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勉将提篮搁在门边,转身欲离去。在他身后,已有人家点了灯,是细碎而温柔的烛光,映在雪地上。
该把人留住。月牙儿心想,往前一步跨过门槛:“我提不动,你帮我拎回去。”
这话她自己也不信,是谁整天挑担子走得飞起?
所幸天色暗,谁也瞧不清她的两靥飞霞。
吴勉回眸,歪着头向她笑。
“好。”他只说了一个字。
厨房的墙上,显出一双淡淡的人影。吴勉蹲在灶前烧火,火钳拨动着柴火,碳燃烧着,生出星星点点的火星子。
在他身后,月牙儿正料理羊肉。刀躲在案板上,“笃笃”的响。
“碳差不多烧好了。”吴勉提醒道。
“我快切好了。”月牙儿甩一甩头,她鬓边有一丝碎发,老是垂下来挡住视线。
“勉哥。”她唤他,孩童一般理直气壮:“你帮我把头发重新绾一下。”
忽而一静。
身后有细碎的脚步声,离得不远,站定了。
月牙儿仍切着她的羊肉,呼吸却越来越浅。
她只觉有人轻柔地拔下她鬓上的桃木簪,修长的手指捻起她的青丝,绾成一髻。
柴火仍在灶中烧,散出青白色的烟。在这人间烟火里,一股清冽的皂角味萦绕在月牙儿身畔,像雨后天青的梧桐般清爽。
“好了。”
吴勉的声音微微有一丝颤抖,他很快退了回去。
月牙儿偷偷笑起来,这人怕是,耳尖又红透了罢?
一块好羊肉,洗去血水,用葱姜水泡着去腥。一半切成薄如蝉翼的羊肉片,一一摆在盘中,用作涮羊肉。另一半则切成指节大小的肉段,肥瘦相间,用小树枝串起五六个,预备烧烤吃。
新鲜萝卜切丁,用旺火晒开一锅沸水,用羊骨炖汤。配以蒜段、小葱,再往锅边淋上一圈热油,锅底便制好了。没有讲究的黄铜火锅,只能围坐在灶台边,倒也别有一番野趣。
月牙儿夹了一片羊肉按在清汤里涮,眼见羊肉片断生,立刻夹出来盛在碗里。喝一口汤,吃一筷羊肉。萝卜的鲜甜融化在汤底,遇见羊肉的鲜,二者相辅相成。一碗下肚,从五脏六腑里暖和起来。
吃过羊肉萝卜汤应景,月牙儿又忙着张罗起烤串来。
用火钳将还未烧完的木炭夹出来,放在火盆里,上头支一个铁架。
吴勉瞧着新鲜,当地人少有这样的吃法,也不知月牙儿是从哪里想到的。
羊肉串被碳火炙烤,夹杂的肥膘被烤至焦黄,油滴到碳火盆里,滋滋作响。
一屋子的香气。
月牙儿翻动着羊肉串,拣了一串微微有些焦黄色的羊肉串递给吴勉:“我喜欢吃焦一点,吃起来最香,你试一试。”
吴勉接过,轻咬一口。外层焦黄香脆,内里犹嫩,人间竟然有如此至味!
他从不是好口腹之欲的人,但今日吃了这羊肉串,倒是明白了那些食客的心理。不管什么烦心事,一顿美食下肚,心情也平静了大半。
“你这羊肉串如此好滋味,何不拿出来卖?不比你日日做肉松小贝来得轻松吗?”吴勉吃完一串,问她道。
月牙儿正吃得开心,听了这话,乐了:“我现在在茶肆檐下摆摊,整天弄得烟熏火燎的,人家于老板岂不想打死我?”
她吃完一串羊肉,悠悠道:“要是我有家自己的小店,那就好了。”
“会有的。”
吴勉说着,眼光却瞟着碳火上的羊肉串。到人家做客,怎能多吃?他告诫着自己,然而嗅见羊肉串的香气,他心里却有些蠢蠢欲动。
再吃一串,就再也不吃了。
他心里暗自发了誓,忍不住伸手再拿一串。
就在他伸手的时候,月牙儿也不约而同地看准了同一串羊肉串。
两两伸手,指尖相碰。
吴勉抬眸望见月牙儿眼眸中倒映出的烛火与他,一愣。
那支桃木簪,就簪在她鬓边,是他曾梦过的模样。
有一股热流,顺着他鼻子流下。
“你上火了?”月牙儿忙起身,拿开吴勉捂住鼻子的手:“别仰着头,把头低下来。”
她用食指和拇指捏住他鼻翼:“像这样捏着。”
说完,月牙儿忙推开厨房的门,到屋外抓了捧雪印在帕子上。再用冷帕子敷在吴勉鼻子上。
吴勉活了十五年,从来没有这么狼狈过,一张脸红的要滴血。
许是看出他的窘迫,月牙儿忍着笑,聊起另一个话题:“你去思齐书屋念书了吗?”
他捏着鼻子,说话瓮声瓮气的,强装镇定:“下午去,上午还要做生意。但字是每夜都练的。”
“唐先生对你好吧?”
