侍女们端着银盆手巾青盐盂盅等物鱼贯而入,其中一位身着黛色褙子的妇女不紧不慢地撩裙走进,身形高瘦,一双眼睛不动声色地打量着谢窈。
谢窈端坐在妆台前,白若脂玉的脸上脂粉未施,一双杏眸因为刚刚睡醒还盈着潋滟娇柔的水光。
确实有独宠东宫的资本。
只是敢睡到日上三竿,也确实得意忘形。
张妈妈面上不显,恭谨地福身行礼。
“张妈妈此次来,是来取回账册的吗?”谢窈对着铜镜戴上丁香耳坠,声音娇娇柔柔:“尔琼,把账册拿来。”
张妈妈平稳道:“良娣,是太子殿下命奴婢来服侍您。”
谢窈的手顿住了,怀疑自己耳朵出了问题:“什么?”
张妈妈心中直摇头,她想起今日刚回东宫,周之衍就为了这个良娣,亲自来见她。
张妈妈从小带大张皇后,也是看着周之衍长大的,在张皇后最艰难的那段日子里,也是她扶持着慢慢捱过来,因此周之衍对她也是敬重有加:“孤知道您要归乡养老,但孤确实放心不下她,劳烦您去照顾她一段时日,也好安她的心。”
她在京中待久了,一时间也放不下,也就应允下来,但周之衍最后说的话却让她震撼。
“她性子软,就请您当作教导皇后那般教导她吧。”
这是认定这个良娣当未来皇后了,张妈妈才发觉,这个良娣在太子心中实属不一般。
但今日一见,也知道周之衍为何请她来,这个良娣还道阻且长,首先就是哪个未来皇后会睡至日上三竿的?
而现在谢窈相当慌张,她虽然有些恃宠而骄,但胆子也不会肥到让张皇后的陪房来伺候她。
“张妈妈,这怎么敢当?”
张妈妈却十分淡然,趁着谢窈发愣间,从容接过侍女递上帕子,递到谢窈手边。
谢窈十分迟疑震悚地接过,清清嗓子试探道:“妈妈探亲一路回来奔波劳累,还是先回去歇着吧,晚些再来我这儿,如何?”
她总算反应过来,打算先找个由头将张妈妈请回去,再去问问周之衍是怎么回事。
张妈妈笑了笑,没有推辞,欠身离去。
谢窈才松了口气,转头就吩咐尔琼念秋:“尔琼你去书房告知姜公公,我想同殿下用午膳,问问殿下得不得空。念秋替我梳妆。”
各人领命,念秋上手为她梳上发髻,不似谢窈的忧愁,反而十分欣喜道:“殿下此举倒是昭示您的分量不一般,张妈妈可是皇后娘娘的陪房。”
“但殿下这般抬举我,我心下却不安。”谢窈簪上珍珠发钗,蹙眉道:“往后太子妃进门,只怕会落人口舌。”
这尊大佛,她这小庙确实供不起。
她端起瓷碗,闷闷地舀着粥,等着尔琼回来。
但尔琼回来道周之衍今日在校场,并不在书房。
谢窈犹豫一瞬,搁下喝粥的汤匙,带着人往校场去。
谢窈远远望见周之衍挺拔的身影,一身玄衣,拉弓搭箭。
谢窈止住欲上前禀报的姜仲,道:“我等一阵就好,不必去打扰太子殿下。”
她抬眼注视他的背影,虽听顾妤道他骑射极佳,但她也只见过周之衍在书案前看文书的模样,而如今的他却与平日不同。
片刻,周之衍转身与她遥遥相望。
姜仲笑道:“看来您与殿下心有灵犀啊。”
谢窈只得走过去欠身行礼。
周之衍没有问她为何而来,只是漫不经心地问:“你想射箭吗?”
“殿下,嫔妾不会射箭。”谢窈还未说完,整个人就被环在周之衍怀中,他一脸认真沉静,长长眼睫微垂,低声道:“孤教你。”
略带薄茧的手引着她拉弓搭箭,但她从未碰过这些,她的手每日精心保养,涂抹手膏,而现在弓弦勒得她娇嫩的手指生疼。
“射箭要全神贯注,看准目标,不要看孤。”周之衍目不转睛,眼神是少有的锐利。
谢窈不禁一噎,转头全神贯注地望着不远处的靶心,手指轻颤,箭矢倏地飞出,划出一道细响,伴着周之衍语调淡淡:“让张妈妈去兰轩,是想着孤离京的日子,让她帮着看顾你。”
“啪”地一声,羽箭正中靶心,而谢窈的心弦微颤。
第15章 先兆
原来周之衍是怕他不在的时候,她将东宫弄得一团糟。
谢窈心下稍安,但还是推辞道:“这事让皇后娘娘知道恐怕不妥,不如张妈妈还是照常掌管东宫内务,嫔妾会和她商量着。”
“不妥?”周之衍慢慢吐出这两个字,语气喜怒难辨。
“……还是殿下做主。”
周之衍淡淡扫了她一眼,转身往回走,谢窈立刻跟上,早有内侍捧着银盆供周之衍浣手。
谢窈以为自己又惹他生气了,犹豫片刻,抽出素帕亲手为周之衍拭汗,奈何周之衍比她高出许多,她只能微微踮起脚,仰着脸认真地为他搽拭。
周之衍浣手的动作微顿,任由那极其软柔的帕子在他的额角拂过,还带着一点玫瑰香。
“殿下何时启程离京?嫔妾也好替殿下打点。”
“不急。”周之衍垂眸沉声道,旋即抬眼看她:“手还疼吗?”
