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离不高兴,“你干嘛总把两口子当洪水猛兽,贺教授很和蔼的。”
“我没有怀疑他是个和蔼的人,我是学生,对他有天生的教师光环威压,别的不说,你能想象跟当年法院派来给你上教育课那位,青少年心理辅导中心的教导主任家孙女谈恋爱的感觉吗?”
陆离脑海中立刻涌出那地中海主任的脸,隔空打了个寒颤。
许秋来得意,“看吧,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换位思考,你就能理解我的心情。”
“你害怕,秋甜又不怕,秋甜跟老贺关系不是挺好吗?他们喜欢秋甜,肯定巴不得带孩子。你要是怕浪费她的假期,书房还有我小时候看的奥数全集……很多珍藏绝版习题册,给她解着玩儿打发时间,她肯定会喜欢的。”
陆离有点儿收藏癖,买支笔都要集齐所有颜色图案买全套。那题册他小时候好不容易买齐,摆上十几年忽然要让给别人写,心里还挺舍不得,但考虑那卷毛的臭孩子到底是秋来妹妹,只得故作大方。
“贺教授辅导围棋也很有一手,再不行就学学组装搭建和编程运行机器人,我七八岁最喜欢玩儿这个,小时候先从Scratch图形化学起,以后进阶到代码编程对拓展逻辑思维很有帮助……”
许秋来:……
“恕我直言,陆神你又开始以己推人,你觉得有趣愉快的童年日常,估计秋甜半个小时都撑不下去就得哭着跑回来,她只是个普通孩子呢,请您让她过得快乐些。”
话是这么说,但陆离都邀请到这份上了也不能再推拒。
秋来到家,把妹妹喊起床,给她梳头发倒牛奶,考片吐司咬嘴里,替她把小书包收拾好背上,然后两姐妹就开始在小区长椅正襟危坐,等贺教授来接人。
“去了认真写作业,千万不能给人添麻烦知道吗?”
秋甜今天白色羽绒服里穿了针织背心,百褶裙和及膝袜,棕栗色的小卷毛难得被打理整齐,安安静静披在背上,这么一打扮,倒是有了点儿许秋来小时候的样子,像她们还没家道中落那会儿。
“我昨天已经在家里写了整天作业了,”秋甜仰头偷撇姐姐,小声嘀咕试探,“今天也不能玩会儿吗?”
“不写也行。”秋来点头,心说正好去体验一下陆离的童年习题套餐。
只是她瞧着秋甜沉甸甸的书包有点儿纳闷,“不想写作业干嘛还背这么多东西,不累吗?我帮你拿回家——”
秋甜立刻蹬着八字腿使劲儿把书包抢回来,往身后一藏,“不重,装了我的宝贝,我要带去的!”
秋甜的宝贝就是她床底下那堆破烂儿,小到幼儿园用过的卷笔刀,还有那些亮晶晶的玻璃珠子跟布熊……乱七八糟实在不是什么值得一看的东西,秋来确实有点儿纳闷:“你跟贺教授关系这么好,连这些宝贝都要跟他分享吗?他凶巴巴的,你不怕吗?”
“才不是,老贺可有意思了,他每次都认真听我说话,你们大人就是喜欢随便给别人贴标签。”秋甜不高兴反驳。
这话乍一听还挺有哲理。
秋来捏捏她的粉嫩的脸颊,再叮嘱,“到了人家里要懂礼貌,别老贺老贺的叫知道吗,辈分都让你给叫乱了,你的熊啊就别拿出来给人看了,实在忍不住,等我下次给你洗洗晾干净再说。”
秋甜稍微有点儿心虚地别开眼。
其实书包里装的并不是她的宝贝,是几大本家庭相册。许多姐姐小时候的照片,上次她跟陆外婆夸吹牛,说秋来小时候长的比一部电影里那个小童星更好看,承诺了要把相册偷渡过去一起看的,从储物间翻了很久才找到。
毕恭毕敬把秋甜和教授一老一小送走,秋来喝掉几大杯热水,埋头一觉睡到十二点,身上出过汗,感冒头重脚轻的眩晕感总算少了一些。
齐进早上十点才进手术室,现在应该还在病房平躺静养,宋景宿醉回家,按他休假这段时间以来的作息规律及睡眠曲线,吃了饭赶过去,时间应该差不多。秋来翻身下床,放热水打算开始洗个澡,也就在她刚站在淋浴喷头底下,手机一震,来了条新短讯。
——宋景死了。
发件人是陆离,他刚从警队那边得到消息,立刻通报给秋来。
洗手间的窗子在灯光和热水的氤氲中蒙上一层迷雾,许秋来像是被雷击了,愣在原地,看不清自己的神情。
一切如同回到了原点,简直叫人万念俱灰。
就一会儿,她只松懈了一会儿,只盯漏这一次,一切便已经完全不一样,最重要的嫌犯死了。
=
根据初步调查,警方判断宋景死于自杀,没办法。
首先岸上有他脱下来的鞋,家中抽屉也有封他的亲笔遗书,推测他喝了一夜酒,酒精浓度严重超标,然后在醉生梦死中从护城河跳了下去。
消息来得如此突兀,亲朋几乎没有人能理解他的行为。在他们眼中,宋景年轻有为,毕业就考入编制。不愁吃喝,早早在地产涨价前把几套房产握在手中,成功成为地主阶级。
直到他死后人们才发现,原来他们眼中优秀的宋景,在人前人后,是两个截然不同的人。他从很久之前开始,每年在固定的时间飞一趟葡城赌博,家中几套房早已都被悉数抵押,输光了还倒欠外债。
他的工作备忘录里,全是一些戒赌失败,想要剁手指明志,消极又丧气的话。
许秋来赶到现场护城河附近时,天已经快黑了,岸边有警方拉起的警戒线,人刚刚打捞起来,尸体浑身呈青色,还没浮肿。
看着那刽子手最后的模样,许秋来忽然不知道该高兴还是该唏嘘。
挣过一笔简单快捷大钱,这经历完全改变了宋景的人生。
他不再甘心拿小额固定辛苦的死工资,放手投机、固执地去追寻那些不属于他的机会,最终落得今天的下场。
这笔出卖灵魂的财产没有让他富起来,反而害他失去了性命。
当然,“自杀”这两个字,许秋来半个标点符号也没有相信。
她凌晨是亲眼盯着人进家门的,走路都踉跄的人,怎么可能又会忽然跑去护城河自杀?
