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下莫不是喝醉了?”谢窈轻声道
“若是醉了,不知良娣的兰轩欢不欢迎孤?”清淡的酒香混着沉香,一点点扑在谢窈的耳畔,酥酥麻麻。
不远处的太液湖的赛龙舟许是开始了,鼓点阵阵,震得她心跳如雷。
“嫔妾瞧着碧云极好。”谢窈扭过头,长长眼睫微微垂下,平和说道:“殿下在书房已有红袖添香,还来兰轩做什么?”
想是对于善妒的名头还是气不过,她小小地刺他一下。
周之衍低声道:“你让姜仲帮忙去查赵忆山,不就是在提醒孤小心碧云?”
“嫔妾可没有让姜公公告诉殿下。”谢窈欲盖弥彰地喃喃道,却极其耳尖地听见一点响动,拉开周之衍的手:“有人过来了。”
周之衍神色自若,伸手为她扶正欲要滑落的金镶玉坠珠步摇,一丝脂粉香气幽幽飘来,果然传来一道爽朗女声:“原来是太子殿下与良娣!”
谢窈恍然才听闻,回首望着十几位夫人小姐,含笑道:“诸位怎么都来了?”
为首的正是安国公夫人,为人最是爽朗,一边摇着团扇笑眯眯道:“顾姑娘说永安宫附近的榴花开得正好,便一齐来瞧瞧,谁知道太子殿下与良娣悄悄地赏了头景。”
顾妤勉强一笑,她本是想带着人来撞破谢窈与那个男人的私情,却没想到是周之衍与她在此处。
她命荔香去跟着他们,结果左等右等,只等到一个眼生的小内侍,隐秘道荔香正在永安宫附近,请她过去。闻言顾妤一喜,以为荔香将私情抓个正着,她立刻邀了众位夫人小姐,借口去折榴花,就是预备让谢窈身败名裂。
但最后荔香不见踪影,撞个正着的却是周之衍与谢窈,她才后知后觉发现被人坑了。
“太子殿下与良娣忒不厚道了,有好景赏不告诉咱们,倒藏着自己赏。”安国公夫人一两句话便缓解了氛围,周之衍也嘴角噙笑:“这倒是孤与良娣的不是了,既如此,还是把地腾出来供诸位观赏。”
今日进宫的皆是重臣家眷,谢窈也不好丢下,只笑道:“我就当给诸位赔个不是,陪诸位折花,诸位可别嫌我烦。”
众人笑语盈盈,周之衍低声道:“我先回清凉殿了。”
谢窈点点头,目送他离去。
“老身参见良娣。”熟悉的声音至身后传来,谢窈回首眼角一酸,是谢太夫人弯着腰同她说话:“能否劳烦良娣为老身折朵榴花?”
“太夫人请起。”谢窈伸手去扶她,往日最是严肃威严的祖母似乎老了,但气势仍是足的,见谢太夫人眼角湿润,稳稳扶着她的手。
她在谢家每日提心吊胆,但如今走近一瞧,仅凭一眼,她便知谢窈在东宫过得很好,不似嫁给林寓时的强颜欢笑,在谢家的郁郁不安,如今却眉头舒展,平和从容。
她折下榴花,簪在谢太夫人髻上,拢起广袖温声道:“望太夫人端阳安康。”
不远处的夫人们见了这一幕,倒有些唏嘘:“谢太夫人也是可怜,白发人送黑发人,大儿子没了,嫡孙女又走了,如今这个良娣眉眼间与谢二姑娘有些相似,只怕又勾起她一番愁思。”
谢家属清贵之首,但人丁凋零,先是大儿子夫妇客死他乡,再是大房的嫡出孙女服毒自尽。如今整个谢家的正经主子两只手都能数的清。
“听说谢家嫡长孙谢恪外任归来,要接任户部侍郎一职,年少有为,还尚未娶妻。”世家夫人们最爱打听这些,好为自己闺女趁早寻得如意郎君。
一位夫人插话道:“今儿远远看着,样貌也是极好,上无公婆,门楣又高,谁家姑娘嫁进门倒也是轻松。”
顾妤不见自己丫鬟荔香,本就心烦意乱,如今还要在旁听这些家长里短,更加烦躁了。但她瞥了眼谢太夫人,才意识到与谢窈一同走出清凉殿的男子正是坐在谢太夫人身旁,她心中疑惑,不由拉着顾夫人问:“母亲,那个谢家嫡长孙长什么样?”
顾夫人一脸恨铁不成钢,以为自诩清高的闺女看上谢恪,忍不住低声道:“你往后是要做太子妃的,打听这个做什么?”
顾妤正要反驳,顾夫人却眼尖瞧见荔香不在,不禁皱着眉道:“你的丫鬟怎么不在?是不是去哪儿偷懒了?”
