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手里还握着边疆送来的信。
目光落在赵承佑身上的时候,是空无至淡漠的。
如果说第一次和赵承佑和离的时候,她还不清楚自己的心意,不清楚她是不是还喜欢着赵承佑,那么第二次说出那番话的时候,她对自己的心意已经明明白白了。
她是真的不喜欢他了。
从她二十四岁嫁给李钦远开始,从最开始的疏离,到后来被男人暖化了心肠,再到一步步的主动靠近……她的心里就再也放不下第二人了。
世上再无李钦远。
那么她就去找他,无论是九重高宇还是黄泉碧落,她都会追随他的脚步。
风拂过脸颊。
是温热的。
顾无忧抬眸往天上看去,刚才被薄雾遮挡的日头又露了出来,漫天金光从天际蔓延开来,延绵成一副极好看的画。
她半眯着眼,唇角掀起一抹笑,是满足的,感激的。
好在。
她又有了一次从头再来的机会。
而这一次来之不易的机会,她不想再跟眼前这个男人有任何牵扯瓜葛。
上课的时辰快到了,顾无忧不想再和赵承佑这样耽搁下去了,她握着手里的荷包,没有回头看赵承佑一眼,转身欲往平朔斋的方向走,但还不等她迈出步子,身后的男人便又抓住了她的胳膊。
她向来是个娇养的。
刚才被赵承佑抓了两次,胳膊上早就有於痕了,如今又被人抓住,恰好又在相同的位置,疼得她眼圈都红了,可她硬是咬着牙,没有在赵承佑的面前宣泄出一丝痛呼。
“顾无忧!”
“顾无忧!”
两道声音同时响起,一道是夹杂着怒火的男声,可男人当真是打小就伪装惯了,纵然再生气,也记得如今是在外头,唯恐旁人听到,那道愤怒的声音也只够顾无忧一个人听得到。
而另一道――
顾无忧循声看去,却是顾瑜。
她一愣,不等她说话,身后的男人似乎也察觉到有人过来了,连忙收回了紧箍在顾无忧胳膊上的那只手,就像是怕人瞧见似的,收回的速度十分快。
顾无忧身形一顿。
余光看去,果然瞧见赵承佑原本充斥着怒火的阴鸷面容,又变成以前那副温和的样子了,眉眼平静,似乎刚才暴怒的那个男人根本不是他。
只有,负在身后,微微发颤的手能够察觉出他的情绪其实也没那么平静。
她不知是觉得可笑,还是可悲,却也没说什么,只是淡淡扫了他一眼,便头也不回地朝顾瑜走去。
“你怎么来了?”她问顾瑜。
“我看你一直没回来,傅显又找人来跟我说……怕你出事,就过来了。”
顾瑜一边抓着顾无忧的手上下看了一眼,一边又扫了一眼不远处的赵承佑,披着青白色大氅的男人眉目温和,在她看过去的时候,甚至还十分有礼的朝她点了点头。
她刚才来得着急,只看到两人站在一起,却不知道他们说了什么做了什么,如今见此便也只是皱眉,淡淡朝人点了点头,便与顾无忧低声说道:“走吧。”
“嗯。”
顾无忧笑着点点头,她主动挽上顾瑜的胳膊,冲她笑道:“走吧。”
她自然不担心赵承佑会在此时拦她,这个男人最要脸面了,便是再愤怒、再生气,若是有外人在场也会维持他的君子风范。
果然――
见她头也不回的离开,身后也只是传来一道极其温和的嗓音,“蛮蛮,等放学后,我再来找你。”
言语如旧。
似乎方才他们不曾争执与争吵。
顾无忧掀起红唇,脸上滑过一抹淡淡的讥嘲,没有回话。
“你和他……”走进月门,顾瑜偏头看她,见她眼眶还有些红,语气略带犹豫的问道,“没事吧?”
顾无忧闻言便笑,“我和他能有什么事?”她不大想说赵承佑的事,想起先前顾瑜说的话,便问道:“刚是傅显来找你的,那……李钦远呢?”
顾瑜答道:“我没瞧见,不过听傅显的意思是李钦远听到消息就来找你了。”
“啊?”
顾无忧一听这话,小脸上的表情终于变了。
她转头就想往月门处走,可还没迈出步子就被顾瑜拉住了手,她没好气的瞪着她,“都快上课了,你还要去哪?”