她知道齐进胆大,可万万没想到,他的胆子居然真大到这个地步,居然一步到位把宋景灭口,叫他永远闭嘴!
许秋来身上发凉,忽然想到,这个决定看似冒险,实则却能一次性将证据毁灭,如果没有新的证据出现补充,警方就算怀疑,也只能心证。
有一种可能,齐进是知道警方已经通过宋景查到自己头上,所以着急灭口吗?
可警队的进度,他是怎么知道的?
第117章
宋景尸体是被凌晨打捞垃圾的河道清洁工发现的。
老汉靠岸堆垃圾时候,发现了整齐摆在河岸边上的一双皮鞋,好奇心发作,叫来工友几个人在周边打捞了一番。河水并不深,冬天水流缓慢,尸体坠下去便沉底,没花几分钟就被人捞上来,吓得一帮人屁滚尿流报了警。
宋景身上没有外伤,死因确实是溺死,水经肺泡进入他的血液循环,红细胞产生溶血,因释放到血液中的钾离子含量过多导致心脏衰竭最后停搏。他死前将车停在距离河道不远的路旁收费停车位上,天气太冷,凌晨的护城河结了薄冰,他掉下去先是砸碎冰面,又在河水中挣扎浮沉一会儿,才彻底落下去。
也幸亏一帮河道清洁工好奇心发作,不然这么冷的天气,宋景尸体落下去不知道要多久才能浮上来,届时尸身泡得面目全非,对案件侦查极为不利,这可能也是整个案件中凶手唯一没料到的地方,时隔两个小时便被打捞上来的宋景尸体,解剖前保持了高度完整。
河道每周打捞一次,七点钟后气温升高,稍微出了点太阳,河道清洁工们开始一天的工作时,薄冰已经化了,但这证据却在宋景身上留下来。
这案子和高坠伤有某种共通之处,一般人体自由落体与某种物体发生碰撞产生损伤,警方会根据坠落点高度和特点,人体所受冲力通过各种公式推导出真正死因,他上半身有因和冰面碰撞产生痕迹的尸斑,护城河这段没有设置护栏,在这个并不算非常高的距离,尸斑产生不是下半身,而是上半身,成为警方怀疑他杀的疑点。
当然,和之前的录音一样,仅仅能作为疑点,而不是关键性证据。但至少能将这自杀案的结案时间拖一拖,抽调警力再往深处调查。
宋景的妻子与他是大学同学,长得漂亮,心气高,大学时候追她的人不少,这段日子因为受不了丈夫每天喝得醉醺醺回家,搬回娘家住已经四五天,因此没有见到宋景最后一面,无从得知他自杀的过程,她对丈夫的了解不算一个称职的妻子,甚至直到警方找到她时,才得知自己丈夫欠着那么多外债,家中的房产已经不保。
刑警队调查陷入僵局,警局外,许秋来面无表情远远瞧着那哭哭啼啼被人扶出来宋景妻子。
她在犹豫,犹豫是否将自己手中的证据拿出来。
她跟了宋景一段时间,基本了解他休假之后的作息规律,每天喝到凌晨两点到四点左右回家,睡八九个小时,一起床就去施方石的事务所,守到他们律所下班,然后再接着去喝酒。
昨天凌晨,她在宋景家门口守到他喝得踉踉跄跄进门,行车记录仪将一切都记录下来,按规律,今天喝到四点多,按规律他至少会一觉睡到下午一两点。就算遗书是事先写好的,他也不可能在短短半个小时内就清醒过来,并完成自杀计划,包括自驾到护城河边、将车停在收费车位等一系列高难动作。
可证据一旦拿出,势必要牵扯暴露出许秋来自己。她要怎么解释自己为什么要每天跟踪宋景?
