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云初动容。
有其父必有其女,很多时候,这句话只是空谈,许家父女却现身说法。
就在这时候,许青松起身,转到蒋云初三步之外,撩起袍摆。
蒋云初意识到许青松要做什么的同时,抢步到他身侧,稳稳扶住。
“连人要跪都要管……”许青松没好气。身侧的年轻人的心思,明显是他揣摩不出的,也就让他失去了请求他保全窈窈的余地。连人情牌都不让人打的人,怎么就让他遇上了?
蒋云初笑着带许青松回到原位落座,“叔父,您想多了。”
许青松即刻问:“怎么说?”
蒋云初不爱说谎,但流年不利,这一半年,已练就了不动声色地说善意谎言的本事。重新落座后,他说道:“这两日,杨道婆寻机与蒋府下人碰过面,说了那些事,加以威胁。下人忠心,如实告知于我,蒋府护卫已将那道婆抓获。
“那道婆到此刻,形同哑巴。
“听了您所说的,我想,她给您的期限未到,并没四处散播消息,至多是曾找过与您分量不相上下的人。
“防得住。
“至于您,我深信不疑,断不会扰您安稳。”
许青松长长地透了一口气,但下一刻就问道:“贺夫人与尊夫人——”
蒋云初敛目,指节轻刮着眉骨,只片刻就抬头,笑微微的,“颜颜已知,我岳母不知情。我们会尽力避免我岳母知情的可能。”
许青松喜忧参半,末了怒道:“哪个混帐告诉颜颜的?!”那个单纯善良的孩子,知情后该有多难过?
说谎就要圆谎,蒋云初道:“就是刚刚提及的那个下人。蒋府一些下人,对我们夫妻二人不相伯仲,很多事,告诉我之前,便已告知颜颜。”
“……”许青松惊讶地望着蒋云初,思绪跳跃到别处,“你是说,你们家内宅外院的下人同时效忠你和颜颜?这……简直匪夷所思。”他是一板一眼过日子的人,真的理解不了内宅外院不分的情形。
蒋云初一脸无辜地道:“我惧内,大抵您还没听说。内宅外院的下人,更听颜颜的,我在家就是个摆设。”
“……”许青松嘴角翕翕,片刻后,哈哈大笑。
“得嘞,别笑话我了。”蒋云初笑道,“料想您这几日也没吃好喝好,在我这儿凑合着吃几口?”
“好啊。”许青松分外爽快地颔首,“人都说蒋侯好酒量,今儿我得领教领教。”
“别听人胡扯。但您发话了,我舍命陪君子。”
许青松笑叹:“怎么这么会说话?”
二人畅饮谈笑终夜,天明后,蒋云初换了身衣服,送许青松回府,让他安心歇息,自己则没事人一般去了宫里,当然,没忘记让心腹告知贺颜原委。
贺颜听闻后,断定云初又多一位忘年交,想想整件事,感慨颇多。
她与窈窈的友情,也是注定的。何其幸运。
处理完内宅的事,贺颜去了外书房。
当务之急,要紧锣密鼓地排查杨道婆接触过的人。虽然几乎可以断定,知情人大抵只有杨舒婷、许青松和太子妃,但工夫做足了,心里才踏实。
另一件事,自然是梁王与杨道婆招出端妃梁王其余的心腹,将那些人也抓获之后,才可真的松一口气。
这些事,洛十三与贺颜心思一致,由他们来做就好,蒋云初的精力,该用在宫里、朝堂。也就是他,换个人,单独哪件事拿出来,怕都已焦头烂额。
忙碌之余,贺颜没忘了从库房里选出两样母亲、嫂嫂定会喜欢的物件儿,着人送过去,问自己何时回娘家合适。
贺夫人给的回话是过几日再说,云初给她的题不是一般的难,且很有趣,她想清清静静地琢磨一阵。
贺颜啼笑皆非。看起来,云初误打误撞地投其所好了。她倒也想凑趣讨好,可惜这方面真不如云初,还是免了吧。
母亲。如今这称谓代表着两个人,想到生身母亲的悲苦、养育自己的母亲的温柔呵护担忧挂虑,心头便是一番百转千回,泛起酸楚感激并存的涟漪。
其后几日,诸事顺利。
甄十一研制的消魂,梁王只享用了三日便完全崩溃,痛不欲生时,对甄十一有问必答,十二楼从而掌握了端妃梁王放在外面的心腹名单。还有五个,不算多,也委实不少。
偶尔,杨道婆会被带去观看梁王现状,为求主人少受些苦,供出与同伴的联络暗号,帮忙将那五人从速抓获。
对于这类人,处置的方式唯有斩草除根。
某种方面来讲,梁王是会用人的人,不然,怎样的心腹死士,都做不到这般忠诚。有忠心的人,本该豁免,可他们的错在于助纣为虐,已经冷血到极点。
闲来贺颜提醒洛十三:“得空让十一问问梁王的用人之道,你琢磨琢磨。”这也是跟云初学的,人尽其用。
洛十三说好。在梁王活生生疼死之前,他们非常愿意榨干那畜生每一点可取可用之处。
阿浣冒充王舒婷六天后,留下一封与男子私奔的书信,离开王家。
王家人看到那封信,都险些气得吐血,反应截然相反。
王夫人慌慌张张地要唤人去找去追。
王老爷却是冷冷哼笑一声,“我给她三日,三日内若回来,关进家庙度余生;若不回来,便开祠堂、去顺天府一趟,将那不孝女从王家除籍。”
众人皆诧然。
王老爷神色更冷,“她就不是安分的性子。我王家庙小,容不下她,不然,亲事何以一直高不成低不就?”
