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上娇颜——九月轻歌
时间:2020-06-05 09:25:03

  蒋云初答说,没事,天气太热了。
  太子连忙让宫人奉上冰镇西瓜、冰镇的甜汤。
  蒋云初瞅着犯了会儿愁,对太子说:“赏杯酒吧。”
  太子笑出来,说好,又叮嘱:“在家可别这么矫情,不能让贺侯的掌上明珠为琐事为你劳神。”
  蒋云初嘴角抽了抽。
  太子哈哈地笑。诸如此类的小事,让他越来越觉得蒋云初有才亦有趣,毫不掩饰欣赏之情,更不遮掩真心结交的心思。
  蒋云初从不接茬。现在还不是时候。
  太子却是锲而不舍。与岳父何岱闲谈时,感叹道:“我像云初这么大的时候,整个儿就是愣头青,遇事总是意气用事,眼界、学识也不如那小子。”
  何岱看得出,女婿说的是真心话,有意道:“你有识人的眼光、用人的谋略就行。蒋侯么,性子太清冷内敛了些。”
  “什么啊,”太子摇头,“他跟莫坤、张阁老等人总是有说有笑的。”停一停,悻悻道,“明摆着是不愿意理我。”
  何岱绷不住,笑了,委婉地道:“兴许是因为离皇上太近,担心你忌惮。”看似开解,实则是试探女婿的心迹。
  “话可不能这么说。”太子收敛了笑意,“他经手的,都于大局有益。我留心他的为人处世,可不是一日两日了。这种人才,到何时也做不出误国的事,我放心得很。眼下起急,是真的欣赏、爱惜这般人物。”
  何岱深以为然,话却只能点到为止。他不能让女婿察觉,自己早已对云初分外看重、痛惜——不论是出于怎样的善意才隐瞒,太子知情后,总会有些不是滋味。何苦来的。
  太子的言辞还是不离云初:“他双亲所谓暴病而亡,必有隐情,我想着,定是被生生逼得走上了绝路,方志绝对知情。能找到那厮就好了。再一个,就是景国公的子嗣。云初说派人去找了,我只盼着,能早一些如愿。毕竟,说动皇上给含冤而终的亡魂昭雪,很难,况且,也不知他还有多少时日。”在岳父面前,他不需要掩饰漠视皇帝生死的心思。
  何岱说:“会如愿的。天理昭昭,又有你们这些年轻人,定会如愿。”
  太子微笑,“借您吉言。”
  转过头来,何岱与云初复述了这些。
  云初温然道:“我在等一个好消息。若情形不乐观,我再另外想辙。尽量还是让阿洛风风光光地现身,您说呢?”
  何岱拍拍云初的肩,“好孩子,你别太辛苦才好。”
  因太子勤勉,朝政很快步入正轨。但这并没给他带来多少愉悦,贪官应声虫德行败坏的太多,想整顿,无处下手。
  问云初,云初说不着急,慢慢来吧。
  他也就不再心急火燎的,静心等待良机。云初的话,他总是相信的。
  念及贺朝,太子与蒋云初商量后,把贺朝调到五军都督府行走。
  时光如静沙,无声流逝到盛夏。
  这时节,太子终于见了皇帝一面。这样说挺好笑的,却是事实。他的父亲,担心他弑父篡位不肯相见的日子,由来已久。
  他不知道的是,这时的皇帝一如提线木偶:一个月里,大半个月痛不欲生;其余的日子则在不知不觉中,言行被人在潜移默化下掌控,说出口的,是最阴暗面的心声。
  那日午后,太子尽量放轻脚步,走进皇帝寝宫。心里,却是充斥着恩师景淳风、蒋云初双亲被残害而终的恨意。
  穿着明黄色寝衣的皇帝卧在软榻上,瘦骨嶙峋,几乎不成人形。他正在自言自语,而殿堂内,并没有人与之交谈。
  太子行礼。
  皇帝不理。
  太子缓缓抬头,望向皇帝,却见对方抬眼望着上方虚空,根本就没看到他的样子,继续自言自语。
  情形有些诡异。太子并没打怵,选择站在原地等待、观望。
  皇帝正在说:“景淳风、蒋勋、贺师虞、何岱,都该死!”
  语声虽然不高,语气却充斥着怨毒和理所应当。
  太子欲言又止,敛目望着脚尖——跟这个混帐爹争论,从来就是白费力气。以前总是克制不住,现在,他可以了。一句句让他更恨更恼怒的言语,陆续传入耳里:
  “景淳风娶的是柳氏,蒋勋娶的是齐氏。
  “那两个祸水!
  “一样的,在她们出嫁之年,明明该参加选秀,进宫服侍朕!
