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前她只消看一眼顾无忧,她这孙女便会怕得低下头。
可今儿个也不知道怎么了,却是一点都不怕,也不管什么“食不言”的规矩了,顾老夫人起初是看着那双水灵灵的眼睛舍不得拒绝,后来,便拒绝不了了。
总算是把早膳吃完了。
她这一顿饭竟是比平日要多喝半碗粥,还不算别的小食。
顾老夫人沉默地坐了好一会,身边的谢嬷嬷等人却十分开心。
顾无忧也开心,趁着她们把东西撤下去的时候,她便笑着同人说道:“祖母,我给您带了礼物。”
嗯?
礼物?
顾老夫人掀起眼帘朝人那边看了一眼,也没说话。
“我做了三个抹额,一个给外祖母,一个给您,还有一个给李家那位老夫人……”顾无忧边说边从白露手上接过属于顾老夫人的那一个,第一次送这样的绣品,还是给一向不大热络的祖母,她自己也是有些紧张的。
细白的手指捏着两个边角,笑得有些腼腆,“我绣得不大好,您别笑。”
顾无忧这句倒也真算不上什么自谦的话,虽说她如今的女红较起往昔是精进了不少,但像她们这样的大家族,家里都是养着绣娘的,平日戴惯了那些绣娘做得,她这个比起来自然算不得好。
可顾老夫人却有些呆住了。
她低头看着顾无忧手里那块暗紫色绣缠枝莲纹的抹额,虽然不是多巧夺天工的样子,但胜在针脚细密,花样干净,尤其这个纹路还是她最为喜欢的。
打小收惯了顾无忧那些精致华丽却没什么心意的礼物,突然收到这么一件,顾老夫人一时竟也有些说不清是个什么情绪。
她不擅长和晚辈打交道,半响也只能冷清清的说一句,“好端端的,送什么东西?”
顾无忧如今看透祖母的性子,知道她是个外冷内热的,半点也不气馁,反而还笑道:“送外人得挑时间,给祖母,是心意,自然是什么时候送都可以。”
顾老夫人便又不知道说什么了,她板着脸过了大半辈子
,平日里除了对顾迢言语温和些,对旁人,一向是一副规矩刻板,不好接近的样子……场面不禁又有些冷场起来。
还是谢嬷嬷笑着接过抹额,“五姑娘的手艺如今是越发好了,前几日老夫人还念着旧日里常戴的那只抹额脏了,正要让底下再绣一只。”
“没想到今日您便送来了,可见是祖孙心有灵犀。”
她这番自然是讨巧的话,但谁也不会去揭穿她,“老夫人,这抹额和您今日这身衣裳倒是相配,不如今儿个就戴这个吧?”
顾老夫人扫了一眼,也没说话,须臾点了点头,却是答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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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嬷嬷刚要笑着替人戴上,顾无忧便自告奋勇道:“祖母,我来给您戴。”等到顾老夫人点头应允后,她便重新净了手,走过去,给人仔细戴上了。
还是第一次和自己这位孙女这么亲近。
顾老夫人是有些不习惯的,正好丫鬟捧着铜镜过来,她瞧见镜子里自己平日那张刻板的面孔都有些维持不住了,也不等旁人问她“好不好”,摆手道:“行了,拿下去吧。”
又道,“时辰差不多了,准备准备,出门吧。”
*
魏国公府李家是在井子巷。
同他们这样世代功勋承袭下来的爵位不一样,李家是靠李岑参一个人一双手打拼出来的产业。
李岑参的父亲,也就是李老夫人的夫君当初也不过是个寻常御史,在这遍地都是四品官、公侯遍地的京城,他李家当真不算什么。
可谁能想到就是这样一个普通得再普通不过的李家,却出了一个李岑参。
李岑参没有和其他儿郎一样,选择科举这一条路,而是投身军营,他也是运气好,刚投身军营就迎来一场大战,又因为救了当时的大将杨顺,从一个寂寂无名的小兵一跃成了杨将军的心腹。
而后几年——
他在一次又一次的战役中,名声越来越响,后来更是生擒突厥的首领,让突厥归顺大周,可以说这么多年大周边境无人敢犯,和李岑参有着脱不了的干系。
如今李岑参成了大周赫赫有名的魏国公,手下还有一支骁勇善战的李家军,当真是威风凛凛。
……
马车停在魏国公府门口。
雪天路滑,她们一路过来耗了不少时辰,掀起布帘的时候,外头已停了不少马车,都是来恭贺李老夫人寿辰的人,门前倒是依旧有人站着,是个四十有余的男人,见他们马车外头挂着“顾”家的牌子,连忙迎了过来。
在外头恭敬道:“老夫人,乐平郡主,外头风雪大,您二位不如先在马车坐一会,小的让人把轿子抬过来。”
顾老夫人看一眼顾无忧,是在询问她的意思。
