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身侍虎(重生)——漫步长安
时间:2020-05-29 09:28:13

  淡淡的,如竹香。
  “叶訇。”
  少年抬头,琥珀色的眸子骤起光亮,“大姑娘,您醒了!”
  “我醒了,叶訇…我…我想告诉你,我是愿意的…”
  她声止,眼前的少年不是四年后破城讨伐梁氏的北大王,亦不是后来凶名赫赫的杀神。世人畏他惧他,他泰然置之。坊间轻贱谩骂他为阎奴,他置若未闻。
  阎者,夺人性命。奴者,卑微下贱。
  他不会知道自己心间的波澜起伏,不会知道自己的情绪激动是为哪般。鬼梦寥寥,居然将她带回到这个时刻。
  “今日之事,不怪你,你快些起来吧。”
  “大姑娘,是我护主不力,请您责罚我!”
  “叶訇,你要记住,你不是我梅家的奴才,我也不是你的主子。”
  他确实不是梅家的下仆,他是兄长的武伴。兄长跟着桓横先生习武,桓横先生是父亲三顾登门请来的武家高手。而他,则是桓横先生看中的习武好苗子。
  桓横先生没有收他为徒,却将他带在身边,作为兄长的武伴。武伴并不是陪伴习武之意,而是人形靶子,是鞭策兄长精益的活对手。
  后来世人辱他骂他,总把下奴出身强加在他的头上。
  但他不是,他不是梅家的奴才。
  “是叶訇不好,害大姑娘受惊。”
  “不,你没有错…地上凉,你快起来!”
  说着,她便要去扶他。他哪敢受她这一扶,赶紧自己起身。她的手落空,心也空落落的。不无自嘲地想着,这个时候的自己是那般的讨厌他,他必是怕她的。
  他出身低寒,母亲是越女。
  越女者,多妖媚。世家大户的后院里,多半都有越姬为妾。王公贵族们,常以越姬为乐,往来相赠者颇多。
  她自小礼教严苛,不仅律己也推人。她不喜他那远比女子还精致的长相,更不喜他妖艳异于常人的五官。
  若不是兄长看重他,她怕是多一个眼神都不会给他。
  他穿得极为单薄,青灰色的粗布衣裳根本不能御寒,那磨烂底的布鞋更是叫人心疼。他太过高瘦,裤管处露出一截脚踝,白得刺目。那里必是已冻得没有知觉,她以前从不曾注意过他,更不可能在意他过得是否窘迫。
  “叶訇…你冷不冷?”
  “多谢大姑娘关心,叶訇不冷。”少年的声音本是清越的,却细如蚊蝇。
  静心和凝思已赶过来,两人心头皆是纳闷无比。在她们的眼里,大姑娘无论何时都是得体的,便是夜里夫人来看她,她都要精心梳妆一番。她们从未见过姑娘这般为顾仪态,而且还是在一个外男面前。
  梅青晓什么都看不到,眼里只有对面的少年郎。千言万语似乎无法说出口,即使知道这只是一个梦,她依然心疼如刀割。
  面对青涩的叶訇,她该怎么办?
  “大姑娘,夜已深。您该回去歇着,叶公子也该回家了。”静心道。
  她摇头,“我不睡…”
  “阿瑾!”
  熟悉的声音让她回头,台阶之上是熟悉的人。那是她的母亲,梅家的夫人虞氏。她泪如泉涌,想不到还能在梦里和母亲相见。
  “你醒了,怎么跑出来?”虞氏关切责备着。
  “母亲…”她哽咽着。
  “阿瑾,你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虞氏从未见过大女儿哭泣,这个大女儿是婆母亲自教导的,自小就懂事知礼。因为太过知礼,便显得不够亲昵。
  她看到叶訇,道:“阿瑾已经醒了,叶公子赶紧回家吧,免得你母亲担心你。”
  叶訇弯腰行礼,正欲告辞。
  “等一下!”梅青晓出声,“你们吩咐厨房下一碗鸡汤面,再煮一碗姜汤,让他吃了再走。”
  虞氏温柔含笑,“还是阿瑾想得周到,静心你去安排吧。”
  叶訇又是行礼道谢,随静心离开。少年郎瘦得让人心疼,背却挺得笔直。她看过他太多的背影,落寞的、忧伤的、视死如归的、孤独的。
  这一次,尤为心疼。
  “阿瑾。”虞氏唤她,瞧一眼她的衣着,略有些不赞同,“春寒入体可不闹着玩的,出门怎么不穿厚实一点。”
  凝思连忙告罪。
  她犹不知梦里梦外,道:“母亲,是孩儿方才一时情急,不怪她们。”
  “母亲知你心善,此次你受惊,原也怪不到人家叶公子的头上。谁知他性子太犟,非要跪在这里请罪。要我说,都怪你哥哥。他哪能丢下你不管,非要去什么春风巷。”
  春风巷三字,惊得她一身冷汗。
  “母亲,哥哥他回来了吗?”