“还成。他说明年开春,让我去试一试县试。”
月牙儿点点头:“你这样聪明,一定没问题。”
风声忽然喧嚣起来,两人齐齐看向门边。
“都说瑞雪兆丰年。”月牙儿起身,走到窗边瞧:“我们的日子,会一年比一年好的。”
院里漆黑一片,借着屋内的烛火,她只能瞧见窗外的一小块夜雪:“我其实很喜欢下雪天的,看着银装素裹的世界,真美。”
“你在屋里,当然觉得下雪好。可明日,未必就这样想。”
月牙儿回首看他,一时没想明白。
吴勉起身道:“我该回去了。”
他手握帕子,有些尴尬:“我,洗干净再还你,多谢。”
说完,他加快步伐,闪到门外去。
到了第二日早上,月牙儿出门的时候,终于明白吴勉的意思了。
她挑着担子,很小心的前行。落了一夜的雪,现在还没停,地上理所当然的结了冰垢。鞋子踩在上头,又滑又重。怕摔跤,月牙儿只能一步一步踩稳了往前走。
昨夜落得鹅毛雪,现在下的是渣子雪。江南的渣子雪不比北方,一粒一粒,打在伞上,沙沙作响,像落雨。
今日来买点心的主顾人手打着一把伞,立在寒风里。月牙儿看了,心里怪过意不去的。
她暗自下定决心,要快些挣钱,有一间属于自己的点心店才好。
第23章 雪衣红豆
腊月一到,过年的气氛立刻浓厚起来。
收了摊,月牙儿回家去的时候,路过杨柳渡口,正瞧见一艘船靠岸。归乡人背着大包小包的行囊,也有牵着孩子的,不管是布衣还是锦衣,脸上都带着笑意。
让人瞧了,不自觉地将心情放的很轻,像伴着鸿雁的一缕轻云。
月牙儿独立望了一会儿,才渐渐往家里走。
这些天为了攒钱,她出摊的时间明显变长了。星夜犹在时,她便起来制作点心,出摊卖完了,就忙去订购原料。昨天徐婆来给她送红鸡蛋和如意糕,心疼得数一数她指腹上的茧子:“又瘦了,你到底有没有好好吃饭?”
月牙儿只是笑,并不做声。她这些天忙着做事,有时的确忘了给自己做一顿像样子的饭。
看她不语,徐婆心里就明白了,半骂半嗔:“你收了摊就直接来我家搭伙吃饭,多一双筷子的事。若你不来,以后就不要登门了!”
徐婆这个人,平日里嘴巴子多,喜欢打听人家里事。但真认准了什么事,跟饿到发慌时看到草的牛一样,决计拉不回来。月牙儿只能接受她的好意,吃过饭后就将伙食费藏在徐婆家的五斗柜上。
徐婆家正好在杏花巷口,从一座斗拱桥走过去,就是她家茶坊。茶坊有一面窗,正临着小河。窗前窗后,栽了好几株杏花,每一株都比徐婆年纪大。每到人间三月天,杏花便睡醒了,枝头热热闹闹的,全挤着花骨朵儿。才开花时,是浓浓的艳红色。过了几日,杏花们便嫌颜色俗,要换身白衣裳。于是春风一吹,水面飘雪。这也是为什么,大家都把这条巷子叫“杏花巷”。
月牙儿才行到桥上,就听见一阵笑声。只见徐婆坐在茶坊里,同一个男子说话。
徐婆朝她挥了挥手:“月牙儿,我儿子儿媳回来过年啦。”
走过去一看,那个男子有着和徐婆如出一辙的圆脸,很憨厚的样子。
这就是徐婆在姑苏当学徒的儿子,从前和月牙儿说起,就是发牢骚:“好好的金陵不呆,非跑去姑苏当学徒,脑子有毛病。”
抱怨归抱怨,可她眼里一直含着笑呢。
月牙儿才同徐婆儿子打了声招呼。里头便传来一声:“娘,吃饭了。”
“走走走,吃饭去。”徐婆张罗着众人往里走,一边回头朝月牙儿笑道:“我这儿媳娘家是当厨子的,你试下味,比起你做的吃食也差不了多少呢。”
徐婆媳妇做的饭菜,跟她人一样扎实。一大盘五花肉,肥瘦相宜,先用猛火断生,加一勺黄酒、少许冰糖炒出颜色,再用小火慢炖。等锅里的汤汁“咕噜咕噜”鼓起小泡,便装入盘,再烫上两颗挺括的小白菜解腻。
月牙儿夹了一筷子,五花肉烧得极烂,肉皮红亮而有劲道,入口竟然不腻。最妙的是汤汁,淋一勺酱汁在米饭上,肉香渗入米粒,吃的每一口都是鲜香。
吃过饭,月牙儿起身告辞。徐婆却执意送她到家门口,其实也就是几十步路。
到了月牙儿家门口,徐婆才偷偷和她讲:“我儿子在姑苏做事做得很好,买了房子还置了地,这次来,是想接我跟老头子一道去。我俩就生了这么一个讨债的,他硬要留着姑苏,我们也只能跟过去养老。”
“跟他去么,这里的茶肆和房子就要转手。”她回身看了一眼那株杏花:“你别说,还怪舍不得的。一住就是大半辈子,真要把这房子卖了,又怕后来人糟蹋。”
徐婆犹豫道:“原本我是不想和你说的,但看你生意这样好,来买点心的主顾都排队排那么长。我想着,你也许想有间自己的店。”
月牙儿忙道:“我确实是这么想的,不知干娘想要多少钱转这屋子和茶铺?”