顾无忧道:“我听祖母的。”
顾老夫人便同外头的人说,“旁人如何,我们也如何,不必如此铺张麻烦。”
“这……”管家略
有犹豫。
谢嬷嬷和白露等人已下了马车,有的撑伞,有的拿脚凳,还有捧着手炉一应东西的,几息的功夫便都已经周整完了,等服侍两位主子走下马车,除了撑伞的侯在身旁,其余都跟在身后。
如此。
管家便也不好再说什么,亲自迎着她们走了进去。
李岑参赐爵的时候已有二十七岁,在京城这样寸地寸金的地方,陛下虽然赐了宅子,但比起那些百年沿袭下来的世家还是有些差距的
,不过李家人少,这一座四进的宅子倒也够用了。
这些年李家手头宽裕了,又把隔壁的宅子也买了下来,开了个月门,平日里若有置留的客人便会请人去那边住。
顾无忧对脚下这座宅子,其实并不算熟悉。
她嫁给李钦远之后,魏国公和李老夫人都相继去世了,这座宅子便只住了殷婉和她的独子,她跟李钦远是住到旁边那座宅子去的。
除了年里年尾的,他们并不怎么来往,就连月门也是辟了门落了匙的。
可纵然再不熟悉,这里的点点滴滴,她也还是记着的,尤其一想到旁边那座院子便是她和大将军住了多年的府邸,她心里的情绪便有些掩不住。
目光时不时往旁边看。
顾老夫人见她一直往旁边看,不由问道:“在看什么?”
顾无忧自然不好同她说心里的那些话,只好笑道:“李家虽然不大,院子里的风景倒是不错。”
身边的谢嬷嬷便笑着回道:“五姑娘眼尖,李家这个院落在咱们京城里都能算得上是独一份,陛下对魏国公多有夸赞,当初赐下宅子的时候还请人修缮了一番,请得是江南来的巧匠,所以这里的布置也都沿袭了江南那边的风光。”
顾无忧点点头,笑道:“原来如此。”
其实这些她早就知道了,不过旁人不知道,在她嫁给李钦远之后,那一座隔壁很少有人居住的院子修缮得比这座京城闻名的魏国公府还要好看。
李钦远替她辟了一条涓涓不息的河流,在上头栽满了荷花。
夏日的时候,他会亲自划着木筏,带她去采荷,他们在满是荷花的河流中前行,底下是时不时浮出水面的锦鲤,她若是采荷采得累了,便往他的怀里一趟,闭着眼睛去闻那些荷花香。
他还替她栽了许多梅花。
冬日的时候便同她一起摘梅花,采青梅,陪她一起酿青梅酒,他们还会一起把青梅酒埋在院子里的石榴树下,等着来年再喝。
还有许多,许多……
“郡主,到了。”白露在一旁小声提醒。
顾无忧刚刚抬起眼帘,便瞧见一个熟悉的人影正站在外头,那人便是魏国公的现任夫人,殷婉。
她今年三十五、六,模样不算特别出挑,胜在气质周正。
前世顾无忧和殷婉并无什么来往。
李钦远从来没叫过她一声母亲,自然,她也没唤过人婆婆,唯一一次比较有印象的是她跟李钦远成婚后的一日。
她跟李钦远来给她的婆婆和公公烧香祭拜时,殷婉同她说得那番话。
她说,“乐平,我嫁给国公爷的时候,七郎已经长大了,我对他没尽过什么心,你也没必要把我当婆婆看,你的婆婆只有一个,那便是仙逝的沈氏。”
这些曾经与她一道生活过的人,属于李钦远的那些亲人。
隔了一世之后,她终于又一次见到了。
第85章
顾无忧还在想过往回忆的时候,耳边便已传来殷婉的声音,“老夫人,乐平郡主。”
“咱们家老太君一直盼着您二位呢,时不时就让人出来打探下,如今可算是把你们盼到了。”殷婉大方得体的替她们引路,脸上挂着灿烂的笑,“外头风大,可别冻着,里头好茶好吃的都已经供上了,京城里几位老夫人也都在了,咱们进去说话吧。”
她这话说完,亲自打了帘子请她们进去。
屋子里果然已经来了不少人了,大多都是京城里世家名门出身的老夫人和她们的儿媳、孙女,虽说李老夫人不想着大办,但还是满满坐了一堂。
瞧见她们进去,众人便都看了过来。
顾家势大,且不说顾无忧的郡主身份,便是顾老夫人也是有诰命在身的,这一来,自然又是一番见礼问安。
等礼全,李老夫人才笑着站起来,握着顾老夫人的手,把人携到了自己身旁坐下,而后才同人笑说道:“好些年没见你出来活动了,你这次肯来,我还有些不信,直问了好几遍才确定。”
殷婉也笑道:“可不是,那日知晓您过来,母亲晚上还多用了一碗饭呢。”
顾老夫人是个骄矜的性子,做姑娘起便是如此,但破天荒的,和这位不是名门出身的李老夫人关系倒是不错,这些年,两人偶尔还会一起去庙里参禅。
这会听到这话,微微笑道:“说得倒像是我们几年没见了似的,前几个月不还一起去了寺里。”
“你这人,当真是半点都不会说话——”李老夫人笑着拍了下她的手背,然后又去瞧站在顾老夫人身边的顾无忧。
老人家总是喜欢小辈的,尤其是像顾无忧这样长得明艳好看的姑娘,李老夫人眼睛微亮,不由问道:“这就是你家小五?”