“我吩咐她去取我的团扇,许是路上耽搁了。”顾妤漫不经心地搪塞,满心焦急,趁顾夫人不注意,她绕着永安宫旁的偏僻宫室一间间找,才找着被关在宫室里的荔香。
顾妤只当是荔香被谢窈发觉,才被关在此处,气愤地骂荔香不机灵,荔香也不敢说是太子身边的人做的,只能将错就错,憋屈认下。
回到永安宫时,众人的话题又绕到京城不解之谜,太子到底和谢二有何关系,一位夫人窃窃私语:“我看太子都是为了引林寓入局罢了,林寓不就是栽在他手上的吗?”
被人诬陷与臣妻有染,天之骄子岂能咽下这口气,索性破罐子破摔,装出一副一往情深的模样,却勾得林寓咬饵,正好逆转局势。
如此一来,这位与谢二肖似的曾良娣倒是迷惑林寓计划中的一环而已。
众人望着笑意盈盈的谢窈,盛夏暑天里,莫名心中弥漫一股凉意,只道是个可怜人。
谢窈却对此一无所知,待人接物笑容就没下过脸,直到掌灯时分,宫宴也散了,马车也三三两两从宫门离去。
东宫内早已备好兰汤,谢窈拆卸钗环,泡在芬芳四溢的浴汤中,如释重负。
正当她要昏昏欲睡时,外边却传来念秋颤巍巍的声音:“良娣,太子殿下到兰轩来了。”
“他这时来做什么?”谢窈匆匆跨出浴盆换上寝衣,吩咐人给周之衍端上醒酒汤。
最怕他来兰轩耍酒疯,谢窈想象一番他喝醉的模样,不由一阵战栗。
她匆匆走出,散落的青丝还不及挽起,却见周之衍端坐着,醒酒汤丝毫未动。
“兰汤?”周之衍端起茶盏,眼中没有丝毫迷离醉态,仍是一片清明。
谢窈挽起垂落的发丝,“是,嫔妾让人备下兰汤,殿下要不要也泡泡?”
周之衍漫不经心道:“好,就在兰轩吧,省了来回。”
这是要留宿兰轩的意思?谢窈一时间摸不着头脑,故作镇定试探道:“那嫔妾让姜公公将文书送来?”
这是在委婉同他说回书房去处理政务。
“不必了,难得得闲。”周之衍站起身:“孤陪陪你。”
一句平常的话被周之衍清冷的嗓音压得很低,莫名牵出一丝暧昧。
待周之衍走进净房,守在身旁的侍女忍不住对她道:“良娣,今夜殿下要留宿兰轩,要不准备一下?”
谢窈完全不知所措,兴许是太过紧张,她的小腿倏然抽疼。
她腿抽筋了。
待到周之衍出来,便见这般场面,谢窈倚在床上,念秋和尔琼在帮她揉小腿肚。
“怎么了?”
“回殿下,良娣她小腿抽筋了。”
这抽筋的时间也太巧了,尔琼钦佩地看着自家姑娘。
“你们都下去吧。”周之衍坐在床沿,隔着罗裙帮她捏着小腿:“是不是这里?”
周之衍这一捏下去,谢窈觉得自个的天灵盖都在冒冷汗,猛地扬声道:“轻点,轻点!”
霎时,屋子内外鸦雀无声,外边传来小心翼翼的叩门声:“殿下,净房已经准备好热水。”
周之衍的眼眸波澜不惊,定定望着谢窈。
谢窈耳尖刹红,抽出腿呐呐道:“嫔妾觉得好多了,好多了。”
“好多了就歇下吧。”周之衍亲自将烛火熄灭,放下罗帐。
这是要与她同睡一床的意思了,谢窈忙挪至里边,给他让出位置。
深夜只依稀有蝉鸣,烛火晦暗,谢窈只能辨别出周之衍棱角分明的侧脸,两人都未出声,只有呼吸声相互交缠。
“不习惯?”周之衍沉沉出声道:“还是睡不着?”
谢窈只同谢筱同寝过,周之衍躺在身侧,总有些不自在。
“殿下,咱们说说话?”谢窈试探问道:“夫妻夜话?”
轻轻柔柔的“夫妻夜话”四字萦绕在心头,周之衍不禁轻笑,窸窣翻身:“那孤就与良娣夫妻夜话一番。”
“孤过段时日要出京城一趟。”
“好端端地怎么要出京?”谢窈疑惑,她知道今年春汛泛滥,但也未听闻今年有夏洪:“可是哪处又有天灾了?”