“你叫了我这么些年‘干娘’,我也不唬你。”徐婆将背靠在门槛上:“就西门的坟边,一所空房都要五十两银子。我这一间铺子两间房,最少也要一百八十两。”
一百八十两?
月牙儿眉心一跳,她现在全部身家加起来,也只四十两不到,哪里出得起这笔钱?
见她眉头紧锁,徐婆不由得轻叹一口气,拍拍月牙儿的肩膀:“我也是这么一说,要是不方便,也就算了。反正我年后就要卖了。你也别急,等开了春先租一家小铺子先做着,慢慢熬上几年,总能买得起自己的店。”
话是这样说没错,可若能有一家属于自己的店,谁乐意去租呢?别的不说,若是月牙儿想按照她自己的意思装修店铺,人家房东也不一定答应。
徐婆的房子,月牙儿是很喜欢的。这样好的机会,她当真不想错过。
她一狠心,道:“干娘,我拿四十两银子给你做定金,若过了年我还没错过这笔钱,你再将房子卖给其他人,好不好?”
徐婆点了点头:“行,但月牙儿——”
她有些难为情道:“若你年后没凑足这笔钱,我也只能把房子卖给其他人了。不是干娘不体贴你,实在是我也急需用钱。”
第二日,月牙儿和徐婆请了中人,将这约定白纸黑字写了下来。
拿着轻飘飘的一张纸,月牙儿想了一晚上。
她到底该从哪里凑足一百四十两银子呢?
这可不是现代,买房不能全款还能分期,人家是一定要见着现钱的。几家大的钱庄月牙儿也跑过去问了,借钱是可以,但都是印子钱,利息十分高。连日息都有三厘,若是按照现代的复利去算,年利率整整有百分之两百。
若不是实在走投无路,谁敢借印子钱?月牙儿才问清了利息,立刻就退了出来。
这条路是决计走不通的。
徐婆倒给她出了个主意:“你娘再嫁的那户人家,是个百户,家底殷实着呢。你到底是她身上掉下来的肉,她也不会不管你。”
“不大好吧?”月牙儿低头,拨一拨手腕上系着的长命缕:“她既已嫁人了,我不好打扰她安宁。”
“你这个丫头。”徐婆皱眉道:“她是娘,她就再嫁八百回,那也是你娘。况且,她从前不很疼你吗?”
月牙儿说不清楚,提起马氏,她心头有一股很复杂的情感。也许是因为她继承了原主记忆,连那份对娘亲的依恋也继承了下来。可是爹死之后,马氏却很快再嫁了。说不怨,是假话;可说怨,她也不忍去怨。
说到底,马氏也是个苦命人。
还是试一试吧,心底有个声音道。
既然决定要去拜访马氏,也不能空手去。月牙儿记得她爱吃油炸的甜点,想了想,决定做一道“雪衣豆沙”。
买来新鲜的红豆,泡发后蒸熟,再用舂捣烂。热锅下猪油,等到油冒青烟时倒入红豆泥翻炒,炒至香喷喷的,再淋上一圈桂花蜜。红豆馅炒熟后搓成小圆子,在生粉碗里滚一滚,作为内馅备用。
所谓“雪衣”,实则是用鸡蛋清制成的。鸡蛋去黄取清,用竹筷往一个方向搅打。手工打发至鸡蛋清变作浓密绵软的雪花状,能稳稳立住一双竹筷时,才算打发好了。
再加上两勺淀粉,小心的翻拌好,便成就了雪衣。
红豆小圆子跳到雪衣碗里,摇一摇,晃一晃,就穿上了一层雪衣。
锅中油烧热,用筷子捉住一个穿着雪衣的红豆小圆子,往猪油里轻轻一滑。
雪衣受热,立刻膨胀起来,成了一个白滚滚的小团子。
这时候要反复的舀起热油,浇在雪衣小团子上。上浇下炸,直到雪衣呈现淡淡的鹅黄色,便要赶紧捞出。
月牙儿忍不住夹起一个雪衣红豆,“呼嗤呼嗤”地吹凉,送入口中。
油香四溢里,齿间跃动着红豆泥的甜。一口咬下去,表层的雪衣酥而脆,喧软涨满。豆沙泥里的蜜遇热,微微有些稠,流淌在舌尖上,极香烈。
一颗雪衣红豆吃下去,满口都是香甜。
带着一大包雪衣红豆,月牙儿敲开了马氏新家的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