  “回来了,也不知是什么事情,瞧着脸色不太好看。”
  虞氏不知道怎么回事,梅青晓却是知道的。她按捺住心头的疑惑,抬头看向那笔直的气节柱。如果这是梦,那也太真实了。
  她跟着母亲回知晓阁,望着熟悉的人和物,心中不时恍惚着。她是长女,自小礼数周全,印象中母亲对她向来不怎么亲厚。她从不知道,原来被母亲照顾的感觉是这般好。
  虞氏也不知道,自己的大女儿也会有小孩子无措的一面。
  “阿瑾。”她摸着女儿的发,“你这孩子,就是心思太重。以后若有什么心里话,可以和娘说说。”
  娘这个字,很少出现在她们母女当中。
  “娘…我有好多话…”
  她有好多话,不知对谁说。
  “别急,慢慢讲,娘听着。”
  “我…我不知从何说起…”
  “那就先不要说,好好睡一觉。等你什么时候想说了,你就告诉娘,好不好?”
  虞氏替她掖好被子,放下纱帐。
  她听着母亲离开的脚步声,听着静心凝思的细语声,望着熟悉的帐顶慢慢闭上眼睛。如果这一切不是梦,那该有多好!
 
 
第3章 重见
  迷迷糊糊中,她听到有人在唤自己。
  “阿姐,阿姐!”
  多么熟悉的声音,熟悉到她想落泪,那是她的妹妹阿瑜。她与兄长是双生子,阿瑜比他们小三岁,最是活泼可爱。
  那么可爱的妹妹,却永远活在十三岁。
  她缓缓睁开眼,视线之中是一张娇俏的脸。灵动的杏眼水汪汪的眸子,略圆的脸蛋让人忍不住想捏一捏。双环髻各垂下两条粉色的丝带,丝带下各坠着两粒圆润的珍珠,随着少女的动作晃来晃去。
  “阿瑜!”
  她翻身坐起,一错不错地看着少女。
  这是她的妹妹梅青晚,小名阿瑜。可是阿瑜不是死了吗?她记得阿瑜随母亲陪皇后娘娘去极乐观问道,不小时失足跌落山崖而死。
  为什么她还能看到活生生的阿瑜?难道她们姐妹是在阴曹地府重逢?
  “阿姐,你头还疼不疼?娘说让我别来吵你,但是我想阿姐。”
  “阿瑜。”
  她一把抱住妹妹,泪水止不住流。自从阿瑜死后,母亲的身体就垮了。她记得那时候父亲还起意辞官,被祖母强烈制止。
  这感觉是如此的真实,真实到她开始怀疑眼前的一切到底是不是梦。
  窗外幽幽梅香浸入,她看到梅瓶中的竹枝已经换下,新插的是一枝带露珠的梅花。黑绿的枝,绽开三朵粉梅还有点缀其上的几个花苞。
  静心捧着衣服含笑静立,凝思端着盆子等待着为她梳洗,眼前的一幕在她还是梅家大姑娘时每一日早起重复着。
  卯时正,穿衣梳妆去如晖园给祖母请安,同祖母一起用早饭,一起诵读经书。
  辰时起,回知晓阁读书,四书五经礼则道法皆有涉猎。
  巳时起,习花艺茶艺等风雅之技。
  午时正,用午膳,方可小歇。
  未时起,习厨艺女红。
  酉时正,晚膳。
  戌时起,习字抄经书。
  亥时正,就寝。
  身为梅家长女,她自小谨守着这些惯例日日不落。在世人眼中,她无疑是最合乎长辈心意的那种贵女。然而,她不止一次羡慕自己的妹妹阿瑜。阿瑜可以不用懂经书、不用背书、不用习那些技艺。
  后来,阿瑜死了。
  她想如此阿瑜能活过来,她愿意替阿瑜背负所有的一切,只盼着阿瑜能一直快乐开心无忧无虑地长大。
  “阿姐,你怎么哭了?”