东西交出去,警方一旦再往下深查,那封让宋景坐立不安的威胁信,是不是会怀疑到她头上也未可知。
而且警方内部有没有和齐进互通消息的人,她主动站出来,是不是同时也会让齐进察觉到她,将自己置于危险之中?
就像许秋来从前每次给自己准备无数加密跳板和堡垒主机隐匿自己一样,她现在同样害怕将自己暴露在别人的视线中。
宋景溺水的青色尸体闭上眼睛还历历在目。
齐进走到今天这个位置,根本缺乏对生命的基本怜悯,挡他者死,倘若真的让他察觉自己今天身陷囹圄是拜许秋来这只蝼蚁所赐,那恐怕她有十条命也不够活。
许秋来一遍一遍逼迫自己去回忆当天凌晨黑夜中的记忆,具体到连什么时候落在自己身上一片雪花,她都试图想起来。
按宋景的死亡时间推导,时间线是非常紧张的。
沿路有监控拍摄到宋景的车子,夜间下雪,监控拍得人面目模糊,警方靠身形大概推断,驾驶人就是宋景本人。但由于许秋来见过他之前回家时候的醉酒神志不清的状态,没有先入为主的概念,觉得这种可能基本可以排除。
车子开得那么稳,还知道等红绿灯,对方一定是清醒状态,除非驾驶座上那个人,就是凶手本人!
很有可能,她凌晨前脚刚走,后脚凶手就到了宋景家中,对方一定是个熟人,而且十分得他信任,否则宋景不会在这疑神疑鬼的关口,还毫无反抗毫无反抗跟着人走。
许秋来皱着眉开始搜索,目睹宋景进家门,她下车、24小时便利店买早点,灌热水袋,然后呢?上车、开暖气……
对了,中间有个男人撞到过她!
她回去时候,当时特意挑了没有布置监控、保安在瞌睡的出口,而她出去时,对方正好进入小区。
那人走得太急,当时差点儿还把她撞倒在湿滑的地面,多亏于许秋来强大的肢体平衡能力才没立刻摔倒,倒是包子撒了一地。
男人凌晨四点钟出现在那个地方,黑衣,戴手套,行色匆匆,本来就是一件值得怀疑的事。
再一想,他身形和身高都与宋景大概相似,所以,是他吗?
许秋来不敢相信自己这么好运,居然可能直接和凶手撞上过,她再次闭目捂着脑袋,去细化填充截取这段记忆中的每一个细节。但她的记忆能力仅在于视线范围内可见的一切,许秋来搜肠刮肚,想不起来任何关于那个男人脸部的细节,因为她压根儿没去看人脸。
“我真的是第一次讨厌起我这个习惯了。”她痛苦猛灌一大杯水,冲陆离后悔抱怨。
陆离当然懂女朋友在抱怨什么,她是照相机式的记忆,每天冲入脑海的信息实在太多,大脑处理起这些信息量太大,为了避免不必要繁杂信息的干扰,她通常不喜欢去看人脸,也拜这习惯所赐,他们没办法立刻找到那男人了。
说话间,热水喝得有些急,许秋来被呛了一下,一边咳嗽一边掉眼泪。
换别人,陆离早就叫人家离自己远远去咳,或者自己闪开,生怕人把病原体传染给他,但是许秋来……陆离赶紧给她拍背。
她那天凌晨回家,感冒本来就还没好,又去护城河边看宋景尸体时候被江风一吹,或许是惊惧交加,病得更厉害,这会儿咳得梨花带雨,看上去就病恹恹的,漆黑的眸子也黯淡无光,虚弱又可怜。
陆离正琢磨着要不叫家里再给她炖点儿补汤,许秋来忽然从座位跳下来,“我想起来了!”
许秋来一病,大脑和身体都仿佛后知后觉慢半拍,她仿佛忘了自己还在车上,才起身就碰到车顶,撞得头晕眼花,重量往旁边一倒。眼看就要砸到陆离身上,陆离倒是有时间躲,但又怕自己躲了许秋来真摔坏,只能咬牙闭眼,一副英勇就义的样子撑在原地,接住她。
重量带着冲击如约而至,许秋来再瘦也有四十几公斤,陆离揉着被砸得肿痛的胸腔,虚弱问她,“你怎么冒冒失失的,想起来什么了?”
哦,她的小可怜。
许秋来赶紧道歉,上手帮他揉揉,“我那天撞上他的时候,感觉在大衣上闻到什么味道,就跟像我刚咳嗽流眼泪,当时我也有种闻见别人打韭菜嗝,还像闻到种化学试剂,有想要流眼泪的冲动。”
“我帮你找个人问问。”陆离说罢,当真拿着电话开始打。
“你找谁问呀?”
“我外公跟几个Q大化工院的教授是老朋友,找谁都行,都问问。”
许秋来一听要麻烦教授,赶紧改口:“我就随便说说的,没准凶手单纯来之前早餐吃了个韭菜盒子?别问啦别问啦……”
陆离不为所动,“该用的关系就要用上,否则交朋友有什么用呢?”
许秋来:……
她竟无言以对。
陆离在几个电话中强调:韭菜、流泪这两个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