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无忧弯着月牙似的眼睛,望着他,有些高兴也有些好奇,“这个时间,你不是应该在余家上课吗?”
顾九非没立刻说话。
而是看了顾无忧身后的女侍一眼,女侍聪慧,躬身一礼便先告退了。
等她走后,顾九非才开口,也没在家里时对顾无忧的那种恭敬,语气淡淡的解释自己在这里的原因,“开春就要考试了,先生让我先来书院看看,正好今日得空,我就跟他一起过来了。”
本来只是四处看看,再见见几位先生,没想到之后会听到那起子流言。
顾九非想起自己刚听到那些小厮、女侍说起这话时,自己的心情,就像今早在胡同里,听李钦远漫不经心说起顾无忧时一样,一下子就被点着了。
想跟人打一架的那种感觉。
只是念头过后,他又觉得自己这样的心情实在荒诞。
顾无忧的名声越坏,他越有利,他就该由着他们去传才是,最好传到整个京城都知道,最好顾无忧再不管不顾的闹一场,让所有人都知道她的骄纵脾气……
他是这样想的。
却在先生准备带着他离开时,硬是找了托辞留了下来。
然后就有了现在的一幕。
顾九非今年不过十岁,身量还不算很高,虽然比同龄要高出不少,但跟顾无忧相比,也只是高出那么一点点,现在他披着一身蓝色大氅,额头上戴着一块蓝色抹额,明明还是个少年模样,却硬是扮得一副老成样子,背着手,看着顾无忧说道:“我听说,有人在书院传你退婚的事?”
“啊?”
顾无忧有些无奈,她低着头叹了口气,“怎么连你也知道了啊?”说完,不等顾九非开口,又连忙抬头道:“你回家不许说起今日在书院里的事,我已经和二姐、七妹说好了,她们也不会说的。”
顾九非皱了皱眉,又一次搞不懂顾无忧要做什么了,“为什么?”
“没为什么啊。”顾无忧说道:“反正我本来就退婚了,这是事实,再说,现在事情也解决了,他们也不敢乱传了。”
道理是这个道理。
但顾九非总觉得这不符合顾无忧的性子。
按照顾无忧的脾气,被人传出这样的话,不闹个天翻地覆怎么可能?这次竟然就这样算了?不过想到这次顾无忧回来,做得那些事,说得那些话,也的确是和以前不大一样了。
他不动声色地观察着她,试图从这张脸上看出什么。
但看了半天,也看不出个究竟。
难不成这人真的改了性子不成?可这可能吗?不是都说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吗?又或者……这人是被什么山精妖怪附身了?
顾九非心里不着边际的乱想着,直到顾无忧又期期盼盼的问了一句,“可以吗?”他才回过神,低头,目光淡淡的望了她一眼,半响,语气生硬的回道:“随便。”
“反正不关我的事。”
他说得冷淡又疏远,顾无忧一听这话却重新扬起笑,她笑起来的时候很好看,眼睛弯成月牙的形状,里面盛着的光比头顶的太阳还要来得璀璨。
顾九非很少能看到她这样的笑。
至少面对他的时候,顾无忧从未这样笑过……所以在这样一个时候,顾九非看着这样的顾无忧,一时竟然有些晃神,等回过神,他连忙侧过眸子避开她的视线,小脸还板着,薄唇也轻轻抿着,负在身后的手紧握着。
风吹打着帷幔。
不远处的湖泊里落下的梅花越来越多了。
顾九非盯了半天才转过头,看着顾无忧问了一句,“你真的,不喜欢赵承佑了?”这是他知晓顾无忧退婚后,便一直存着的疑惑。
他明明记得。
顾无忧很喜欢很喜欢赵承佑,每次回来都要买一大堆东西,然后等回琅琊的时候给人带过去。
怎么突然说退婚就退婚了?
“啊?”
顾无忧似乎没想到会从顾九非的口中听到这个名字,又或许是她自己也太久没听到这个名字了,一时倒是愣了半天才回过神。
她摇摇头,“不喜欢了。”
她对赵承佑早就没什么感觉了,爱和恨,全部葬送在前世,如今的赵承佑于她而言,就是一个熟悉的陌生人罢了。
说完。
顾无忧自己先笑了,她弯着眼,语带轻松的和他说道:“以前傻乎乎的,觉得只要自己付出的多点,他总会喜欢我的,后来才发现……”
顿了顿。
她没继续往下说,只是看着顾九非,认真道:“我现在是真的一点都不喜欢他了。”
“那你――”
顾九非想起今早在胡同里,顾无忧望向李钦远时,那双带着全盘信任和欢喜的目光,覆在身后的手一紧,声音也有些哽住了。
顾无忧等了半天也没等到顾九非的声音,半歪着头,有些疑惑的问道:“那我什么?”