  “我被风迷了眼,没事。”
  静心看向半开的窗户,忙过去合上。
  更衣、梳洗。
  梅青晓心中的怪异之感越发的明显,等到她与阿瑜一起出门时,那种重新活过来的感觉挥之不去,她狂喜着激动着无以言表。
  一路到如晖园,遇到一张张熟悉的脸。下人奴仆,丫头婆子,一个个面孔从遥远记忆中跳出来,与他们的名字对应上。
  如晖园假山旁的那只石仙鹤,依旧独立在水中。高昂的鹤颈,仿佛在仰天高歌。严厉的祖母端坐在太师椅上,眼神凌厉中透着一丝慈祥。
  她又想哭了。
  自从阿瑜去世后,不仅母亲的身体垮了,祖母又何尝不是。后来她死了,她听说祖母彻底病倒,不到三月便去了。
  “孙女给祖母请安。”
  梅老夫人嗯了一声,严肃的脸上并没有其它的表情,用眼神示意下人开始摆早饭。早饭后,一起诵经。难得阿瑜那般坐不住的性子,愣是陪她们到最后。
  “阿瑾,你刚才分心了。”梅老夫人眉头微皱,看一眼自己的大孙女。
  梅青晓连忙称是,时隔多年她哪里还能记得住经书上的每一个字。方才心思繁杂,万般情绪齐聚心头,她确实念错两句话。
  梅老夫人并未责罚,而是淡淡道:“念你昨日受惊,许是心神还未静,我便不罚你。你且回去,自行将读错的地方抄写十遍,以作自罚。”
  “多谢祖母。”梅青晓压制激动之情,不敢让祖母看出半分端倪。祖母是活生生的,她心中只有欢喜。
  梅青晚背着她们悄悄吐舌头,祖母好严厉,阿姐好厉害。幸亏她不是长女,不用像阿姐这样成天学那么多的东西。
  今日若不是母亲让她陪阿姐,她可不愿一大早来如晖园。
  梅青晓从未觉得苦,自小这么过来的,早已成习惯。她带着妹妹辞别祖母,在祖母严厉的眼神中前往父母所在的竹贤院。
  再次见到温柔的母亲,儒雅严明的父亲还有丰神俊朗世家风流的兄长。她现在无比肯定,定是老天听到她的祈愿,她真的重新活了回来。
  梅仕礼脸色铁青,他方才在训斥自己的儿子,儿子身为兄长带妹妹一同赴宴,居然把妹妹丢下跑去什么春风巷,害得阿瑾受惊。
  “你说,你去春风巷到底做什么?”
  梅青晔低声回道:“没…没什么,是燕旭说有急事找我,我想着忠勤侯府离家不远,又有叶訇看着不会出事…”
  “你可知我为什么让你陪你妹妹去忠勤侯府?”梅仕礼怒问。
  梅夫人连忙递茶,示意丈夫不要动气。
  世家大多不耻忠勤侯府,不愿与之为伍。
  忠勤侯府是麓京新贵,这个新贵与其他世家不同。举凡受封勋爵,皆是大功之臣。然而忠勤侯不一样,他原不过是卖香烛的商贾。只因他是通玄子的侄子,而通玄子是梁帝最信任的真人。
  梁帝重道,一心想求长生。梅青晓想,如果梁帝知道自己是怎么死的,不知道还会不会一门心思想得道成仙长命百岁。
  肉/体凡胎,何其脆弱。
  他不惜耗尽天下之财不顾天下万民的死活,妄求长生不死。却不知修不成金刚不坏之身,便是吃再多的灵丹妙药也敌不过刀剑无眼。
  “父亲,确实是燕世子找的哥哥。这事不怪哥哥,谁也不知道会出意外。”
  梅青晔对妹妹投来感激的目光,心道这个妹妹一向规矩看得比天大,从不屑替别人遮掩,不知这次为何会帮自己。
  梅仕礼脸色稍霁,儿子和燕世子一向交好。若是燕世子派人相请,确实没有不去的道理。
  “既然阿瑾替你求情,这次的事便罢了。”
  “多谢父亲。”梅青晔作揖行礼,心道这一关总算过去,得好好感谢阿瑾。
  兄妹一起告退离开后,他对梅青晓道谢,“阿瑾,这次的事多谢你。”
  “兄长,我之所以帮你不是看好你和那位常姑娘,我只是不想让父亲和母亲失望。你是梅家长子,梅家荣辱将来都系于你一人身上。常姑娘再是贤淑,她也不可能成为你的妻子。何况她有那样的父兄,惹祸是迟早的事,到时候你必将牵连进去,殃及整个梅家。”
  她没有危言耸听,那位常姑娘生得貌美,偏家中父兄嗜赌如命。后来常家父子将常姑娘以五百两银子的价格卖到忠勤侯府,兄长知道后去侯府要人。
  忠勤侯府是新贵,气焰滔天根本不把梅家放在眼里。他们家买走常姑娘,却也不是给侯府世子作妾,而是送到宫中。
  后来市井传言,说兄长和皇帝抢女人。梁帝听后极为不悦,常美人哭啼不止,说是兄长以前觊觎她美貌多有骚扰,梁帝大怒之下将兄长指派出京去修道观。
  天下修道之人因为梁帝信道鸡犬升天,其中又以通玄真人最为得势。兄长年轻气盛又是世家出身根本不服,处处受那些人刁难,最后还被一道大梁砸中废了一条腿。
  她望着眼前意气风发的兄长,实难想象他日后的颓废不振。
  “兄长,我昨日在忠勤侯听到一件事。那常姑娘可不是一般人,通玄真人说她有旺国之相,欲将她献给陛下。此等女子,不是我们臣子之家敢沾染的。”
  “当真?”梅青晔惊问,心中已是深信不疑。阿瑾的话,他一个字都不会怀疑。怪不得昨天常姑娘派人给他送信,说是她父兄要将她卖给忠勤侯府。
  原来如此。
  “阿瑾,多谢提醒,我知道了。”
  差点酿成大错,他后怕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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