前世顾无忧从琅琊回来的时候,李老夫人便已经去世了,所以这还是她第一次见这位老夫人……为了给人留下一个好印象,刚才她跟祖母说话聊天的时候,她既没偷看也没插嘴。
这会听到提起她。
顾无忧这才规规矩矩地朝人请了晚辈礼,又露出一个甜美乖巧的笑容,朝人贺道:“祝老太君寿比南山,万事如意。”
她长得好看,笑容又甜美,就连声音也是极好听的。
李老夫人平日见惯了重规矩易羞怯的姑娘,还是头一次碰到这样大方爱笑的姑娘,她脸上的笑不禁越发浓郁了,甚至还主动握过顾无忧的手好生打量一番,越看越满意,忍不住赞道:“真是个标志的姑娘。”
转头又同顾老夫人说话:“你可真是个有福气的,家里几个孙女各有各的好,不像我们家,尽是小顽孙。”
顾老夫人闻言,向来寡淡的脸上倒也不禁浮现一抹极浅的笑,看一眼顾无忧才开口:“也就出来的时候才乖巧些。”
虽是这样说,但话语之间的维护却很明显,还主动提了一句,“不是拿了礼物要亲自送给老太君吗
?”
李老夫人果然来了兴趣,看着顾无忧问道:“哦?乐平给我准备了什么?”
其余人虽然没说话,但目光也全都落在顾无忧的身上。
顾无忧倒是不怕被人看,只是这份礼物是要送给心上人的奶奶,意义不一样,而且这还是她第一次见大将军的祖母,难免有些紧张和羞赧……好在,她打小是见惯大场面的。
虽然紧张却也不至于露怯,从白露手里接过锦盒,便双手呈了过去,嗓音虽然轻柔,态度却很是大方:“是一块抹额。”
主人家过生日,大多礼物都是送到管家手上,再一一登记。
但也有些是亲自送到寿星公这边。
尤其是一些待字闺中的姑娘,若是能得这些德高望重的老太君当面一句夸赞,那便是极好的福气,日后成婚嫁人,旁人也能说一句,“哦,这位姑娘啊,谁谁谁家的老太君以前就说过什么话,是个极好的姑娘,你家若是娶了,那可是你家的福气。”
所以像这样的寿辰,说是祝寿,其实也是各种相看和提携大会。
李老夫人性子柔和,但凡送到她面前的礼物,都会亲自打开看一看,然后说几句体面夸赞人的话。
但她很清楚,她的那些夸赞对眼前这位乐平郡主是没用的,说得简单些,以这位乐平郡主的身份,哪里需要他们这些人的锦上添花?
纵然她和琅琊那位赵世子退了婚,那也是百家求的贵女,所以对她这份礼物,李老夫人是真的起了几分好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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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面上未表,只笑着打开,瞧见里面摆着的一块暗红色绣宝相花的抹额,不算特别出彩,只是花样恰好是她喜欢,又不大有人知晓的一种。
倒是身边站着的殷婉不知想到什么,轻轻咦了一声,说道:“这块抹额和顾家老夫人戴得,好似是出自同一人的手笔。”
这一来,便有不少人朝顾老夫人看去。
顾老夫人正在喝茶,闻言倒也没隐瞒,只道:“是我家小五亲手做的,她是个粗笨的,一年也握不了几次针,这次做了三块,一块给了她的外祖母,马不停蹄的送去琅琊了,说是要趁着年前让人收到,剩下的两块便都在这了。”
李老夫人一听,不免有些吃惊,抬眸去看顾无忧。
顾无忧被人看得脸红,只好小声说道:“我也不知道该送什么,想着老夫人该有的都有,便想着不拘绣得多难看,总归是一份心意。”
她这
番话算是说到李老夫人的心坎里去了,她只觉得心里熨帖极了,不由握住她的手,轻轻拍了一拍,嗓音也越发柔和了,“是个好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