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拼命用指甲掐进手心想要维持住最后的一点理智,可眼神里却已经充满了疯狂的绝望:“我奶奶呢?我奶奶她人呢?”
二虎子一下子慌了神,一边手忙脚乱地去看她流血的手心,一边无语轮次的苍白劝慰道:“安宁你别这样,你别这样。”
兵荒马乱见,金家婶婶拎着热水瓶从外面回来,一见顾安宁就自个儿先红了眼睛:“安安乖,先把手松开,婶子知道你心里头不好受,可你不能再伤着你自个儿了。”
二虎子见不得顾安宁这模样,接过他妈手里的热水瓶转身进了病房。
金婶拉着顾安宁在走廊上的长凳上坐下,轻轻拍着她的手背道:“你奶奶走了,你爷爷就只有你了,他心里头也不好受,还要你多劝着点。”
顾安宁只觉得自己身在一个怎么都醒不了的荒诞的噩梦里,连自己的嗓音也沙哑破碎的不真切。
“我奶奶是、是什么时候……”顾安宁说不出那个“走”字,她绝望而无助的拉着金婶的手,茫然又恍惚道,“为什么没有人告诉我,为什么……”
金婶也算是从小看着她长大,此刻听她带着哭腔仿佛一戳就碎的声音,心里头也心疼的厉害:“唉,你奶奶她是四天前走的,昨个儿刚办完白事,谁也没想到你爷爷会想不开,亏得二虎子碰巧去你家发现不对劲……”
顾安宁浑身发冷,金婶这话是什么意思,怎么会呢,明明前天晚上她还给家里打过电话,爷爷分明说奶奶睡下了,对,他说奶奶睡下了。
所以这是假的,这都是假的。
“至于瞒着你这事,是你奶奶的意思,她怕你见着她难受,又说你在国外参加很重要的比赛,所以撑着一口气不让人告诉你……”
后面的话都没再入顾安宁的耳,她“噌”的从长椅上站起来,急切又慌乱地推开身后的病房门:“爷爷,他们都在骗人是不是……”
病床上的顾爷爷费力睁眼望过来,顾安宁剩下半截话消散在空气中,再也说不出口。
她从来没看见过爷爷如此虚弱到苍白的模样。
顾爷爷一贯是冷硬而高大的。
他早年当过兵打过仗,脾气硬说话冲,对着顾安宁这个捡来的便宜孙女从来都没有什么好脸色,却也从未做出过什么出格的举动。
顾奶奶疼小孙女,他便也由那个孩子在自己家里一点点长大,由着她养狗嬉闹,时不时就抱着顾奶奶的胳膊撒娇。
顾爷爷是负伤退役,干不了重活,顾奶奶又一贯身体不好,那年看病吃药到山穷水尽的时候,顾安宁曾看到他坐在院子里抽土烟。
他的腰弯的很低,土烟一支又一支,直到黑色的灰烬堆成薄薄的一层。
那是顾安宁唯一一次看见过顾爷爷的脆弱,可第二天他依旧重新支起背脊,想尽办法周转来三千块钱,堪堪填上了医院的医药费。
可是现在,永远挺直背脊、高大而可靠的顾爷爷就这样安静地躺在白色的病床上,仿佛一层薄被的重量就能将他彻底压垮。
顾安宁万千疑问都化作一滴眼泪从眼眶里跌落。
顾爷爷看了站在门口的顾安宁一眼,随即撇过头重新闭上眼睛。
这是一个她再熟悉不过的、拒绝交谈的姿势。
顾安宁停住脚步。
她站在离病床三步远的地方,张了张口,却只发出支离破碎的气音:“你和奶奶,你们都不要我了吗?”
她低下头,近乎自虐一般的重复道:“你们都不想要我了。”
顾爷爷躺在病床上没有睁眼,很久以后才嘶哑道:“当初想要你的不是我,会心疼你、舍不得你的也从来不是我。”
从始至终,他不过是爱屋及乌罢了。
而现在,串联起他们之间这一点点微薄联系的人,已经不在了。
顾安宁拼命掐着自己忍了一路的眼泪终于决堤,那些不听话的不受控制的透明液体争先恐后顺着眼角落下,模糊的整个世界都含糊不清。
“你奶奶很想你,这小半年来几乎日日念叨着你,每天巴巴等着你的电话。”
“后来她没力气了,怕你听出她声音不对劲,便只敢让我接电话,自己守在一旁听听你的声音。”
顾安宁泪如雨下,颤抖着嗓子喊道:“为什么不告诉我?为什么啊!”
