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位女子正是端宜公主周之瑾,周之衍的二姐。
“舍得回京了?”张皇后缓缓落座,和颜悦色地看着面前的端宜公主,明明含着笑意,却让周之瑾背脊发凉。
她清清嗓子,瞟了眼一旁的周之衍,试图让他解围,谁知周之衍淡然端起茶盏,恍若未闻。
张皇后与周之瑾闲聊几句,句句带着机锋,一盏茶的功夫,便把周之瑾这几年摸得清清楚楚。
“万兴寺的莲花开得好,不如邀上几家女眷,一同去万兴寺进香。”
周之瑾心中清楚,这哪里是赏荷,分明是按着她去相看的,她再次对周之衍使眼色。
周之衍终于出声道:“母后,不如再加上良娣与谢家。”
张皇后双手交叠,不动声色扫过周之衍,平和含笑道:“也好,谢侍郎也是年少有为,尚未娶亲的,况且有良娣作陪,本宫更放心些。”
这番话听得周之瑾那副俏丽柳眉蹙起,只得眯着眼眸强打精神听下去,如小鸡啄米般点头,最后还亲手奉上一杯茶给张皇后:“您先润润嗓。”
张皇后嗔她一眼,留了他俩用晚膳,也终于放她出宫。
周之衍立在殿外等她,周之瑾好整以暇看着他:“周嘉恒,几年不见,落井下石的本领渐长。”
“母后翻来覆去就是催本宫成亲,怎么她不催你,你不也没有娶太子妃吗?”
“陪二姐去进香的就是未来太子妃。”周之衍缓声道。
“你居然还有看得上的人。”周之瑾自言自语:“本宫倒真心好奇。”
“她脾气好,别欺负她。”
周之瑾不由“啧”了一声:“周嘉恒啊周嘉恒,你陷得不浅呐。”
她与周之衍一起长大,由小到大,好像他对一切都是淡淡的,更别说女色,能让周之衍入眼的,必定有过人之处。
但她想起自己的处境,不由对天长叹,只得反手捶腰回公主府。
周之衍目送周之瑾离去,转头姜仲却上前对周之衍低语:“玄华道人托人送上一封信。”周之衍展开细看,是有关他被诬陷与谢窈有染一事,靖王也参与其中。
周之衍将信纸拢于手中,面上一派平静。
“想办法把玄华道人与孤来往一事,传到靖王耳中。”
他与玄华道人做的交易,是时候收饵了。
周之衍回到东宫,已是暮色四合。
谢窈终于将香囊收了尾,甩了甩手,还未躺下一刻,尔琼就匆匆走进,急声道:“姑娘快起身罢,殿下来了!”
她立刻起身整好衣裙,匆匆出去迎他。
如今他来兰轩都是随心所欲,一声招呼也不打,谢窈心中叫苦不迭。
周之衍一眼瞥见丢在榻上的香囊,轻声道:“香囊做好了?”
“是,嫔妾为您戴上。”谢窈立刻狗腿地捧起刚刚被她随便丢下的香囊,虽说许久未动针线,但香囊也是做得有模有样的。
毕竟她曾经也是名动京城的贵女。
“八月初六,孤安排你和谢家女眷去万兴寺进香。”一句话飘下来,砸得谢窈欣喜万分,仰头看着他:“当真?”
他垂眸看谢窈,谢窈与他相处这些时日,也摸出他一些心思来,立刻坐在他身边,柔声道:“嫔妾亲手为殿下炖了莲子银耳汤,殿下尝尝?”
尔琼将莲子银耳汤端上,极有眼色地退出去。
周之衍抬手尝一口,低声道:“太甜了些。”
谢窈眉头轻蹙,天地良心,她发誓只放了一丁点糖,她正要凑头过去尝一口,却被周之衍一把拽住,温热的气息落下来。
片刻,周之衍松开她,面上一派风光霁月,声线也一如既往沉稳:“下回少放些糖。”
“……好。”
周之衍又添了一句,道:“届时二姐也会去,二姐脾气不坏,平常对待就好,也不必将你真正身份告诉二姐,万事留心。”
只需一夜,东宫众人皆知兰轩那位复宠了。
周之瑾也听从张皇后的安排,邀了新迁入京中的蒋家女眷去进香。
她实在无心成亲,不过是随意挑一家张皇后还算满意的人家应付过去,蒋家在京中毫无根基,张皇后属意的嫡长子蒋凝安就任的还是国子监一类的清闲官职,为驸马正好。
可传到蒋家耳中,端宜公主的无心却让蒋家认为是送上门的敲门砖,他们正愁没法打入京城世家内部,端宜公主却邀蒋家一同进香,还有东宫与谢家,蒋家做梦都没想到有这等好事,立刻用心安排起来。
蒋夫人也心知肚明,正要自己嫡子尚公主,还愁蒋家在京中没有立足之地?
