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嫚察觉到他的目光,冲他笑笑。
周不殆心慌!不敢再看她。
“行李我帮你们拿,停车场在外面,请跟我来。”
苏邑和刘嫚各带了一个行李箱,箱子都不大也不重,苏邑的箱子里主要装得是他的药物,人老了,各种毛病或多或少都有一点,苏邑有肩周炎和高血压,随身都带降压药和冷敷贴。
刘嫚的箱子里装着她换洗衣服和钟江南送给她的汉服。
周不殆瘦高个,一手推一个箱子,很轻松。
在去停车场的路上,苏邑又问了周不殆许多问题,
两人对周不殆有了更深的认识,周不殆是古都人,自幼学习书法,十六岁那年被欧阳岑看中,收为徒弟。
除了这一层身份,他还是古都大学历史系的学生,跟刘嫚同年级。
这次书法展览会,他也通过了复评。
他和刘嫚是竞争者,但不是针锋相对的那种,周不殆的入围作品是行草,与刘嫚入围的楷书,不冲突。
到了停车场,苏邑师徒才知道,周不殆就是司机,周不殆是自己开车来机场的,车也是他的。
他的车是一辆SUV,不算贵,可也不便宜,
国内普通大学生哪能拥有自己的车,显然周不殆家境十分殷实,话又说回来,现在书法和绘画一样是烧钱的爱好,上等的笔墨纸砚很贵,还得请好的老师教导,如果是知名书法家,一节课上万都有可能。当然,如果书法家愿意收徒,就另作他论了。
周不殆把苏邑师徒送到酒店,刘嫚洗了脸,整理了一下行李,苏教授就打电话给她,让她去他的房间。
两人的房间在同一楼层,隔得不远,刘嫚走在走廊里,看到苏教授的房门是开着的,里面传来了谈话声。
刘嫚走进房间,只见苏教授和一个老人分别坐在会客椅上,周不殆在一旁恭敬的站着。
和苏教授一样,老人也是一头苍苍白发,不过看起来比苏教授年轻一些,他如古人般蓄发留须,穿得是清灰袍子,颇有超脱世俗,飘然若仙的风雅。
刘嫚觉得同样是书法家,苏教授身上现代气息浓厚多了,而这位老人完全把自己代入古代文人的角色中,却没有丝毫违和感。
苏教授给她介绍道,
“这位是周不殆的老师欧阳岑,他的行草,当今无出其右,他还是古都博物馆的馆长,国家书法协会副会长。”
刘嫚连忙给欧阳岑行礼,面对仙风道骨的欧阳岑,她本能的用了古礼。
欧阳岑起身,给她回礼。
周不殆眼睛都瞪掉了,这还是他清高的老师吗?经常有官员和富人上门拜访他老师,姿态放的很低,可他老师理都不理啊。
汉服女神再如何厉害,不过一个和他一般大的年轻人,在古代他才刚成年呢,他老师为啥对她这么客气?
其实,周不殆想多了,欧阳岑只是下意识的礼尚往来而已。
因为刘嫚行得是标准的汉朝女子宫廷礼,欧阳岑只在文献中看到过相关介绍,他在现实中从来没有见过有人使用过这种礼。
职业使然,欧阳岑身为古都博物馆馆长,专研并精通前秦和汉朝古籍。
“这个徒弟,你从哪里找到的?”
苏邑看出来欧阳岑对刘嫚第一印象很好,他很嘚瑟很自豪的说,
“网上认识的!”
欧阳岑:“……”
周不殆汗颜,不愧是网红,什么都得按网红的路子来。
欧阳岑懒得理越活越幼稚的老友,他问刘嫚,“你怎么会汉礼?”
刘嫚冷静道,“是我曾经的老师徐夫人教的。”
什么都往徐夫人身上推就对了。
欧阳岑问苏邑,“徐夫人是……?”