顾爷爷却仿佛没有听见她的喊声,自顾自继续道:“她病重的那几天还在发愁,她怕自己一直不接电话会让你起了疑心,又怕你像上次一样偷偷跑回来。”
“后来你说忙,打不了电话,你奶奶想你的紧,却转头跟我念叨‘这样也好,这样也好’。”
“她在你那个常来的同学手机里看到了你的照片,她接不到你的电话,就日日看着你的照片,一直到走的时候也没舍得放开。”
顾安宁哭的喘不过气来,这字字句句像是一根根淬毒的尖针,直直扎入到心尖最柔软的地方,密密麻麻的疼痛宛如滔天巨浪,将她彻底淹没。
“奶奶——”
“你回家去看看你奶奶吧。”顾爷爷紧闭的眼角也有无色的液体滑落,他不愿睁眼去看这个让顾奶奶至死还牵挂忧心的孩子,只是近乎低喃道,“她想你,想很久了。”
顾安宁根本记不得自己是如何走出病房,又是如何回到安坪村,直到大黄的一声吼叫将她从浑浑噩噩的状态中唤醒。
身后是至始至终默默跟着没有出声的关星河。
大哭过的眼睛酸胀红肿,顾安宁伸手揉了一把,终于转过头来对关星河说了第一句话:“你都知道的是吗?”
关星河整个人消瘦的厉害,宽大的白色T恤空空荡荡挂在他的身上,就像是一根晾着衣服的竹竿。
他甚至不敢抬头去看顾安宁的眼睛,只死死咬着唇艰涩道:“对不起。”
“你都知道,却什么都不告诉我,甚至帮着一起瞒着我。”顾安宁说这话的时候语调很轻,仿若一根抓不住的高高飘起的羽毛,“关星河,你还记得你送我去A市的时候,答应过我什么吗?”
“你说你会经常去医院,把奶奶的情况及时告诉我。”
“你说让我什么都不要担心,说你都会照顾好。”
“你说……”
“对不起。”关星河被这字字句句刺的差点站立不住,只能不断喃喃重复道,“对不起。”
“为什么不告诉我?为什么要让我连奶奶的最后一面都见不到?为什么你们全部都要瞒着着我?”
“为什么啊?是因为IMO吗?难道你们会认为这见鬼的IMO比奶奶更重要吗?”
“到底是为什么啊——”
顾安宁整个人都在发抖,她知道自己不应该迁怒的,但她实在忍不住了,这一个个为什么如同钻心的长虫一点一点啃食她的心脏,快要将她完全逼疯了。
“不是的。”关星河终于抬头看向神情崩溃的顾安宁,轻声而坚定道,“顾奶奶只是舍不得。”
“舍、舍不得什么?”
“舍不得你在病床边日夜煎熬却无能为力,舍不得你眼睁睁看着她的生命一点点消逝,更舍不得你直面让人难以承受的死别。她只是舍不得你。”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520,给一路看到这里的可爱的小天使表个白,爱你们呀,么么哒~
感谢“暮色苍苍”、“木猹猹”小天使灌溉的营养液~感谢支持~
第91章
时隔半年, 顾安宁终于再一次回了家。
屋子里什么都没变,唯有堂前的条柜上, 多了一张黑白照片。
照片里的顾奶奶微微笑着,和每一次顾安宁回家时看到的笑一模一样。
整个房子里安静的可怕。
“奶奶,安安回来了。”
顾安宁噙着眼泪一步步挪过去,她死死盯着照片上熟悉的面容, 委屈、无助和绝望的情绪终于一下子爆发:“我回来了啊奶奶——”
“你去了哪里啊, 我找不到你,哪里都找不到你——”
“我一个人害怕,奶奶, 安安好怕——”
“奶奶, 奶奶——”
“安安在叫你啊,奶奶——”
一墙之隔的屋外, 关星河背靠在墙上。
屋内每一声崩溃的哭喊都像是一道鞭子,直直抽在他的背上, 直将他抽的直不起腰。
太疼了,这鞭子像是长了倒刺,又在辣椒油和盐水里狠狠浸泡过, 太疼了, 实在太疼了。
关星河闭了闭眼,从裤兜里掏出一把小小的锥刀,在手臂内侧划了一刀。
鲜红色的血珠争先恐后涌出来,那难以忍受的疼痛似乎终于消退了一点。
在划第二刀的时候,他握着锥刀的手突然顿了顿, 最终转了个方向。
夜已深,屋子内的哭声渐渐弱下来。
整个村庄的灯火一点点湮灭,间或一两声狗叫远远传来,引起田间阵阵蛙鸣。
关星河在屋外守了半夜,到底还是不放心。
屋内的门半掩着,借着今夜明亮的月光,可以清楚地看到整个前堂空无一人。
关星河犹豫了下,最终担忧的心情占据了上风。
就看一眼,他想,看到人好好的,他就重新去屋外守着。