  “朕见过她们,柳氏眼睛下面、齐氏下巴上长着淡蓝色的小小的痣。
  “实在是好看。
  “朕是多情,对此二人,都喜欢得紧。
  “那么多年,朕都在找与她们相似的女子。
  “可惜,长有泪痣的美人不难找到,与齐氏特点相同的美人却是遍寻不着,真是奇怪。
  “幸好,虽然选秀时心愿落空,但回头一看,发现宫里就有,譬如端妃、莫氏。莫氏是什么封号来着?……忘了,不记得了。”
  太子的手握成拳,骨节生生作响。他真是大逆不道——这一刻,他想亲手掐死皇帝。
  皇帝的言语仍在继续:
  “明明该是朕享有的美人,却分别嫁给了景淳风、蒋勋。
  “动辄干预朝政也罢了,他们凭什么娶朕心仪的美人?
  “他们就是故意的,却还对朕说什么是两情相悦,鬼才信!
  “……后来多好啊,哈哈哈……死了,都死了。
  “朕让他们最狼狈、最难受的死了。
  “到如今,景家的子嗣还是没下落,定是死了。而蒋勋的儿子,却为朕所用。
  “这是应当应分的。朕是天子,就该掌控一切,不论任何人,就该是朕的棋子!”
  恨意飙升成了憎恶,太子很想说你怎么还不去死,到底是克制住了,抬头逼视,扬声质问:“那么,太子呢?景淳风亲手调~教出的储君呢?”
  皇帝听到了,视线却仍是不离上方虚空,仿佛那里有个人在与他叙谈。他冷冷哼笑一声,“那个大逆不道的东西,言行做派有时像足了景淳风,着实令人厌恶!
  “总是没机会将他废掉……着实令人头疼。
  “是么?过一阵就有废太子的良机?那太好了。朕要让蒋云初着手此事,让蒋家的儿子促成。”
  语毕,又哈哈哈地笑起来,笑得畅快至极。
  太子这才分外清晰地意识到,皇帝真的神志不清了,甚至不知现状。但那些言语,他深信不疑。这情形,与酒后吐真言有何差别?
  很讽刺。可是,真好。
  皇帝眨了眨眼睛,似是听到虚空中的人提问,嘴角逸出一抹笑:
  “留着太子怎么行?放心,朕早就铁了心废掉他了。
  “若他在跟前,朕怎么能每日享用逍遥散?他一定会摆出道貌岸然的德行,联合朝臣阻止。
  “那杆子朝臣,朕是知道的,虽然心里想着享用逍遥散,面上却会竭力拥护太子,以示自己是正人君子,断不会违背开国皇帝的旨意。
  “算了吧,朕才不稀罕那等货色。
  “朕自数年前开始,就开始服用逍遥散了,可谁知道是因伤病而起?都不知道,都是没心肝的东西!”
  “你……”太子倒吸一口冷气,其后言语,似是从牙缝里混着刀剑戾气磨出来的,“你作死!该死!”语毕,空前暴躁地转身离开。
  到了明晃晃的日光下,太子才冷静下来,瞥见立于廊间的索长友,举步走过去。
  索长友毕恭毕敬地行礼,“殿下。”
  太子尚不能出声言语,抬手指一指皇帝寝殿方向。
  索长友揣摩片刻,道:“守备是一回事,老奴是一回事,以往的太医、如今的道士是另一回事。蒋侯不会管这类闲事,老奴只有听皇上吩咐的余地。”不论如何,他得把云初摘出去。
  “知道,我知道。”虽然艰难,太子总算能说话了,“我只是想说,若无大事,别让蒋侯面圣。皇上有些话,你应该听到过……那不是膈应人,是能活活将人从佛变成魔的言语。”
  那些不堪入耳的言语,云初若是听到,得有多难过?双亲死因,是皇帝偏激狭隘自大到荒诞的地步,得有多恨?——不论如何,都会带来过深的痛苦。
  不要让云初听到。
  索长友恭声称是。
  太子没顾及尊卑之别,对索长友深施一礼,“多谢您。”继而匆匆转身,阔步离开。
  索长友望着他的背影,黯然叹息。
  云初早就听到了,不止一次。在那之后,亲自吩咐罗道长,诱导皇帝改动一些关乎服药的言辞,并让皇帝深信不疑。不然,云初前一阵怎么会隔三差五地生闷气?
  透骨的失望憎恶,让太子提起皇帝便暴躁不已,目光锋薄如刀。
  蒋云初适时地提出,暗卫锦衣卫办差人手不足,守卫皇帝寝宫是硬着头皮接下的差事,请太子另外安排侍卫接手。
  太子略一斟酌,道:“好。只是,你要留下几个可靠的人,让他们负责安排调度。旁的仍旧维持现状。”
  蒋云初称是。
  太子犹豫一下,苦笑道:“很多事并非你的分内事,可我还是盼着你能快些办到。”语声顿住,他转头望着案上的玉石盆景,自言自语般地道,“他要是死得不是时候,我、你、贺侯、何国公,都得遗憾一辈子,也膈应一辈子。”
  蒋云初没接话。
  太子叹息一声,“你这厮,我对你掏心掏肺的,你却有分寸得让我上火。”
  什么时候开始,彼此这么熟稔了?蒋云初很纳闷儿,“微臣惶恐。”
  太子气笑了,“想不出我为什么看你特别顺眼?”
