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秋意更甚,谢窈披上一件绾色茶花团纹外衫,素手执着书卷,有些心不在焉,烛火“啪”地爆了一声,也终于等到念秋回来。
“怎么样,殿下说了什么?”谢窈满怀期待地看着念秋。
念秋眼神飘忽:“殿下说,良娣如今喝的药可以停了。”
谢窈笑意盈盈,对付周之衍就要以毒制毒,想到不用再喝药,她就身心畅快:“今日我高兴,兰轩上下每人赏一两银子。”
侍女们喜不自胜,正要行礼谢赏,却听见念秋毫无生气道:“但殿下还说,入秋了,接下来良娣喝的药换成调理身子的,每日照常,仍是姜公公来盯着。”
大起大落,就是谢窈的心中写照。
兰轩侍女失去快到手的一两赏银,而谢窈失去了快乐。
第二日,热气腾腾的汤药仍然盛在描彩瓷碗中,散发着比之前更苦更涩的气味,等着谢窈的临。幸。
姜仲立在一旁,满面笑意道:“良娣,请吧。”
她发誓,今后再也不要和周之衍对着干。
她含着壮士断腕的决心,把药喝下,姜仲看了眼空空如也的药碗,笑着回去复命。
他进书房时,周之衍头也不抬,提笔写信:“她喝完了?”
“是,良娣说近来身上不好,为了避免过了病气给殿下,请殿下不要召见她,也别到兰轩看她。”姜仲轻声回禀。
周之衍唇角微扬,报复不成就暗下耍小脾气,但又很好哄。
只是这段时日,只怕事情只多不少。
他垂眸望着砚台,低声道:“派人将此信交于玄华道人。”
一个时辰后,却见暗卫匆匆走入:“殿下,玄华道人想见您一面。”
见面的地方是玄华道人的私宅,这宅子是徽帝赐予他的,周之衍抬步走进,玄华道人的私宅里边金玉堆砌,极尽奢华,而玄华道人也换下平日朴素的青灰道袍,换上绸缎锦袍,像一位富贵人家的老爷。
玄华道人缓缓踱步相迎,含笑道:“多谢殿下告知贫道,靖王明日戌时要对贫道下杀手。”
娇丽的丫鬟端着茶点入内,旋即悄然退下。
“孤在信中已经说明所有详情,不知道人还有何事?”周之衍气定神闲,不欲与他寒暄。
玄华道人抚须浅笑,目光却如鹰般锐利:“既然如此,贫道就开门见山了。”
“此事之后,殿下与贫道本该银货两讫,只是瑞王爷前几日却找上了贫道,送来五万白银。”
周之衍挑眉轻笑:“皇叔是向道人打听孤的消息?”
“正是。”玄华道人端起茶盏,轻啜一口,平和含笑:“殿下乃是君子,信守承诺,但贫道认为富贵险中求,这五万白银让贫道着实心动。”
“道人这是在威胁孤?孤之前说过,孤可以保下你的性命,也可以让你死无葬身之地。”周之衍眸子深似寒潭,嗓音冷若寒冰。
玄华道人哈哈大笑:“殿下,贫道只是想寻良木而栖,相比起瑞王,贫道更属意与殿下您,也只好出此下策,让殿下这棵良木给贫道歇歇脚。”
周之衍站起身,默然片刻:“明日靖王事败后,东宫自然会送上十万白银到道人家中。”
玄华道人满意一笑,躬身作揖,却没有瞧见周之衍势在必得的清浅笑意。
月牙初上,靖王手里提着剑,快步走上望仙台,一切都寂静无声,只余瑟瑟秋风在耳畔盘旋。
靖王稳稳心神,抬步闯入徽帝炼丹的大殿。
他之所以会用玄华道人,本意是让玄华道人麻痹徽帝,让徽帝注意到他的存在,不知不觉哄得徽帝改立太子。
他确实入了徽帝的眼,但周之衍还是把控朝政,他束手无策。
自从发现玄华道人开始阳奉阴违,他就知道事情的走向不受他的控制,他知道这个人不能久留。
殿内烟雾缭绕,周之玠目光猩红,一眼瞥见玄华道人一向穿的青灰道袍的身影,正要一剑刺过去,那人却眼疾手快,拉起一旁不起眼的小道士袍子的人挡了这一剑。
周之玠定眼一看,穿着青灰道袍的人是虞骁,而他刺中的人正是玄华道人。
玄华道人双眼瞪大,口吐鲜血,淋漓滴下,他直直望着门外,吃力颤声道:“太子,你……”
靖王使了十足的力气,玄华道人的鲜血喷薄而出,直直倒下,眼睛仍然死死瞪着,只是了无生息。
周之衍立在徽帝身边,一袭玄衣衬得他面如冠玉,神色淡漠。
徽帝苍老虚无的声音在殿中回荡:“玠儿,你在做什么?”