顾九非又看了她一眼,最终却只是平平道:“没什么。”他说完,也没再看顾无忧,径直往前走,“我走了,你回去吧。”
还没走出几步。
身后就传来顾无忧的声音,带着小心翼翼和微弱的期盼,顾无忧看着他,“你要不要留下来,跟我一起吃饭?我看时间也差不多了。”
顾九非脚步一顿,半响才回过头,看了顾无忧一眼。
那张属于顾九非独有的冷静小脸虽然还是之前那副样子,但很明显,还是能看出眼中带着几丝惊讶。
顾无忧以前也没怎么跟他相处过,也不知道其他家庭的姐弟是怎么相处的,只能带着期盼的目光望着他,笑盈盈的说道:“我记得今天膳堂有你喜欢的珍珠圆子。”
“啊,还有清炒百合。”
她眨眨眼,似乎是怕自己记错了,又问,“我没记错吧?”
顾九非这下子是彻底呆住了,他呆呆地看着眼前这张笑盈盈的脸,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感觉,他以为她从来不记得他的喜好,他以为她昨天只是随手夹了一筷子……
可一次是凑巧,两次呢?
比起面对李钦远时,可以顺杆子往上爬,面对自己的亲生弟弟,顾无忧却总是有些不知所措,她揪着自己的小手,见他还是没说话,以为他是不愿意。
轻轻叹了口气,刚想说“如果你真不愿意,那就算了”,但嘴巴刚刚才张开,就听到身前的顾九非哑着声音说道:“……好。”
第32章
李钦远到徐复那边的时候,距离第二节 上课都快过去一刻钟了。
徐复手里握着一盏茶,正老神在在的靠坐在圈椅上,眼见李钦远从外头进来就笑道:“我还以为你回自己屋子睡觉去了。”
边说边放下茶盏,又给人倒了一盏茶,等人快走近的时候,就把那盏茶推到自己的对面,和他说:“坐吧,安吉那边刚送过来的茶,我喝着还挺不错的。”
李钦远也没跟他客气,直接坐了下来,握着那盏茶,刚喝了一口就皱了眉,“这么苦,也就你才会喜欢。”
他略带嫌弃的把茶盏放到了桌子上,然后往后一靠,双手交握放在小腹,脚后跟点地,椅子就翘起了两条腿,一晃晃的,李钦远抬了下巴,看着人,百无聊赖地说道:“好了,你说吧。”
话刚说完就打了个呵欠,一脸困顿的补充一句,“说完,我就要回去睡了。”
这要放在任何一位先生面前,恐怕都得气得拿出教鞭打桌子,徐复却仍是那副慈眉善目的样子,他笑眯眯的看着李钦远,温声道:“这几天在书院住得怎么样?你要是觉得冷,回头从我那边拨点银丝炭过去?”
李钦远最不喜欢的就是徐复这样,偏偏他还真不是伪装的,这就让人有些无奈。
面对恶意和嘲讽,他可以选择无视。
可面对这样的好意,他却只能选择逃避,然而徐复这人就是有法子让他没办法逃……这几年他在书院可没做过几件学生该做的事,打架逃课,门门垫底,还不服管教,以潘束为首的一群人一直没少跟徐复抱怨,想要把他赶出书院。
可徐复每次都是一句话,“我们教书育人,怎么能这样做?每个学生都应该被好好对待,他再不好,我们也应该有责任让他迷途知返。”
他最初的时候还抗争过,怎么混账怎么来,可徐复每次笑眯眯的由着他做,回头也不骂他,就和他像现在这样聊着天……次数多了,他也就不好意思再做的那么过分了。
“老头。”
李钦远停下晃动椅子的动作,双手放在桌上,有些无奈的看着人,“你想说什么就直说吧。”
“我要说什么,你心里不是早就猜到了吗?”徐复还是那副笑眯眯的样子,“我要再重复一遍,估计回头你又要说我年纪大了,越来越爱唠叨了。”
“那你还叫我过来?”李钦远有些无语。
“叫你过来是因为另一件事――”这茶,李钦远不稀罕,徐复倒是当个宝贝似的,双手捧着又啜了一口,等那茶香在喉间四溢的时候,他还笑着眯起了眼。
李钦远问道:“什么事?”