谢窈摇摇头,轻声道:“兰轩已经备下午膳,不知殿下是否赏脸?”
“殿下,今日陛下在望仙台召见了户部侍郎谢大人与礼部尚书赵大人,还有皇后娘娘。”姜仲小心翼翼地禀报,大气都不敢出:“而现在户部侍郎谢大人正在东宫,求见殿下。”
听见这熟悉的名字,谢窈顿了顿,柔声道:“既然殿下政务在身,那嫔妾就……”
“把兰轩的午膳摆到书房暖阁去,孤陪良娣用膳。”周之衍侧身看她:“走吧。”
谢恪身着紫色官服,如挺拔青松,见了周之衍,恭谨行礼。
他先公事公办地回禀先前赈灾的收尾事务,但周之衍察觉他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徽帝在望仙台不问世事,但今日却破天荒地召见大臣和张皇后,这极其不对劲。
而与他素来没有交际来往的谢恪却前来东宫和他扯些有的没的,周之衍眼中隐有探究之色。
能与外界联系的只有协助徽帝修仙的玄华道人。
今日的反常必定与玄华道人有关。
果不其然,谢恪终于开始步入正题。
“除此之外,微臣还有一事需要告知殿下。”谢恪嘴角噙着温雅笑意,慢条斯理道:“今日陛下召赵大人同微臣前往望仙台,是听闻玄华道人道东南方向红鸾星动,乃是东宫有婚嫁之喜,陛下言语之间有为殿下赐婚之意。”
“哐当”一声,外间传来茶盏破碎的声音。
“是谁在外边?”周之衍音色清冷,显然心情不佳。
片刻,谢窈柔和的声音传来:“是嫔妾不小心推倒茶盏了,惊扰了殿下与谢大人。”
周之衍没有在意,但侍女却惊呼:“良娣!您的手受伤了!”
周之衍一下子站起来。没有理会立在一旁的谢恪,快步掀起湘妃竹帘,见谢窈娇小一团蹲在案前,牙白素罗裙裾如盛开的栀子铺于乌砖上,眼睫微垂望着渗血的指尖。
谢窈听见响动,抬首看向周之衍,轻声道:“您怎么出来了?”
周之衍阖眼,放缓声道:“让下人收拾就好,姜仲,带良娣去处理伤口。”
回首对上谢恪的深沉眼眸,唇角微平。
谢恪越发觉得眼前的太子讨人厌。
谢恪看似表面温润如玉,实际也是挑剔得很。小到吃穿用度,都是讲究的,大到人生大事,他也挑挑拣拣拖到如今。
更不用说谢窈的婚事。
之前的林寓,他本就看不出哪里好,更何况后边把谢窈逼上绝路,而眼前这个储君妹夫,他也喜欢不起来。
若说林寓是滩烂泥,死死扒着恶心人,那周之衍就是深不可测的沼泽,若不留心便深陷其中,无法脱身。
反正在谢恪眼中都是烂泥,但周之衍明显更麻烦。
而且皇家的破事也是够多的,以谢窈软和的性子,在这深不可测的皇家里会被啃得渣骨不剩。他已经打算找个机会将幼妹从水深火热的东宫捞出来,也让幼妹认清事实。
如今他就是来给周之衍添堵的,但这堵却偏偏添到谢窈身上去了。
周之衍面容沉静,冷冷开口:“父皇为孤指的是谁?”
“玄华道人道暂时未知。”谢恪恭谨垂首,语气谦和。
周之衍扬起脸,轻笑道:“多谢谢大人来告知孤。”
“谢大人请回吧,良娣还等着孤用午膳。”
谢恪的脸倏地沉下,转身告退。
谢窈倚在暖阁玫瑰椅上,任由侍女为她点上伤药,却心不在焉。
伤口麻麻钝钝地疼,正如她的心情,她知道周之衍会娶正妻,但是这一天来得猝不及防,没有一点准备。
她侧身伸出未受伤的手把玩竹帘的流苏穗子,暖风从疏疏的缝隙流入,莫名让人透不过气来。
余光有光影微闪,她侧头望去,是周之衍。
桌上饭菜香气飘来,乌木箸与瓷匙光洁如新,谢窈轻声道:“殿下。”
周之衍走近,抓起她的手,低声道:“怎么这么不小心?”