“我去找他。”
顾无忧拧着眉说道,她不知道大将军有没有瞧见她跟赵承佑说话,要是瞧见会不会乱想,她得去找他说清楚。
“你――”
顾瑜都快被她气死了,但见她一脸担忧的样子,又舍不得同她发脾气,便只好软了语气说道:“行了,下午就是骑射课了,有什么话,那个时候你们再说也不迟。”
“再说你现在过去,李钦远还不一定在那呢,若让旁人瞧见,还不知道该说什么。”
顾无忧犹豫一番,知晓这会出去也不一定能寻到人,转头看了一眼身后的月门,抿了抿唇,也只能这般应下了。
*
赵承佑看着顾无忧和那个陌生女子携手离开,脸上残留的温和笑容终于又重新消寂下去了,他仍旧站在原地,背着大树,面朝平朔斋的方向。
耳边似乎还萦绕着顾无忧说得那些话。
他甚至还能回忆起她说这些话时的模样,淡漠的眉眼,讥嘲的笑容,以及厌恶的神情……这样的表情,他曾在许多人身上看到过。
甚至在幼时的时候。
他自己也曾经历过别人对他的讥嘲和厌恶。
但这许多人之中,不包括顾无忧。
到底哪里出错了?为什么顾无忧会变成这样?她……真的不是欲擒故纵?
赵承佑不知道,他只是烦躁极了,他甚至想把顾无忧拉出去,找个无人的地方好好盘问一番!可是不行,书院人多眼杂,有太多太多的人盯着他。
不能因为一个顾无忧,让他多年的积累功亏一篑。
赵承佑细长手指缓慢捏成拳,他紧拧着眉,抿着薄唇,最终却还是敛了这幅神情,他打算暂时先不理会顾无忧的事,左右时间还很长,他总能知道顾无忧是怎么了。
自然。
他还是不相信顾无忧是真的不喜欢他了,更不相信顾无忧有其他喜欢的人。
这么多年――
不知有多少儿郎喜欢顾无忧,可她为谁动心过?
无论他对她做什么,顾无忧永远永远不会背叛他。
知道他不喜欢那些人,她从来都是冷眼以待,一句话都不和他们多说,这样的顾无忧,对他说,她有其他喜欢的人了?
简直是痴人说梦,笑话一场!
或许是想起从前顾无忧为他做得一切,赵承佑烦躁的内心总算是平息了一些。
他重新拾起惯有的一张温和面容,打算先去不置斋,可刚刚转身,就看到不远处的一株梅树下,正有个束着高马尾的白衣少年双手抱胸,倚树看他。
那少年生得十分俊美,身上有他从未有过的不羁和潇洒,带着这个年纪的少年气,立在漫天金光下,仿佛天之骄子一般。
见他看过去――
少年掀起薄唇,露出一抹讥嘲的笑,而后不等他有所反应便率先转身离开了。
第78章 加更
赵承佑知晓少年的身份是两刻钟之后的事了。
他站在不置斋的门前,与他同来的那些空山学子早已经入座了,徐复并着授课的潘先生站在讲堂前。
这会已经到了上课的时间,却还没有开课,徐复正在同他们说道这次换学的事宜,然后便是让大家在之后的日子里好好相处之类的话,见他进去,徐复的说话声一顿,屋子里原有的动静也都跟着停了下来。
几十双眼睛都朝他的方向看了过来,有打量、探究、仰慕、好奇……以此种种,都是他旧日见惯的目光。
赵承佑早就习惯了旁人的注视,便是被这么多人看着,也依旧面不改色,仍是旧日那样一副温润的笑颜,先朝徐复和潘先生行了一个学生礼,然后同人解释道:“学生方才有事耽搁,来迟了。”
他面容温润,声音温和,如潺潺流水,金玉之音,十分惹人好感。
“无妨,快入座吧。”
徐复笑着指了一个地方,让他先行入座。
赵承佑便又同人谢过才朝底下走去,他在空山书院的时候,向来与人为善,此次与他一道来的那些人也都以他为尊,刚刚下去,便有人喊道:“承佑,这。”
说话的是尹煦。
尹家在琅琊也是数一数二的门第。
尹煦作为尹家的少公子,打小骄纵,平日里都是眼高于顶,唯独与他交好。
因为他们的到来,不置斋便分了两块地方,左边供鹿鸣书院的学子使用,另一边便供他们空山书院的人使用,这会尹煦占得便是他们这块最好的位置。
赵承佑性子好。
若是别人坐那个位置,这些天之骄子自然是不满意的,可若换成赵承佑,他们却是一点意见都没有。
赵承佑便也没有推辞,冲其余学子打了招呼便坐了过去。
徐复还在上头讲话,尹煦便压着嗓音问他:“你去找顾无忧了?”