她的身子软软地靠过来,温香似玉,蜿蜒青丝扫过周之衍的耳畔,周之衍伸手拢住她的柔软发丝,拨至一旁:“不是,是一件旧事需要去查查。”
既然是私人旧事,谢窈也不好过问,谁知周之衍不疾不徐道:“林寓身死后,叶靖易到东宫求见,他同孤说了一件他外放孟城时的旧事。”
“孟城有一家徐姓大族,是孟城的土皇帝,前些年与当地衙府勾结强征了百姓土地,但却用来种了片竹林。”周之衍嗓音较平日略带慵懒,但内容却勾起谢窈的好奇。
第14章 筹谋
大户人家强霸土地,只是为了种一片竹林,虽然太过于匪夷所思,但也不是不可能。
谢窈侧身躺着,垂眸深思,蹙眉道:“时人爱竹品格高,许是那徐家为了附庸风雅,才会做出此举,只是这徐家如此明目张胆,只怕不简单。”
“徐家只是七年前才迁入孟城,并非扎根盘桓多年。”周之衍嗓音较平日略带低沉慵懒:“而且叶靖易暗中查探发现徐家与瑞王有过往来,才不得不让人生疑。”
“而那个名叫碧云的侍女,也是孟城人。”外头隐隐传来轰轰惊雷,一道无声白光透过轻飘的罗帐,随即而来的轰然雷鸣伴着周之衍波澜不惊的话语落在耳畔。
“可惜她半夜溜进书房翻文书,已经被处理了。”
霎时大雨倾泻而下,檐下风铎“叮铃”作响,一点点潮湿的清凉水汽洇入屋内,将暑热消散。
谢窈面上神色自若,手上却下意识紧揪薄衾,周之衍眸色轻敛,低声道:“你怕打雷?”
谢窈自觉丢人,小声心虚道:“不怕的,我又没做亏心事。”
但望着周之衍的沉静眼眸,她发现自己做下的亏心事着实有些多。
她对周之衍做下的亏心事已经极其离经叛道了,若让周之衍知道,她是为了报复林寓隐瞒身份攀上他,他会做何想法?
愚弄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储君,只怕她最终的下场与碧云也没什么两样。
恰巧一道惊雷落下,唬得她一颤,她忙止住愈发恐怖的想法,翻身背对着周之衍,装作困倦道:“夜深了,殿下歇息吧。”
周之衍凝视她柔弱的肩背,眼神幽深。
她眼中的情绪被他尽数捕捉,那稍纵即逝的慌张,并非是对惊雷的恐惧。
必然是想起隐瞒身份的事,她那点子心思太容易看透了。
周之衍轻叹,修长手指搭在她的腰上,挪身从背后揽住她。
指尖的暖意落在腰际间,激得谢窈身子一僵,随后后背贴上一阵温热。
谢窈愣了片刻,轻声道:“殿下,我不怕打雷的。”
“你不怕,但孤怕。”
周之衍的手若无其事地搭在她盈盈一握的腰肢上,想起她献舞时的艳若桃李,他的眼眸渐渐晦暗。
虽说谢窈知道他是在维护她的颜面,但她还是得了便宜还卖乖,浅笑一声:“原来殿下还有怕的东西。”
明明怕打雷的是她,还敢嘲笑别人,周之衍忍不住将下巴搁在她的肩上低语:“孤也是人,生老病死,爱人分离,也会有怕的时候。”
短短一句话,却仿佛将他拉下储君的神坛,往日游刃有余,运筹帷幄的太子与说这番言论的模样实在大相径庭。
谢窈心里头复燃的一丝恐惧,又被他扑灭。
她后知后觉发现周之衍给予她的纵容与知晓秘密的权利已经太多,远远不是一个妾室应得的。
“殿下是否告知嫔妾太多了,嫔妾有些……受宠若惊。”谢窈有些迟疑,也有些不知所措。
就像是她只妄想得到一小块玫瑰酥,但周之衍不仅给她一碟玫瑰酥,还为她端上一盏茶,最后还留了藕粉糖糕。
“良娣是嫌孤烦了?”运筹帷幄的太子殿下第一次觉得如此委屈,心情复杂。
他对她真的是束手无策,想慢慢靠近她,对她好,但她似乎对此十分谨慎,总是先悄悄退后几步,慢慢消化后才靠近他一点点。
幸好周之衍有的是耐心。
“夜深了,睡吧。”
但回复他的并非是一声乖顺的“是”,而是她翻身后突如其来的拥抱。
谢窈的眼眸澄净明亮,定定地望着他:“嫔妾希望殿下只同嫔妾说这些话。”
或许这些纵容背后是蓄谋已久,但她却不想去知晓,也不想抵抗。
她想将这些温暖占为己有。
起码此刻在她心中,周之衍真的很好,就算最后周之衍真的赐她□□,她也会感激他为她报仇雪恨。
周之衍目不转睛地直视她,良久哑声道:“好。”
许是昨夜说话说得晚些,第二日醒来时,早已是日上三竿。
周之衍早就走了,即使如今不上朝,但政务也需他去处理,谢窈呆坐在床上片刻。
尚未回过神来,念秋却一阵风似的跑进来,气喘吁吁道:“良娣,快些起身罢,张妈妈回来了!”
谢窈刚要道张妈妈回来与我何干,外边传来一道极沉稳的女声:“这个时辰曾良娣还未起身吗?”
“回姑姑的话,良娣已经醒了,正在里边梳洗。”是尔琼的声音,但听上去有些心虚。
“既然如此,那请姑娘通报一声,容老奴进去给良娣请安。”这道声音愈来愈近,显然人已经走进外间了。
谢窈大惊失色,立即趿鞋下床,疾步走至妆台前,扬声道:“尔琼,把人请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