她垂下眼眸,默不作声。
气氛顿时凝滞,姜仲察觉气氛不对,。
“用膳吧。”
二人坐下,谢窈拿起乌木箸,为周之衍布菜,她这次学聪明了,准备的皆是周之衍平日吃惯的菜。
素三丁,虾丸鸡皮汤,清炒口蘑,芙蓉鸡,她发现周之衍喜食清淡,且口味似乎一成不变。
侍女垂首安静布菜舀汤,周之衍却望着她:“手还用得了膳吗?”
“殿下,不碍事的,只是小伤。”谢窈觉得周之衍太夸张了,只是被瓷片划了一下,哪里严重到拿不起汤匙。
周之衍点点头,望着桌面却问道:“怎么没有甜食?”
她不解看他:“殿下不是不爱吃甜的吗?”
还记得第一次陪周之衍用膳的窘境,满桌都是她爱吃的,周之衍根本没吃多少。
“但是你爱吃,孤可以试试。”
谢窈夹菜的手停住了。
“姜仲,让膳房端两盏杏仁豆腐来,孤陪良娣用些。”
姜仲望着神色各异的两人,识趣地屏退众人,只剩周之衍与谢窈。
“谢恪的话,你听了多少?”周之衍声音沉静。
“全部。”谢窈更加平静,拿起乌木箸夹了一块口蘑,语气尽量平和,但心中实在高兴不起来。
许是她在东宫安逸日子过惯了,突然来了正妻,倒开始束手束脚。
如果这人还是顾妤,这日子真的不必过了。
但她又确实不能置喙什么,毕竟她只是良娣。
“虽不知太子妃是哪位,但嫔妾先在此祝您与太子妃百年好合,早生贵子,和和美美。”谢窈盈盈行礼,最后几个词咬得很重,语气与平日比不甚温柔,尾音有赌气的意味。
“午后孤会进宫,让父皇打消这个念头。”他语气闲适,意有所指:“东宫狭小,太子妃若进东宫,只怕没地方安置。”
两盏杏仁豆腐端上来,凝脂如玉,谢窈舀了一勺,心下微定,低声道:“殿下可要说话算话。”
周之衍低笑:“恃宠而骄。”
“善妒的名头都替您顶下了,还差个恃宠而骄?”谢窈扬起脸和他对视,平日温婉的眼眸此时却隐隐有威胁之意:“殿下不想明日传出东宫葡萄架倒的消息吧。”
周之衍抬眸看她,她从前根本不会同他说这样的话。
不知从何时起,她开始对他撒娇,敢和他耍小脾气,不再是从前小心翼翼的模样了。
她开始慢慢靠近他。
周之衍走出去,心情却很好,漫不经心问道:“近日有谁去见过玄华道人。”
“是顾慎顾大人,近日曾深夜造访玄华道人的宫外私宅。”
周之衍轻笑:“果不其然。”
顾慎的心思他一直了然,顾家出了个瑞王妃,顾慎也不甘落后,想着顾妤当上太子妃,已经到张皇后跟前旁敲侧击了几次,但张皇后顾及大家的颜面,暗下婉拒了许多回。
但顾慎没有收手,仍然坚持不懈。
想必是顾慎疼爱顾妤,也忍不下被嫡弟强压一头的耻辱,才会出此计策,买通玄华道人,圆顾妤当太子妃之愿。
谢窈闷闷回到兰轩,念秋与尔琼见她面色不虞,以为是中了暑气,忙为她端茶扑扇,与她闲聊。
她倚在榻上,素帕软软凉凉盖在脸上,心中五味杂陈。
她发现自己的胆子愈发大了,居然公然与周之衍赌气,但心里确实不快,恨不得进宫把那劳什子玄华道人揍一顿,修仙炼丹还不够,倒管起别人姻缘。
她翻了个身,闷闷开口:“念秋,若太子妃进门,她会住哪?”
念秋在东宫伺候多年,对于东宫可谓是了如指掌,此时却嗫嚅:“这……”
谢窈疑惑:“难道真的没地方安置?”
“不是,若太子妃进门,应该是住……兰轩的。”
“什么?!”谢窈一骨碌坐起来,素帕倏然飘落。
谢窈整个人混沌到晚膳时分,也没心思用晚膳,直到姜仲送来一道菜。
尔琼站在门槛,盯着那盅黄澄澄的汤,小声道:“这会姑娘正懒怠用膳呢,公公怎么送了金针菜炖鸡汤来?”
“这是殿下吩咐的。”姜仲轻声道:“好叫良娣安心。”
这道汤呈到谢窈面前,谢窈不解其意。
“良娣,金针菜又名忘忧草。”姜仲垂首噙笑:“殿下望您忘忧,您想的都不会发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