“嗯。”
“她怎么说?又跟你闹了吧?”不等人开口,尹煦便又皱眉道,“承佑,你可别纵着她,这些姑娘家都是一个德行,你越纵,她们脾气就越大,指不定日后就爬到你的头上去。”
“要我说,既然她要退婚,你就索性退婚好了,这么个大小姐脾气,有什么好的?”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尹煦的这番话,又让赵承佑想起先前顾无忧说得那些话,想到顾无忧言之凿凿的那副样子,赵承佑的薄唇轻轻抿了起来,就连放在桌子上的那双修长手指也紧紧攥了起来。
退婚?
不!
他绝不可能跟顾无忧退婚!
绝不!
“承佑?”尹煦说了半天也没听人回答,便又压
着嗓音喊了好几声,待见到赵承佑面上不同以往的表情时,却是一愣。
不等他再说什么,便见赵承佑眼睫微动,已经从思绪中抽回神,他回眸看他,仍是往日那副样子,仿佛先前的阴鸷和沉郁只是他眼花了。
“阿煦,以后这样的话,不可再说了。”赵承佑的声音无奈,还有些包容,“无忧脾气是骄纵了些,但毕竟是我未过门的妻子。”
“我比她年长,又是男子,总该让着她一些的。”
尹煦见他神色如旧,便也只当自己瞧错了,撇嘴道:“……也就你惯着她。”倒也没再多说什么。
赵承佑笑笑,刚要收回目光,便瞧见不远处的白衣少年郎,他依旧束着高马尾,背靠着墙,不同其他学子时不时朝他的方向看过来,那人似乎对他一丝好奇都没有。
他握着本书,咬着笔杆拧着眉,似乎在跟书册里的题目较劲。
想到先前他看向他时,脸上流露的那抹讥嘲,赵承佑心下一跳,有种自己隐藏的秘密被人发现了一般,不由问道:“他是谁?”
“谁?”尹煦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看见李钦远的身影时,哦一声,“他啊……”他撇撇嘴,语带嘲讽,“魏国公的那个儿子,在家排行第七的那个。”
魏国公?
李钦远?
赵承佑虽未曾来过京城,但对京城里的这些人早就做过一番调查,传言这位李七郎在十岁之前十分受人赞扬,虽年幼却文武全才,甚至还做过几年太子伴读,可十岁之后,这位李七郎就突然一蹶不振,整日走鸟斗鸡流连巷子,一身文采和武功也都荒废了。
所以――
对这位魏国公府的李七郎,他是从来都没有放在心上的。
在他的眼中,整座鹿鸣书院,能让他称之为对手的也就一个京逾白。
可不知道为什么……
赵承佑想到先前李钦远望向他时的目光,他竟然觉得有些害怕,那是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仿佛与生俱来,又仿佛穿透岁月穿透灵魂,让他仅仅是看到他这个人,就心跳如雷。
这种感觉,他以前从来没有在其他人的身上碰到过,即便是京逾白……也没有。
“承佑,你怎么了?”许是察觉到他脸色微白,尹煦不禁担忧问道。
赵承佑连忙收回目光,敛下眸子,在如擂的心跳声中,轻声作答,“……没事。”他一定是没睡好,昏了头了,要不然怎么会把这样一个纨绔子弟当做对手?
*
赵承佑等人还没来的时候。
不置斋的人都在想要怎么折腾这群人比较好。
但其实这个年纪的人也没什么仇,顶多就是不服气,加上空山书院的这群人最会装模作样,且不说他们回去琅琊怎么说,现在在京城,在他们的地界,一个个端得十分温和有礼貌,就连那个看着就骄纵的尹煦也像是受了什么提点,没跟他们起什么争执。
本来准备好的拳头砸在棉絮里,不置斋的学子们觉得十分不得劲。
偏偏这还没算完。
等下课时分,赵承佑和其中一名学子说了一声,然后就有人出去了,没过多久便有一些小厮捧着东西走了进来,在众人的诧异下,赵承佑起身,嗓音温和的同他们说道:“我们远道而来,之后一段时间恐怕还得麻烦你们。”
“这些都是琅琊的特产,不值多少钱,且当做见面礼。”
他说完,那些小厮便把手中的礼盒一个个分了过去,有学子耐不住好奇打开一看,竟是一套文轩阁出品的笔墨纸砚。
文轩阁的笔和墨都是天下一绝,十分受学子们喜爱,只因路途遥远,加上购买都有限定,他们也只能眼馋耳馋,没想到赵承佑他们送得竟然会是这样一份礼。
不值多少钱,却胜在心意十足。
本来还对他们的到来抱有敌意的一群学子也都有些不好意思了,一个个红着脸小声道:“这……我们都没准备。”
“又不是为了和你们交换礼物才送的。”站在赵承佑身边的尹煦撇嘴道,然后又添了一句,“这些可都是承佑一个人准备的,跟我们可没什么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