在进香前一日,她找来明日跟着进香的子女,蒋家庶出子女不少,但她自认为都被她管教得服服帖帖,她缓缓扫一眼,开口道:“明日去万兴寺去进香,见的都是贵人,都给我提起十二分精神了。”
能不能抓住这次机会,就看明日了。
她忽然想起,庶子来年要乡试,她也不是那种苛刻嫡母,让人吩咐庶子明日也一同前去。
万事俱备,蒋夫人信心满满,她的嫡子年少有为,生得芝兰玉树,谁见了不赞一句,只等着明日了。
第20章 进香
万兴寺建在京郊,也是众多世家女眷进香的去处,因此建得气宇宏伟,金碧辉煌。
谢窈被主持殷勤引至东厢房,满面笑意道:“良娣请。”
层层树荫遮下,倒滤去许多暑气,谢窈提裙踏入厢房中,屋中女眷皆起身。
蒋家的姑娘们被蒋夫人耳提面命,此时也噤声垂首行礼,只能看见一段檀色裙摆慢慢飘过,软缎绣鞋上的米珠微微晃动,伴着娇柔如水的嗓音:“各位请起。”
蒋夫人这才抬头看谢窈,她听闻这位良娣独宠东宫,如今一见,便知言不虚传。
谢窈没有注意蒋夫人的目光,而是望向谢太夫人和二婶钱氏还有谢筱,心下欣喜。
她知道蒋家是新迁入京中,对京城事务不了解,更不会知道她与谢家的关系。
她只装着与谢家相熟的样子,亲密地伸手摸摸谢筱的双丫髻,笑道:“许久不见,谢三姑娘长高不少。”
谢筱下意识拉住谢窈的裙摆,但想起钱氏的吩咐,还是规规矩矩行礼。
正巧,外边内侍尖细的声音传来:“端宜公主驾到!”
只见周之瑾一袭杏红裙装,耳垂坠着累丝凤耳坠,映得面容熠熠生辉,矜贵无比。她缓步走入,只是见了谢窈,也不由看住了眼。
她不得不感叹,周嘉恒的眼光还是很好的,这样的娇柔美人,看一眼都让人心神驰往。
见端宜公主这般看着,谢窈有些不解地眨眼,走上前去扶着周之瑾,轻声提醒道:“公主请上座。”
周之瑾才回过神来,扬唇笑道:“多谢弟妹了。”
谢窈的柔荑软软凉凉,扶着周之瑾往上座去,周之瑾原先还懒懒的,如今却提起几分兴致。
她知道张皇后属意蒋家,提起精神同蒋夫人说话:“母后同本宫说蒋家姑娘个个都是好的,如今一见果不其然,还道蒋家大姑娘的琴技了得,倒可以与本宫切磋一番。”
张皇后知道周之瑾爱抚琴,若聊起琴还有几句话可说,特地还提了这家女眷有善琴技者,周之瑾才挑了蒋家。
蒋夫人心中一喜,正要起身笑着回话,一道女声却抢先回答:“回公主,大姐姐今日身体抱恙,没能跟着来进香。”
周之瑾望向那个站起身的姑娘,一身艾青缠枝海棠襦裙衬得她清秀可人,一双眼眸毫不胆怯地望着周之瑾。
蒋夫人不动声色地瞥一眼,站起身的是平日在家中不声不响的庶女,蒋三姑娘蒋凝乐。
蒋三姑娘不紧不慢道:“但大姐姐的琴是家中兄长所教。”
蒋夫人面上扬起笑意,以为蒋凝乐说的兄长是蒋凝安,正准备附和,却闻得蒋凝乐道:“是臣女的二哥哥,蒋凝旭。”
这下,蒋夫人的笑脸彻底僵住,蒋凝旭正是来年要乡试的庶子,与蒋凝乐一母同胞。
但她涵养很好,还是端着笑:“正是,虽说是庶出,但妾身这个二儿子是极为出息,来年就要乡试了。”
庶出二字被蒋夫人咬得极重,周之瑾面上浮起一丝意味深长的笑意。
谢窈端起茶盏,看着众人精彩绝伦的表情,心中大概摸清是什么情况。
气氛有些凝滞,她笑着打圆场:“不如先去殿中拜佛,咱们再闲聊也不迟,公主您觉得如何?”
周之瑾看蒋家内讧的戏码看得正开心,心情大好,浩浩荡荡往殿前去。
一众人往殿前去拜佛,正巧却见了谢恪身着官服立于殿前,一派温和清俊。
他上前行礼,对谢太夫人道:“祖母。”
蒋夫人后知后觉才发现,这是谢家的长子,位居正三品户部侍郎之位,生得这样好,也尚未娶亲,是她儿子的竞争对手!
本来蒋凝乐的自作主张已经让她气愤,现在剩下那点信心也丧失殆尽,旋即紧张地望向周之瑾。
幸好周之瑾连眼睛都不曾抬起,而谢恪只是作揖行礼,眼神也不在端宜公主身上。
蒋夫人暗松了口气。
蒋凝安与蒋凝旭从殿内走出,一一行礼,蒋夫人笑着道:“这是拈过香了?”
周之瑾终于抬起眼,语气慵懒:“谁是蒋凝旭?”
