了几道褶皱,两颊像是添了胭脂一般容光焕发。
许秋来正要上前去,走到一半,脚步忽然一愣。
就在冯安妮身后不远处,有个穿绿色套装,戴珍珠项链,柔美肤白保养得体的太太正与人说话。
那是季时安的母亲!
她刚刚被挡在她的视线死角,她居然没看见!
冯安妮宾客名单里根本没有她!她怎么会出现在这儿?
许秋来还在犹豫怎么毫不突兀地转身找个地方避避,就见那太太的视线移到场内来。
情况根本容不得她多想,她转身便往外走。
这个女人能力和手段一样不缺,有季时安这层关系,她肯定知道自己上了Q大,只是觉得她翻不起什么浪花,懒得管她罢了。
要是让她发现自己在接触从前的圈子,打草惊蛇,自己这么久以来的准备就功亏一篑了。
季时安母亲隐约觉得场中那一闪而过的侧脸轮廓有些熟悉,似乎挺漂亮的,是哪家的女孩儿?
她没想起来,干脆把香槟递给一旁的侍者,起身上前去。
许秋来不敢回头,努力稳着步伐,丝毫不敢流露出慌张的样子,但她能感觉到人追上来了。
怎么办?怎么办?
视线飞快会场内巡视一圈,正看见陆离站在会场落地窗附近。
他拿了根巧克力棒咬嘴巴里,正斜倚在窗帘上,半靠着玩游戏。她仿佛看见了亲人一般,终于敢加快脚步,飞快朝他小跑过去。
季时安的母亲当年和她妈玩得可好了,怕对方不死心凑过来打扰,她故意一头扎进陆离怀里。
突如其来的冲击,陆离身体自动开启防御模式,条件反射就要把人推出去,混乱间忽然闻到熟悉的洗发水香气,他惊得小臂一颤,手机傻傻掉在地上,巧克力棒都咬碎了。
许秋来接住他那咬断的半截巧克力棒,抱紧他的腰。
“别抬头,帮我。”
第49章
暗恋的人主动投怀送抱是什么感觉?
世界上还有比这更幸福的事吗?
陆离的脑袋就要炸了,头皮发麻,思考能力跌到0值,千万响烟花礼炮在他脑中齐鸣,又像跌进温水里洗了个澡,几秒钟之后,毛孔争先恐后打开来。
他的手指在许秋来看不见的地方悄悄戳了自己一下,然后反应过来——
原来这不是做现实,是做梦啊。
许秋来猛地被戳一下,更紧张了,生怕陆离不留情面把她推开,让跟上来的人看清楚她的脸。
一边加大抱紧他腰的力度,一边求饶,一口气闭眼道:“陆神你千万别、别生气、我知道错了,我以后再也不随便碰您的千金之躯,但是现在,就这一回,你千万帮帮我吧!我真的有要命的事,你不帮我我就完蛋了。”
不是做梦啊。
陆离半晌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僵直道:“帮你什么?”
他那声音听在秋来的耳朵里,冷冰冰不含一丝情绪,像是真生气了的意思,她咬了咬唇,但又没勇气把脑袋从他怀里拔出来。组织了一下语言,继续道:“我背后有个穿Chanel绿色套装走过来的女人,看见了吗?”
陆离:“Chanel套装我不认识,绿裙子的女人有两个。”
“……是我的错。”她怎么能寄希望于陆离区分Chanel和Dior的区别呢?
“就是戴了大珍珠项链那位,您就帮我躲会儿,绝对不能让她发现我在这儿。”她小声祈求,底气越来越不足。
这个理由是不是太不像话了?
陆离会不会相信?都这个年代了,又不是玩什么间谍游戏……
下一秒,陆离的手搭上来,“她就在你身后两三米,现在绕到九点钟方向了。”
许秋来顿时把头埋得更紧。
果然,这个女人疑心最重。
许秋来确定她没看清自己的正脸,这种情况下,她居然真的过来确认了。
她现在只能庆幸自己当机立断扑进陆离怀里,不然在这种场合,不论怎么闪避躲藏,真的很容易叫人起疑。
五分钟过去了,秋来抓紧他的衣角问道:“人还在吗?”
“没有。”
八分钟过去,陆离的体温贴紧她的皮肤,温度有点高,他的心跳声近在耳畔,秋来却听不出异常,因为她自己的窘迫害羞又紧张,心脏跳动的频率比谁都快,小声问道:“人走了吗?”
“没走,她还在时不时探头往这边看。”
第十三分钟,秋来觉得自己缺氧快要喘不过来气、脸颊烫得可以煎荷包蛋时候,只听陆离的声音道,“我的手机现在被你踩在脚底下,如果摔坏了你要负责帮我修好。”
“一定。”
“这个月请我喝冷饮就别记账上了。”
“当然。”
苍天在上,要是逃过这劫,许秋来以后再也不敢占陆神便宜、再也不敢肖想他了!
他终于开恩般轻拍两下她的背:“人走了,你可以起来了。”
许秋来当即松开他,头也不敢抬快步朝门外走,她抬手重重拍了自己的脸颊两下,对着入口处一排换气扇灌进来的风大口呼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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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离当天晚上吃完许秋来请的小馄饨到家,时间已经是九点多,他进门才发现,客厅里挺热闹,除了外公跟几个老朋友玩象棋,还有向梦也在,正陪他外婆看个纪录片。
“回来啦,”外婆见他进门就起身,“晚饭吃了没,我给你做点儿。”
“不用了,”陆离摆手,想了想又补充,“有人请我吃了小馄饨。”
“那怎么吃得饱呢,”外婆没抓住他话里的重点,“我去把菜热热。”
“饱了。”陆离拒绝,又强调一遍,“这么————大海碗装的,有人请我吃了两碗。”他的手在虚空中比划一下。
真的是很大的碗,老人震惊于孙子食量骤增,盯他两秒,继而又紧张道:“吃那么多会不会撑,我叫张嫂给你拿消食片……”
“有人给我买了,我没吃,那边的馄饨馅儿大皮薄,不撑肚子。”
老人家沉迷养生已经数十年,怪道,“再好吃那也是,暴饮暴食对身体不好,以后别老在外边儿吃饭,油盐重,回家我还能给你做点营养的……”
“……”
陆离仿佛个情窦初开的半大小子,一番想要不着痕迹炫耀显摆分享暗恋对象优点的心情彻底破灭。
他跟一行长辈打完招呼,换好鞋正要上楼,只听向梦在底下沙发上问道,“谁跟你一起去的?许秋来吗?”
终于有人问了!
陆离立刻转身折回客厅,假装对纪录片饶有兴趣的样子,云淡风轻在电视机侧面坐下,随意道:“她非要请客,我也就勉强陪她吃点了。”
“许秋来是谁?是个女孩子吗?”外婆听到一个新名字,对方听上去跟孙子关系很好的样子。
陆离看着电视答:“她是今年Q大的新生,算我的直系师妹,在我指导的参赛队伍里准备比赛。”
孙子什么时候会特意提到一个人?对方能让他刮目相看,而且还是个女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