王家其余的人不论真心假意,少不得婉言规劝。
王老爷态度强势,不容置疑,放出了谁再多话就跟那不孝女一起滚的狠话。
不要说三天,便是三十天三百天,王舒婷也没法子回去。
王老爷说到做到,亲自去了顺天府一趟,以王舒婷忤逆不孝的由头将之除籍。
王家与王舒婷再无瓜葛,若再相见,也是陌路人。
消息陆续传到真正的王舒婷耳里,她受不住这打击,险些疯癫。甄十一费了些功夫才她安静清醒下来。
王舒婷不死不活地在暗室里躺了几日,提出请求:要落发,要佛龛木鱼,余生只想吃斋念佛。
贺颜想了想,准了。她其实很不喜欢处置王舒婷这种人:罪不至死,留着又绝对是祸根。幸好这种人也有专用的所在可安置,十二楼权当捎带着养的出家人,有一些了。
这些事告一段落,很多人轻松了不少。
贺夫人也终于舍得离开那些刁钻的算术题,这日上午,过来看女儿。
其时贺颜正盘膝坐在临窗的大炕上,给母亲做夏衣。
成婚后,她动针线的时候不多,雪狼瞧着新鲜,喜滋滋地坐在她身边,不时探头探脑地伸爪捣乱。
贺颜笑着躲闪,将那只雪白的大爪子拍开,用帕子擦擦手,确定没沾上小家伙的毛,继续穿针引线。
贺夫人没让下人通禀,下人知道自家夫人手边无事,照办了。她笑吟吟进门来,便看到了这样温馨有趣的一幕。
“颜颜,”她柔声唤,“雪狼。”
“娘?”因只顾着与雪狼嬉闹,贺颜没留意到母亲的脚步声,望过去,绽出璀璨的笑靥,“瞧您,怎么也不让我去迎?”
雪狼跳下地,跑到贺夫人跟前,欢实地摇着大尾巴,仰着头,小表情仍是喜滋滋的。
贺夫人惊喜。以前在这小家伙跟前,从没有这种待遇。她笑着弯身,捧住雪狼的大头,亲昵地揉着,“我们雪狼真乖。”
贺颜则有些惊讶,怀疑雪狼有灵性到了与自己、阿初心思相通的地步。眼下却是顾不上多想这些,她放下手边衣料针线,要下地行礼。
“老实待着,跟我还见外?”贺夫人唤上雪狼,走到女儿面前,眼含关切地打量。
“娘——”贺颜拖着长音儿唤出这一声,跪坐着拥住母亲,“娘亲,想您了。”
贺夫人一愣,失笑,“瞧瞧,阿初这是把我闺女惯成了什么样儿?这么大了还撒娇。”虽是这样说,却展开手臂,搂住女儿。
她的颜颜,打小就懂事到了让她心痛的地步;大一些,就算是归陆先生和阿初管了,在她面前更懂事乖顺。
撒娇,是五岁之前的事,不,确切地说,是三四岁之前的事。
她总怀疑是女儿出生后孱弱如幼猫的缘故,也问过太医、名医,是否因病痛之故,影响了女儿的性情,虽然聪慧,却少了些孩童心性。
都说女儿是母亲的贴心小棉袄,可她的小棉袄不够依赖她,偶尔会有点失落。
太医、名医都说那是自然,还给她举例,有些名士高官大病一场之后,都会看破红尘,孩童再小,经历病痛磨折,也会受到些影响。
她深以为然,从那之后再不疑心,告诉自己要知足,女儿好端端的最重要。
此刻女儿的亲昵、撒娇,在她,真是受用极了,却少不得问一句:“没遇到麻烦吧?怎么几日不见,就跟小孩儿似的了?”
“哪有,谁会让我不好过啊。”贺颜让自己语调如常地扯谎,“嫁人了,才知道过日子有多麻烦。那么麻烦,您和爹爹还要抚养哥哥和我,太不容易了。前两日事情多谢,就想到了这些。”
贺夫人释然,心都要化了,“我的颜颜真的长大了,更贴心了。”
贺颜的下巴蹭着母亲肩头微凉的衣料,努力绽出笑容。
雪狼回到大炕上,坐到贺颜身边,爪子脑袋并用,蹭来蹭去。
母女两个俱是忍俊不禁。
.