关星河放轻了手脚在屋子里找了一圈,最后在顾爷爷顾奶奶的房间里看到了窝在床脚的顾安宁。
她的怀里抱着冰冷的相框,眼角还残留着斑驳的泪渍,她小小的一只缩成团,靠在顾奶奶常睡的那张床的床脚上。
关星河只觉得有一只无形的手死死抓着他的心脏,有一瞬间甚至喘不上气来。
他站在门口愣愣看了好一会儿,才终于反应过来不能任人在地上窝着睡一夜。
应该是哭的狠了,顾安宁看起来睡的很沉,连关星河走到她身边蹲下伸手抱她都没有醒来。
怕把人吵醒,关星河的动作放的很轻很小心,直到把人完全抱在怀里他才发现不对劲——
顾安宁身上的温度太高了,连喷洒在他颈边的呼吸都热的不正常。
关星河心里一急,搂着她的肩膀轻声唤道:“安宁,安宁你醒醒。”
安宁嘴里吐出几句低不可闻的呓语,却始终没有醒来的意思。
关星河手忙脚乱的一边找衣服给她披上,一边抱着人匆匆往外走。
此时夜已深,安坪村山路艰难,关星海又因为公司有急事回了晋城,关星河抱着人有一瞬间的茫然。
脚边大黄突然“汪汪”大叫起来,关星河一抬头,看到了一个绝不应该在此时此地出现的人。
“吴教授?”关星河还记得这个有过一面之缘的A大教授,却怎么也想不通这人为何会在深更半夜出现在顾家门口。
吴帆却没有看他,他的目光直直落在顾安宁身上,语气里是掩饰不住的焦急:“安宁怎么了?”说完往前一步对着关星河伸出手,“我来抱她吧,我的车就停在村口,她这样得赶紧去医院才行。”
关星河下意识后退了一步,抱着顾安宁的手紧了紧。
“我、我没有恶意。”吴帆心里焦急,可一时半会却也解释不清楚自己的来意,“不管怎么说,先送安宁去医院吧。”
这话说在了关星河的心口上,此时夜深人静确实不好找车,他略一犹豫,还是抱着顾安宁坐上车后座。
一路无话,车子停在距离最近的县医院门口。
不知是不是关星河的错觉,顾安宁额头上的温度越来越高,关星河叫她也不应,因为难受眉头皱成一团,脸颊烧的发红,怀里还死死抱着那个相框不肯松手。
关星河绷紧了神经,吓得心脏隐隐发麻,车子还没停稳就推开车门急匆匆往医院里跑。
这一晚对顾安宁来说过得同样煎熬。
她这一天先是经历了四个半小时的高强度考试,骤然得知噩耗心神俱惊,熬了十个小时的飞机滴水未进,之后又是恨不得呕出血来两场痛哭,生生榨干了她的最后一点心力。
在罗马尼亚一直拖拖拉拉未好全的虚弱连带着大悲大哭之后的疲惫一直爆发出来,高热烧的她脑子昏昏沉沉,意识漂浮在虚空之中,一会儿看到奶奶给年幼的自己梳头,一会儿又看到爷爷站在病床边,对着奶奶轻声道:“要不,就不养这孩子了。”
顾安宁从恍惚的意识中艰难扒拉出一段落灰的记忆。
是了,爷爷正是因为这个原因才一直不喜欢她的。
那还是金家婶婶有次说漏了嘴,说顾安宁当年被捡到的时候病蔫蔫的瘦的厉害,村里好多人都说捡了个别人家养不活的病孩子,最后怕是立不住到头来一场空。
顾安宁小时候当真是多灾多病,最严重的时候连医生都摇过头。顾奶奶心疼的厉害,突然有一天她不知从哪里听说北村那边的山里有座庙灵验的很,于是不顾顾爷爷的阻止执意带着豆丁点大的小安宁上了山。
谁也不知道顾奶奶到底在那座庙里求了什么,只知道自此以后,小安宁的身体真的慢慢好起来,她像天下所有活泼好动的孩子一样,健健康康平平安安长大。
只是与此同时,原本身体硬朗的顾奶奶却多病多难起来,因此从安宁记事起,她奶奶十日里有五日都在吃药,跑医院住院更是家常便饭。
金婶曾有一回听到顾爷爷和顾奶奶在吵架。
那时顾奶奶刚动完一个小手术,顾爷爷觉得这个孩子折了顾奶奶的福气,执意要送走小安宁……
这事情到最后是如何解决的金婶也不知情,但无外乎是顾奶奶执意坚持要养这个孩子。
奇怪的是顾安宁觉得自己明明应该是知道这其中内情的。
可这么多年来她却从来没有想起来过,她以为奶奶身体一向来就不好,她以为爷爷就只是单纯的不喜欢自己……
整个脑袋疼的像是要从中劈裂开来,顾安宁的意识在无边际的回忆里浮浮沉沉,等再一次费力睁开眼时,窗外已是日头高挂。
熟悉的白床白被白墙壁,还有手上扎着针的输液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