苏邑接话,“古都人士,已故多年,尤为擅长西汉印篆,我徒弟的篆书,就是她教的。”
欧阳岑奇道,“我生长在古都,竟从未听说过她。”
“民间能人志士多如牛毛,你哪能一个一个都认得。”
第两百七十一章 逐出师门
欧阳岑对徐夫人很好奇,可是人已过逝,再追问生平不仅失礼也没有意义。
“不殆,你趣把房门关上,”欧阳岑命令道。
“好的。”
周不殆马上照做。
刘嫚觉得,欧阳岑接下来大概要说一些关于书法展的事情,怕被人听到了,而事实也果然如此。
欧阳岑说,他下午被书法协会突然叫去开会,所以才没有去接机。开会的内容,自然与明天即将举办的书法展览会相关,算是“提前通气会”。
有一个书法家做老师的好处就是,刘嫚可以事先知道面评的五位评委是谁。
五个人分别是行书、草书、隶书、篆书和楷书五方面的专家。
欧阳岑原本被邀请为草书评委,但因徒弟周不殆参展,他为避嫌,拒绝了邀请。
前面四位评委,都是苏邑的老熟人,当欧阳岑提到第五位楷书评委时,他停顿了一下,眼神复杂,“楷书,他们找来了苏学镇。”
苏邑的神情立刻变了,他收起笑,坐姿也不再悠闲,狠拍了一下椅把,斥道,“怎么这一届偏偏选中了他。”
“年轻一代中,苏学镇在楷书上的成就最为突出,去年年底,他也加入了书法协会,”欧阳岑所说的“年轻”,是比他和苏邑年轻,也就是指现在五六十岁的人。而能成为国家书法协会的会员,即代表着,此人,可称之为真正的书法家,他的作品价值也会水涨船高。
苏邑同样也是协会会员。
“苏学镇的楷书作品,现在收藏价值非常高,深受投资人追捧。他去年还搞了一个西镇书院,效仿古代书院,教授书法和文学。”
苏邑嘲讽,“都是炒作。”
到了他这个年纪、这个地位,他对身外之物看的很淡,他根本无所谓有没有人买他的作品,他写字,更注重感官,自娱自乐,开心就好。
但如今这个社会一切都向钱看,书法圈子也不例外,评价一位书法家水平如何,往往看他一幅字卖多少钱。
“你对他还是有偏见,撇开他曾经的所作所为不谈,他的楷书尽得你的真传,不仅如此,他在你的基础上,加入了自己的理解,跟你形似意不似,说实话,写得真不错,不过我还是更喜欢你的楷书。”
欧阳岑总觉得苏学镇的作品差点什么,不够完满。
苏邑不以为意,“他的字再好,也弥补不了他人格的缺失,他和我已经毫无关系。”
“和你是无关,可是你的小徒弟明天就要面对他了。”
“现在和三十年前不同,”苏邑冷哼,“我人就在这里盯着,我看他敢再在我眼皮底下耍小心思。”
两位老人的对话,刘嫚听得云里雾里的,她勉强可以猜到,那个苏学镇应该曾是苏教授的徒弟。
周不殆也听不明白,在他看来,苏学镇是大名鼎鼎的书法家,他的书法水平毋庸置疑,他办的西镇书院在古都美誉度极高,两次公开招生,都大排长队,非常火爆。
那么,三十年前,到底发生了什么?
送走欧阳岑师徒,苏邑考虑再三,还是把前因后果告诉了刘嫚。
的确如刘嫚的猜测,苏学镇是苏邑的徒弟,只不过,他三十年前就已经被苏邑逐出师门,而且两个人都姓苏,血缘上有细微的关系,苏学镇算是苏邑特别远房的亲戚,共用一本家谱。
事情还要从三十四年前说起,那时,中年苏邑已经是颇有成就的书法家,已经成为首都大学的教授,也已经收了第一个徒弟——方怀远。
而苏学镇只是首都大学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大一新生,他选修了苏邑的书法课,苏邑检查学生课堂作业时发现了苏学镇的字,觉得他有潜力,又是同姓,感到亲切,就把他单独叫到办公室,接下来苏学镇拜师的过程,跟刘嫚很像。
成为师徒后,两人才发现他们是远房亲戚,苏家有一脉在几百年前迁到了西北,苏邑感叹天意缘分,对苏学镇更加悉心教导。
当时苏邑只有两个徒弟,方怀远比苏学镇大七岁,又早入师门,苏学镇自然尊称他一声“师兄”。作为师兄,方怀远对苏学镇爱护有加,老师工作繁忙,他常给苏学镇答疑解惑,也把自己的作品给苏学镇临摹,苏学镇对他很是崇拜感激。
看起来是一副兄友弟恭的和谐画面。
就这样过了四年,四年一届的全国书法篆刻作品展览会开始报名工作。书法界有一个约定俗成的规定,一个师傅只能派一个徒弟参加这个书法展。
方怀远和苏学镇都是非常出色的学生,苏邑犹豫再三,选择报送方怀远的作品,他对苏学镇提了老套的孔儒让梨的故事,他说方怀远在他身边学了七年书法,努力勤奋,该出师了,他说苏学镇还年轻,四年后还有机会。
苏学镇表面上笑着表示没关系。
心里却不服气。
方怀远提前一个月,精心准备了自己参展的作品,他选择的也是楷书。
当年可没有什么快递公司,寄包裹必须去邮局。
方怀远当时已经参加工作,在首都大学留校做行政工作,他的工作时间和邮局的工作时间正好冲突了。
苏学镇主动提出,帮他跑腿寄包裹。
方怀远信任他,把自己的字交给了他。
借着,苏学镇干了一件,苏邑至今都无法原谅他的缺德事,他把自己的楷书作品替换了方怀远的作品。
等苏邑和方怀远知道时,苏学镇的作品已经通过了初评,入围展览。
苏邑当着方怀远的面,怒斥苏学镇为什么这么做,苏学镇振振有词说,“明明我的天赋比师兄高,却因为年纪小,入师门晚,就剥夺我参展的资格,这对我不公平!一些靠自学连老师都没有的人,却可以顺利报名,凭什么我不能?早知道如此,我还不如不拜师!”