同样的几日,庙堂之中,蒋云初借皇帝之口,行事更为果决。
梁王已身陷囹圄,但在明面上,还在天牢——有人乔装而成。
这一点,是王舒婷的事提醒了蒋云初。向自己的小妻子现学现卖的感觉,好的不得了。
甄十一给梁王做了一份口供:通敌叛国,意图弑父篡位。梁王为了好受一些,签字画押。
皇帝看了,恼火不已,却没给发落。
这在蒋云初意料之中。他又让甄十一做了第二份经由梁王签字画押的口供:端妃与方志自年少时便情投意合,梁王亲口求证过,是那两个人的亲骨肉。
皇帝看了,险些气得背过气去,当即传旨:褫夺梁王封号,赐三尺白绫,理由是通敌叛国,意图弑父篡位。家丑不可外扬,总不能让天下人都知道,九五之尊戴了很多年的绿帽子。
这结果,蒋云初很满意。虎毒不食子——皇帝已犯了大忌,这是引发天下人对其质疑的第一步。
而且,名义上的梁王不存在了,那具皮囊,听凭甄十一由着性子钝刀子磨。
梁王之事了却,张贴告示寻找医术精湛的道士高僧一事也有了结果。
揭榜的是罗道长。不论谁都得承认,此人不论文、武、医术、修为,在道教各门派中都算得上乘。
秦牧之直接唤亲信把人带去见蒋云初——那小子有时候就神神叨叨的,瘆人得紧,这事儿也必然神神叨叨的,且叮嘱过他别掺和,他当然乐得自一开始就做局外人。
蒋云初见了罗道长,看出此人有着不该有的野心。
若他有意祸国殃民,在这当口,罗道长是不二人选,现在么,就让这贪慕荣华意图左右君王的人自食苦果好了。
接近皇帝,定要过索长友那一关,索长友少不得做足功夫,让罗道长坚信自己可以掌控皇帝,左右朝局。
只是,因着病情,皇帝已是丝毫耐心也无,隔着帘子见到罗道长,直接下了死令:若三日内炼不出缓解病痛的丹药,就滚出宫去。
罗道长冒出涔涔的汗,大着胆子请求为皇帝诊脉。
本末倒置的皇帝自然允准。
诊脉之后,罗道长神色惊惧交加,片刻后,却言之凿凿地称皇帝病痛并不严重,两日内便可炼出缓解病情的丹药。——皇帝服用近似逍遥散的东西已是年日久。那他直接用逍遥散就好。那东西的确是禁\'药,但对他来说,找到也非难事,一半日就可办到。
皇帝大悦。
索长友也很愉快,转头命亲信把这消息告知蒋云初。
蒋云初分别从暗卫、锦衣卫、十二楼调足人手,日夜监视、彻查罗道长。
没两日,罗道长进宫前左右皇帝心思、怂恿皇帝提拔几名封疆大吏升官进京的如意算盘,刚挥着手打起来,就成了泡影。
罗道长寻找逍遥散的同时,亦是蒋云初各方人手搜集他罪证的同时——给皇帝用禁~药,那都不是活腻了可说的罪过。
蒋云初把罪证甩给罗道长的目的,是让他在一段时间内为己所用。
罗道长还是能看透一些事的,很快认头,发誓听凭蒋侯吩咐。
如此一来,整治皇帝自然是愈发地随心所欲。
自此,罗道长开始轮换着给皇帝用逍遥散、消魂。皇帝彻底与宫外一切断绝,诸多旨意,其实皆是索长友、蒋云初的意思。
太子正式监国,全权代替皇帝料理军国大事。几乎每日晚间或下午,太子都邀蒋云初到东宫议事。
蒋云初做派一如往常,对太子维持着透着疏离的恭敬客气,议事时态度不消极,但也不积极,能偷懒就偷懒。
一日,蒋云初离开东宫时,遇见了外出返回的太子妃。
太子妃笑盈盈地道:“这一阵,家中无事?”
“还好。”
太子妃颔首,漫不经心地道:“前些日子,有人找到我身边的侍女胡说八道,观望了几日,得知那人没了踪迹,便忘记了那件事,亦从没打算与殿下提起。”
“不相干的事,的确没必要记得。”蒋云初说。
“没给你们添麻烦就好。”太子妃欠一欠身,“不早了,不耽搁你。”
“多谢殿下。”蒋云初拱手一礼。
他得承认,太子妃实在不简单。听到贺家秘辛,她若稍稍沉不住气或是乱些许方寸,风波就小不了。可她没有,一直不动声色,若无其事。这恰恰是他与颜颜最需要的态度。
随着相处日久,蒋云初偶尔会闹小脾气生闷气,太子总会第一时间察觉,一次实在是担心,问他是为公务还是私事心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