周之玠当即“扑通”跪地,扬声道:“父皇,这个妖道妖言惑众,不能再留!”
徽帝没有说话,周之玠垂首叩头:“请听儿臣一句劝,若您再这般沉溺炼丹修道,不问政务,只怕会被全天下的黎民百姓所耻笑!”
徽帝踉跄走入殿内,一把抓起周之玠,用尽全身力气一脚踹去,怒声道:“朕是真龙天子!”
他气喘吁吁,险些摔倒,内侍眼疾手快地扶着他。
“传朕旨意,废靖王为庶人,禁足王府。”
第25章 风云
就在当夜,徽帝就病倒了。
他的病来势汹汹,惊动了阖宫,张皇后匆匆前往望仙台,而周之衍与周之瑾也留在宫中侍疾。
只是徽帝病势反复,众人也不敢松懈。
待到第四日,徽帝终于好转些许,他缓缓睁开眼,盯着明黄的幔帐,犹如隔世。
他隐隐听见张皇后的声音,好似在吩咐人去请太医,旋即脚步声慢慢接近。
张皇后面带倦色,但高髻仍是梳得纹丝不乱,她整了整凤纹翟衣,缓缓坐在床沿,温声道:“陛下觉得好些了吗?”
徽帝面色黯淡无神,苍白的唇动了动,哑声道:“朕病了多少日?”
“第四日。”张皇后接过侍女递上的温水,奉到徽帝面前:“太医说陛下是气急攻心,慢慢调养也就好了。”
外头依稀传来女子的哭声,随着秋意凉风卷入殿中,更添哀戚。
张皇后似乎看透他的心思,从善如流地端起瓷碗,轻声道:“是荣贵妃在为玠儿求情,她已经跪了四日了,陛下要见见吗?”
徽帝沉沉阖眼,不耐地挥挥手:“朕不想见她,让她回去。”
哭声渐停,张皇后温顺垂首,轻舀一勺汤药,送到徽帝嘴边:“臣妾来服侍陛下用药。”
徽帝凝视张皇后良久,终究是喝下那勺汤药。
“这些日子,你辛苦了。”徽帝伸出手,抚上张皇后的艳丽脸庞,枯槁粗糙的手仍然沾染着炼丹时的朱砂绯红,混着久不见天日的衰败气息,如同腐朽的湿木,让张皇后不动声色地屏住气息,轻柔地拉下徽帝的手。
“臣妾是陛下的发妻,这些都是应做的。”她调着瓷碗中的汤药:“何况嘉恒与端宜也替臣妾分忧不少。”
“嘉恒也大了,沛柔,咱们也做了这么多年夫妻了。”徽帝似乎生出许多感慨:“朕好久没有好好看过你了。”
“臣妾生得不好,陛下看了费神。”张皇后余光瞥过,看到屏风后的绰绰人影,柔声道:“想是太医来了,臣妾去让他进来。”
张皇后绕过黄花梨娟素屏风,眼神霎时冰冷。
面前的人眉眼间尽是蕴含笑意,他退后一步行礼,日光笼在他衣裳上的麒麟纹样之上。
张皇后默然与他对视,徽帝虚弱的声音传来:“沛柔,是谁来了?”
“皇兄,是臣弟。”瑞王率先答道,一边含笑走入:“臣弟忧心皇兄的身子,奈何皇嫂不肯假手于人,一直在侧亲自侍疾。臣弟今日才得以见皇兄。”
徽帝似乎没有在意瑞王为何没有通报就进入内殿,只是侧头看他,缓缓道:“既然如此,沛柔先回宫歇着,朕同平朔说说话。”
张皇后垂眸道:“太医还未来,臣妾还是在这里为好。”
瑞王的桃花眼似笑非笑,望向张皇后,笑意和煦:“皇嫂这样紧张,是不放心臣弟?”
张皇后默然片刻,道;“王爷公务缠身,怎敢再劳动王爷侍疾?”
“不如臣妾把嘉恒叫来,同王爷一同侍疾,陛下意下如何?”
徽帝挥挥手道:“让嘉恒过来,你先回去歇着。”
瑞王笑意渐浓。
张皇后掀帘走出,彩烟忙扶住她,张皇后低声道:“瑞王是如何进去的?”