苏邑这个暴脾气,立马就炸了,恨不得打他。
方怀远连忙拉住他,
苏邑怒指苏学镇说,“你给我滚,从此,我没有你这个徒弟。”
第两百七十二章 展会开幕
苏邑叫苏学镇滚,他竟真的头也不回的走了。
他们的师徒关系就此破裂,两人形同陌路。
苏学镇的作品后来当然也顺利的通过了复评,前文提过,只要是名家弟子,都能过复试。当年报名作品数量远没有现在这么多,甚至不超过一万件,因此当时面评就是最后一关,没有自由环节。
苏学镇止步于面评,获得了全国第32名的成绩。
对于一个才22岁的年轻人,这个名次已经很好了,排在他前面的参展者,年纪全都比他大。
苏学镇确实有真才实学,
通过在那一届书法展上优秀的表现,苏学镇开始有了名气,他是一个很有野心也很沉得住气的人,并没有因为取得一点小成绩,而得意忘形。
没有苏邑教导,他就自学,自己临摹,日复一日,这样的努力终于获得了回报,苏学镇被特招进古都市政府,成为了一名公务员,从此,他的人生就像开挂了一样,越混越好。现在,他早就不做公务员了,当一位书法家和书院院长多赚钱呀。
而方怀远因为这件事,渐渐怠于学习书法,他更倾向于把书法当做爱好,专心做本职工作,大概优秀的人,干什么都优秀,三十年的时间,他平步青云,最终成为首都大学的校长。
苏邑说完,果断吃了一颗降压药,压压惊,
“我告诉你这些往事,是想让你明天面评的时候,注意苏学镇,小心他给你使绊子。”
刘嫚点点头,她心里百感交集。
她为方校长感到可惜,暑假她经常出入苏教授家习字,总会与方校长打照面,与方校长渐渐熟悉,她早就发现方校长很少写字,她还感到奇怪过,方校长不也是苏教授的弟子吗?他却看起来对书法的兴趣不大。而且也没有听说方校长有什么作品流传出来,身为校长,至少可以为学校教学楼、体育场馆之类的地方题字吧,可方校长从来不这么做。
显然,当年疼爱的师弟以怨报德,彻底打击到了方校长。
如果当年苏学镇没有替换作品,现在方校长恐怕也是一位书法家了。
他一个自私的行为,改变了两个人的人生。
回到自己的房间,刘嫚上百度搜索了苏学镇,仔细看了他的事迹简介,也看了他的作品,平心而论,他的楷书写的很好,刘嫚和他的差距很大,自认比不上他。
而他的简介里是用这种字眼描述他和苏邑的关系的:“苏先生曾短暂跟随书法家苏邑老先生学习,”完美避开了他的丑事,只字不提他已被逐出师门的事实,还用苏邑的名气为自己的脸上贴金。
第二天,国家书法篆刻作品展览会,同时在古都展览中心和首都艺术中心正式开幕。300件通过复评的优秀作品悉数展出,展览对公众免费开放。
200位纸质书法作品参展者按照字体不同被分为20组,同一种字体在一个组,评委要在2天的时间里,选出40位优秀作者,这40人将同首都展区的20位篆刻类的优秀作者一起角逐最后前十名。
刘嫚事先已经知道自己被分到第8组,也知道她的参评时间在下午。
但她和苏教授约好,早上就出门去展览中心看展览,因为这才是苏教授让她参展的原因——吸取其他作者作品的优点,观摩借鉴别人也是书法学习很重要的一环。
刘嫚在房间里,换上了汉服“夏麻”,夏麻是全苎麻的裙子,麻的纹理分明,颜色是苎麻的原色,是一种发黄的白色,在刘嫚前世,这种布料叫“夏布”,穿在身上凉爽轻盈。
比起刘嫚之前穿过的五套汉服,“夏麻”低调许多,她穿在身上,宽松自然,有一种“古典森林系”的感觉。
她给自己梳好头发,一根木簪插发而过,没有化妆,正如同钟江南所期望的那般,全身朴素简单,没有一丝艳丽的地方。
刘嫚收拾完,到一楼大厅等苏邑。
大厅里的服务人员和房客,无不对她行注目礼。
她站在那里,就是一道光。
苏邑走出电梯,看到刘嫚古雅沉静的背影,叫了她的名字,
刘嫚回头,朝他笑了笑。
苏邑活了快一个世纪了才明白,什么是“回眸一笑百媚生,六宫粉黛无颜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