  这种不像话的话,面前人是怎么好意思说出口的?轮到蒋云初无奈了,“微臣惶恐,想不出。”
  “那你就慢慢儿想想。”太子很开心地卖起了关子。
  蒋云初看他一眼,想法只有俩字儿:幼稚。但对方看自己顺眼自然是好,要不然,还真得想辙忙碌一番。
  .
  时年秋日,好消息终于来临:寻找老王爷的十二楼手下,得了蒋云初遵循那一世记忆的提点、附近弟兄们的全力协助,得以走捷径从速除掉老王爷,带回先帝遗诏,火速送至京城。
  蒋云初长舒一口气。让皇帝不死不活地捱到如今,委实不易,收到消息,看到遗诏,便着人迅速篡改成传位人选是当今皇帝的意思。
  若先帝册立的不是皇帝,确实是又给皇帝雪上加霜了,可太子也会受到影响,并无益处。
  之后,遗诏交给阿洛,阿洛带着去东宫、上朝堂,自报家门之后,说法自然是无意间听说了消息,横竖无事,便亲自去大漠一探究竟,有意篡改先帝遗诏、常年意图谋反的老王爷已死,能带回来的,只有手中遗诏。
  太子大喜过望,因这天大的功劳,在朝堂经过一番必要的核实过程之后,让景洛回归景家,承袭其父国公爵位,任金吾卫指挥佥事。
  景洛再三婉拒。
  太子态度强势,自然如愿。
  两日后,人们心目中莫名其妙逃离的前暗卫统领方志到刑部投案,供述自己在皇帝严令下迫害景家、蒋勋夫妇的全过程。
  刑部上下端详了好半晌,才确信跪在堂上的确实是方志。也不知道这人之前经历了什么,根本是受尽折磨生无可恋的样子。
  刑部尚书惊得目瞪口呆,当即退堂,寻求几位阁臣帮忙拿个主意。
  事情太大,别人慌乱了一阵子,随后也无主张,联袂到东宫,据实禀明。
  次日,官员们在邸报上看到了皇帝命方志迫害兼杀害景、蒋两府多人的事实,选择了缄默。
  越五日,皇帝颁发两道罪己诏,承认自己因为一时歹念迫害景家满门、蒋家夫妇自尽的事实,到如今,悔憾不已。
  朝野震荡。
  昌恩伯赵禥受牵连,主动上折子请罪,得了爵位被褫夺、领三十板子、带着妻妾子女净身离开府邸的发落。
  百姓将士无不拍手称快。
  时年中秋时节,一晚,索长友亲自来到蒋府,见到云初,道:“那位大限将至,清醒了过来,知晓了侯爷与太子殿下的诸多举措,愤懑得几乎发狂,如何都要见一见您二位。
  “太子说不见了,他的父皇,是他此生耻辱。
  “又说侯爷做做样子就好,不需听皇上说些有的没的。”
  蒋云初颔首,“那我就去做做样子。”
  最后一步了,他在宫里,方能确保不出岔子,索长友及其亲信可以全身而退。
  到宫里时,夜色已深,秋风飒飒。
  寝殿内没留宫人服侍,显得甚是空旷,不损皇室贵气。
  蒋云初举步进门,沉缓步履间,有那么一刻,情形与那一世重叠。
  也是这般寂静的夜,他彻底失去耐心,亲手端给皇帝一盏毒茶,令其暴毙。
  皇帝死不瞑目,至死也不明白他为何弑君。
  他全程冷漠地看着,不给说法。他想要说法的事太多了,那时也没谁能让他如愿。
  如今不需那么做了。
  走过重重帘幕,蒋云初站在皇帝榻前。
  皇帝的头发已白了大半,瘦的脱了相,本是闭目休息,因有所感,睁开眼睛。
  看到蒋云初,他眼神从疑惑转为笃定,继而迸射出再怨毒不过的光芒。
  蒋云初客客气气地道:“许久不曾请安,皇上恕罪。”
  “你这乱臣贼子……”皇帝吃力的一字一顿地道,“朕真是瞎了眼。”
  蒋云初的态度一如跟人扯闲篇儿,“有些事,微臣的确做得不厚道,皇上多担待。”
  皇帝额角的青筋剧烈地跳着,“景家余孽,真的回来了?”
  蒋云初背着手,平静俯视着皇帝,“是。为皇上除掉心腹大患,更为您正名了。只有景家儿郎,才有这般的胸襟魄力,您说可是?”
  皇帝发出一阵剧烈的咳嗽,咳出了血。
  蒋云初静静地看着。
  皇帝好不容易才止住咳嗽,再一次望向蒋云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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