彩烟大吃一惊,欠身道:“方才徐公公去请太医,奴婢被一个小内侍支开出取药,没想到一不留心,就让瑞王混进去,还请娘娘降罪。”
张皇后揉揉额角,扶她起来:“请徐公公盯着里边,别让瑞王动了手脚,一旦有什么风吹草动,立刻回禀本宫。”
张皇后凝眸片刻,正好等到周之衍。
颀长的身影立在她面前,面容沉静俊逸:“母后先回去,他不会在这时动手。”
“彩烟留在这,你万事小心。”
她独自抬步走下望仙台,她走得很慢,秋风卷起她的衣衫,金线绣就的凤纹在日光下闪着盈盈微光。
“你就这样紧张他?”随和的嗓音在身后响起,张皇后回首,对上那双含笑的桃花眼。
“本宫是皇后,陛下的发妻。”张皇后神色淡淡,眼神遥遥望着巍峨的望仙台。
“你这皇后当得不累吗?”瑞王负手站在她身侧,极目远视,嘴角习惯性地噙着笑:“若我是你,早就杀了他,扶嘉恒上位。”
“若本宫是陛下,王爷也不会活到现在。”张皇后冷冷道:“王爷该感谢陛下的宽和,才止住兄弟阋墙。”
“其实皇兄并不适合当个帝王,他自幼顺风顺水,为人寡柔。”瑞王的语气似乎带着讥色:“他的心计手段,都不及嘉恒一半。”
“我时常在想,只因他有个好母妃,就能得到众人的众星捧月,先帝的亲自教导,张家的扶持,一切都是他的,之后碌碌无为,却又有人替他保着这片江山。”
他嘲讽一笑:“他如今顿悟了,同我说病好后想要搬回乾和宫,重新亲政。”
张皇后顿住脚步,低声道:“重新执政?”
轻薄的帘帷逶迤于地,浓重的药味混着安神香,疏散在风中。
周之衍立在徽帝床榻边,太医刚好在侧诊脉:“陛下的病情有所好转,再吃几日药,接下来微臣会开些调理身子的药方,只需慢慢调养龙体就可。”
徽帝靠在软枕上,轻轻颔首,抬眼看着周之衍:“嘉恒,不必站着,坐。”
他的嫡子同他说不上亲近,甚至还有些陌生。
回想之前的日子,除了周之玠,似乎其他子女的成长他并未有参与过多,包括他的嫡子。
徽帝望着长大成人的嫡子,端正冷静,或许谢淮都比他这个父皇亲近,徽帝头一次生出些许内疚。
“父皇保重身子,前朝事务有儿臣与皇叔,父皇不必忧心。”
“再过几日,朕想搬回乾和宫。”徽帝面色憔悴,似乎生出许多感慨:“如今一病,倒恍然大梦经年,哪里有什么神仙。”
“这半载以来,辛苦你和沛柔了,也是朕糊涂了。”徽帝缓缓道:“想必天下人都在耻笑朕吧。”
“一个月后重开朝堂吧,朕不能让这片江山毁在朕手上。”
周之衍默然片刻,低声应是。
徽帝的幡然醒悟,打得朝中措手不及,有人欢喜有人愁。
周之衍在宫中侍疾,已经有四五日未回东宫。秋意渐凉,谢窈吩咐人打点衣物,准备让人送入宫中。
她亲手烫熨,收拾至夜半,烛台的蜡泪层层堆叠,终于安排妥当。
困意都过了,她拾起一本书倚在榻上,却慢慢走了神。
朝中此次动荡,不知周之衍现在如何。
尔琼见她有些神不守舍,轻声道:“姑娘您怎么了?”
谢窈回过神来,不解地看着尔琼。
尔琼点点她手中的书卷:“您的书都拿倒了。”
她慌忙将书转正,佯装镇定道:“许是太困了。”
“可是姑娘,你已经这样两三日了。”尔琼担忧道:“您可别吓奴婢。”
“我好得很。”谢窈推着尔琼:“我困了,让人进来,我要梳洗。”
她睡前规矩繁琐,念秋见她闷闷不乐,想说些话凑趣:“良娣,园子里的秋桂开了,金灿灿的可好看了,不如明日去瞧瞧?”
谢窈把玩着妆台上的金簪,心不在焉道:“再说吧。”
念秋仍不死心,煽动道:“良娣去吧,采些下来制成糕点什么的,或腌制成糖桂花都是好的,若殿下回来见到良娣的糕点,指不定就不必喝药了。”
“等他回来,只怕桂花都谢了。”谢窈轻声抱怨道:“更何况药也喝惯了。”
此话一出,身边的侍女皆轻笑,念秋戏谑笑道:“尔琼姐姐还担心良娣生病了,奴婢看良娣确实生病了,但有一副药可以立刻见效。”
正巧尔琼端水进来,笑道:“别弄虚作假了,快说来听听。”
“良娣,请把手伸出来,奴婢要把脉。”念秋故作玄虚,谢窈迟疑地伸出手,一头雾水。
念秋沉吟片刻,学着大夫抚了抚胡须,故作深沉道:“良娣此病名为相思病,唯有殿下可解,一见起效。”
霎时,众人哈哈大笑。
谢窈愣了,顿时脸颊绯红,耳尖滚烫,她讷讷地扭过头,哼了一声:“念秋这个月的月钱没了。”
“良娣,奴婢还未收您诊金呢,您怎么还倒扣奴婢的月钱?”念秋焦急地推搡尔琼:“姐姐你快来替我说句公道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