蒋凝旭跨出一步,深深行礼,他知道自己三妹事成了。
正以为周之瑾会同他说些什么,谁知周之瑾只是淡淡扫了他一眼,随后就若无其事地走入殿内。
众人皆愣住了。
整件事变得如此滑稽,谢窈忍住笑,提步走进去。
从殿中拜佛出来,谢窈抬眼发现隐蔽处有一抹暗紫,她悄悄走过去,发现是谢恪,轻呼一口气:“哥哥,你怎么来了?”
谢恪回首望她,原先还温煦的面容瞬间有些冷意,他为何会出现在这里,还不是因为周之衍?
大舅子与妹夫之间的矛盾亘古不变,互相看对方不顺眼。
“你说呢?”谢恪含笑看她,立在隐蔽的树荫下,只有隐隐蝉鸣。
谢窈稍加思索便知是周之衍所为,有些内疚:“殿下知道我的身份了,但他好似没有想要杀我的念头。”
谢恪却毫不意外,太子怕是早就得知谢窈身份。
但太子能留谢窈一条命,难道是看在祖父谢淮的面上?
谢恪做事谨慎,见好就收是他的风格,虽说如今太子没有动手,待到他耐心殆尽,谢窈仍是性命堪忧。
“你若不愿待在东宫,我会想法子将你带出。”
周之瑾亦从殿中出来,没让人跟着,想一个人走走,正巧路过听见窃窃说话声,不欲惊动,只站在远处等着,奈何这一句话将她钉在原处。
她不由自主地折返,悄悄望去,瞧见是谢恪与谢窈,长眉不由轻蹙。
谢窈摇摇头,轻声道:“哥哥还是听家中的话娶亲吧,不要再记着我了,我过得很好。”
周之瑾的眼都瞪圆了,哥哥?这称呼也太过亲密了,而且这不是话本子情人分别的戏段吗?
她小心翼翼地探出头去,看见谢恪摸了摸谢窈的发髻,叹了口气:“你回去吧,别叫人发现了。”
这下她的眼珠都要掉出来了,心中只有四个字,旧爱重逢。
看来周之衍头顶绿得可以打马球了。
轻盈脚步声渐远,她知道谢窈走了,正要走出,却迎面望见暗紫官服上绣的仙鹤,上边飘来一道温润嗓音:“公主有何事?”
周之瑾立在谢恪面前,扬唇浅笑,别有妩媚之意:“本宫只是路过而已。”
谢恪背着手,墨眸却是一片冰冷,抬眼看她:“路过顺便再偷听他人谈话吗?”
周之瑾撩起长发,轻笑道:“虽说本宫是多管闲事,但本宫的弟妹都说愿意留在东宫,谢大人一个外人未免管得太多了。”
谢恪嘴角噙笑,他的亲妹也是外人?
“本宫看谢大人一表人才,年少有为,也不必吊死在一棵树上吧,还是名花有主的树。”周之瑾曼步走至谢恪身边,轻启红唇,谢恪甚至感到她的长发拂过他的脸。
他走远一些,眉头轻皱,知道她误会他与谢窈的关系,面色沉凝,周之瑾却以为戳了他的痛处,长眉轻挑,只叹是个可怜人:“今日之事本宫不会说出去,但若让嘉恒知道,谢大人只怕会不好过,你好自为之吧。”
说完她正要离去,却被谢恪拉住,他低声道:“有人。”
周之瑾下意识缩回去,反应过来后没好气道:“谢大人,我们又没做亏心事,为何这般躲躲藏藏?”
“噤声。”谢恪轻声道:“仔细听。”
周之瑾心中烦躁,不由翻了个白眼,说话声渐渐靠近。
他们站在一丛木槿花树后,极隐秘地遮住他们的身影。
“二哥,公主这是何意?”一道似曾相识的女声传来,周之瑾恍惚想起,这是蒋家那位姑娘。
蒋凝旭一脸凝重,沉声道:“这事只怕是不成了。”
蒋凝乐轻咬下唇,面色晦暗。
蒋家原是商贾之家,但蒋夫人的嫡子蒋凝安却极有出息,一举考上了举人,在临安为官,而且运气也很好,不过两年便升迁为国子监司业,蒋家喜不自胜,举家入京,就连家中生意也打算转移至京中。
但蒋老爷是个好美色的,后宅姬妾生下一堆庶子庶女,他却不闻不问,蒋凝乐的姨娘凭着姿色,勉强勾住蒋老爷的心,如此一来,蒋凝乐与蒋凝旭兄妹的处境还不算太差。
人往高处走,蒋凝乐见了嫡兄的一路风光,自然也不甘自家兄长落与人后,嫡兄已经如此风光,娶了端宜公主只是锦上添花,但对于蒋凝旭来讲,这可是往上爬的绳索。
她才会铤而走险,不惜当众下了嫡母的脸,就为了让庶兄的名字在端宜公主留个印象。
但端宜公主的反应,明显对蒋凝旭不感兴趣。
她的心渐渐沉下,死死攥住手,若此事不成,她还忤逆了嫡母,回府罚跪一夜都算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