“你父亲今早来过一趟。”徐复话刚起了个头,就看到对面的少年俊脸微沉,知道这父子之间的嫌隙,他在心里轻轻叹了口气,面上表情倒是没什么变化,还是笑着同人说道:“一共两件事。”
“头一件,你祖母的生辰快到了,你父亲让你记得回家。”
这事,李钦远自然不会忘,轻轻“嗯”了一声,又问,“另一件呢?”
“另一件――”徐复把手里的茶盏放到桌子上,这回倒是沉吟了一会才开口,“你父亲想让我劝你去参军。”
“不可能!”
李钦远沉着脸,想也没想就站了起来,“你要是为了这事找我,就不用开口了,我不会去的,谁劝都没用。”说完就转身往外走。
徐复见他这样就笑了。
他好笑地看着李钦远的背影,“你这孩子,怎么还不让人把话说全了?”见人停下脚步,又放柔了嗓音,“先坐下。”
李钦远没回座,但也没离开,侧着脸转过身,一脸冷漠地看着徐复,似乎在说“你要是说得让我不满意,我现在就走”。
徐复也没强求,坐在老位置和人说,“我没答应。”
李钦远一怔,脸上刚才还绷着的表情也变得怔楞起来,他呆呆地看着徐复,没想到会从他的口中听到这样的话。
徐复倒像是没看到他的怔忡,依旧笑道:“我是觉得,每个人都有自己要走的路,或许这条路,我们这些做长辈的并不喜欢,但也应该尊重你的选择。”
“所以,我没答应。”
“……老头。”李钦远开口,声音少见的变得有些哑然。
徐复笑笑,“我也是这几年才明白这个道理的。”他重新给自己续了一盏茶,这茶入味苦,闻着倒是挺香,门窗紧闭的屋子里全是这股子茶香。
“你知道顾容吗?”
小辣椒的三哥,跟他舅舅也是同窗,他早些年在舅舅家见过几次,自然是知道的。
李钦远挑眉点头,回道:“知道。”
“他当初跟你舅舅是同窗,也是我的得意门生,两人一个状元,一个探花,那会不知道羡煞多少人。那个时候,我一直以为他会跟你舅舅一样选择走仕途,没想到……”
徐复似乎想起往事,声音也跟着停了下来。
约莫又过去一会,他才从回忆里走出来,看着李钦远笑道:“那孩子后来竟然会选择从商。”
“我刚知道这事的时候,气得直接骑马去了顾家,把人狠狠骂了一顿,可你知道那孩子是怎么跟我说的吗?”
“他跟我说――”
-“先生,这世上每一条路总得有人走。”
“先生,这世上每一条路总得有人走。”
-“只要自己喜欢,只要自己觉得没有辜负自己的所学,那就不算荒废。”
“只要自己喜欢,只要自己觉得没有辜负自己的所学,那就不算荒废。”
徐复把记忆里,顾容和他说得那两句话和李钦远说了一遍,说完,他自己先笑了,“我那时候还跟他说,你现在把话说得这么满,日后肯定还是要后悔,不过这几年我看他把生意做得越来越大,想来是真的没有后悔过。”
“我跟你说这些,是想告诉你,无论你日后要选择什么样的路,我都不会阻止。”
“你想参军,想从商,想走仕途,都随你的心意。”
“但七郎――”徐复看着他,略微停顿之后才继续说道:“你至少得有自己的目标,你要记得,你活在这世上,不是为了别人,而是为了你自己。”
“为了你自己,只为你自己,想想以后要走一条什么样的路,然后别后悔,别回头。”
屋子外头静静的,只有风声缓缓拍打窗木,屋子里也是一片寂静,李钦远看着徐复,竟是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不为别人,只为自己。
这样的话,李钦远以前从未听到过。
从小到大,他的母亲都是教导他,“七郎,你要努力,你要变得跟你父亲一样,成为一个顶天立地、保家卫国的大丈夫。”
可后来他发现原来顶天立地的大丈夫虽然能护住国家,能受万民崇拜,却连自己的家人也保护不了。
就是从那一刻开始――
他突然就不想再跟他那个父亲一样了,他不是要保卫国家吗?那他偏要跟他反着来!这样混过了五六年,也早就忘记了自己还能有什么目标和抱负。
他就想这样碌碌无为过一辈子,他就是要让那个男人失望。
可现在看着徐复这双带着笑意的眼睛,临到嘴边的这句话突然就有些说不太出口了。
徐复也没让他在这个时候表态什么,而是非常深明大义的挥挥手,笑着冲他说道:“好了,你先回去吧。”又和人叮嘱道,“这都差不多快吃午饭了,你也别回你那屋子了,过会先去把午饭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